【24】離開哲蚌寺

拉薩西郊的哲蚌寺[1]前,從來沒有聚集過這麽多的人群,有淚流滿麵的藏族男女,有捶胸頓足的寺院僧人,有緊握刀槍的蒙古士兵,有噶丹頗章的各級官員。他們各自站在自己的群體裏,擁擠著,僵持著,像浩**的湖水簇擁著矗立在湖心的山峰,共同圍攏著一個人,這個人就是第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

康熙皇帝派來的護軍統領席柱和學士舒蘭二位大臣,表情嚴肅、神情緊張地靜等拉藏汗[2]對於事件的處理。正是他們代表皇帝前來授予了拉藏汗翊法恭順汗的封號,命他們將倉央嘉措“執獻京師”。這說明康熙皇帝實際上肯定了拉藏汗殺死了第巴桑結甲措的既成事實。

倉央嘉措微閉的眼睛裏射出的扁扁的視線內,僅有拉藏汗踩著馬鐙的一隻靴子和下方的兩隻馬蹄。

拉藏汗騎在高大的蒙古馬上,喘著粗氣,用鞭梢指著倉央嘉措,瞪著噴射凶光的大眼,半天沒說出話來。三個時辰前,他正在拉薩的王府中和幾個心腹謀算組建一支新騎兵的計劃,忽然接到緊急稟報說,被押解進京的倉央嘉措,在經過哲蚌寺的時候,有上千名僧人衝下山來,把倉央嘉措搶去了。他氣得把手中的茶碗猛摔在地上,碗裏的奶茶從地毯一直濺到他的臉上。他立刻命令他的軍隊疾馳哲蚌寺下,如果寺方不交出倉央嘉措,就用武力奪回。兩個時辰過去了,他得到稟報,說倉央嘉措為了避免發生流血衝突、使無辜的眾生遭難,在千鈞一發之際,自己走出寺院,來到了山下。拉藏汗長籲了一口氣,但心中餘怒未消。忍不住打馬趕來。

拉藏汗見倉央嘉措沒有抬頭看他,不想同他搭話,把馬鞭轉而指向那一片火紅的袈裟,訓斥哲蚌寺的僧人:

“你們是釋迦牟尼的信徒,也是康熙皇帝的臣民。把倉央嘉措押解到北京去,不是我拉藏汗的決定,而是大皇帝下的聖旨。你們膽敢阻擋,犯了抗旨之罪,是要殺頭的!”

人群發出來驚恐的嗡嗡聲,引起了一片**。

“不對!”倉央嘉措忽然高舉起雙手,朝著拉藏汗大喊,“他們不是阻攔我,不是抗旨,是把我請到寺中和我話別。”

成千上萬的人立刻鴉雀無聲,哲蚌寺前的大地雲天一片寂靜,不知哪匹馬搖了一下頭,發出的鈴聲顯得格外清脆。

一隻大鷹在拉薩河的上空盤旋,高叫了兩聲。

“是啊,我們可沒有違抗皇帝的意思啊!我們也不是和汗王您過不去,求您千萬不要委屈了大家。”一位年老的喇嘛踉踉蹌蹌地走到拉藏汗的麵前,顫抖著說。一個紮巴立即接上來說:“我們是為達賴佛爺送行的呀!”

拉藏汗的聲氣變得柔和了些:“好啦,慈悲為懷吧,今天的事,我不向大皇帝稟報就是了。隊伍還要繼續上路,你們,散去吧!”

人們紛紛再次向著倉央嘉措彎腰施禮,倒退轉身而去,不停地發出唏噓和悲泣。

倉央嘉措雙手捂住臉,久久地不肯放開,他不忍看大家的目光,不敢望他們的背影,任汩汩的淚水從指縫中流出。

拉藏汗指著倉央嘉措,吩咐押送人員:“給他戴上刑枷!”

負責押送倉央嘉措的蒙古將軍達木丁蘇倫立刻命令士兵把刑枷拿到,讓倉央嘉措伸出手來。

倉央嘉措大聲抗議:“這是奇恥大辱!我絕不戴!”

拉藏汗嗓門更大:“你是罪犯!”

倉央嘉措仰天抗議:“我沒有犯罪!”

護軍統領席柱聽到這裏,湊到拉藏汗的身邊,低聲說:“這,不大合適吧?”

“有什麽不合適?”拉藏汗對這位皇帝派來的正二品的大臣似乎也不大尊重,肯定地說,“皇上命我把他執獻京師,執是什麽意思?執就是捉拿,就是逮捕,那他就是犯人,是可以使用刑具的。”

“可他現在的身份還是達賴喇嘛呀。”學士舒蘭想緩和一下氣氛。

“他是個假達賴。”拉藏汗堅持說。

“那是您的看法。到底是真是假,皇上說到了北京,要由他親自查驗,最後決定。”席柱沒有退讓的意思。

拉藏汗回頭望他的經師,想聽聽經師的意見。他的經師是來自甘肅夏河的嘉木樣活佛[3]。嘉木樣說:

“我雖然在布達拉宮的會議上當麵嚴厲地批評過他不守清規,行為**,但此事還要等他到了北京才能定案。還是免戴刑具為好。”

其實,拉藏汗心裏也明白,倉央嘉措不過是第巴桑結甲措樹立給藏蒙信教群眾的偶像,大權一直在第巴桑結甲措的手中。倉央嘉措是一個對權力不感興趣、喜歡自由的青年。對他拉藏汗雖然有著七分蔑視、三分敵視,但是從來沒有對他與桑結甲措的爭權構成過真正的威脅。現在他的政敵桑結甲措已經戰敗,被處死了;大皇帝也準了他的奏折把六世達賴驅離了布達拉宮。他作為由皇帝冊封的汗王、駐紮西藏的蒙古軍隊的統領,已經掌控了西藏的全部大權,他還有什麽必要為難倉央嘉措這個落魄的青年呢?

拉藏汗點點頭,揮手讓把刑具撤去。

押送倉央嘉措的隊伍迅速離開哲蚌寺,蜿蜒向西進發。

倉央嘉措回望拉薩,已經望不見布達拉宮高聳的身影。他默默地念叨著:我本來不是達賴,是一些與我不相幹的人讓我當了達賴,又是另一些與我不相幹的人不讓我當達賴;想當,不想當,怎樣當,不能怎樣當,都得由別人決定。這一切,都是如此地不由自主!我不是騾馬,為什麽要由別人牽著走?我不是犛牛,為什麽要由別人趕著走……他想流淚,但是他已經沒有淚水了。

拉藏汗和他的隨從策馬返回拉薩,與倉央嘉措一行正好背道而馳。當他們路經一處林卡的時候,柳林中傳出了嘹亮而哀婉的歌聲:

若遂了姑娘的心,

今生就無佛份;

若去深山修行,

辜負了姑娘情深。

和拉藏汗並馬而行的嘉木樣苦笑著說:“你聽,這又是倉央嘉措的詩歌。”

“我聽到了。你怎麽知道是倉央嘉措寫的呢?”拉藏汗問。

“這很容易分辨,它的每一首是四句,每一句是三個頓數的音節,韻也押得好,這正是倉央嘉措喜歡常用的諧體。你再聽它的內容,坦率地說出了修行佛法與追求愛情的矛盾,不是他又會是誰呀!”嘉木樣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現在,他就不用再矛盾了,他的佛緣沒有了,情人也沒有了。”拉藏汗幸災樂禍地哼了一聲,“這個隻知道為女人寫詩的呆子什麽也沒有啦。”

“不過,他的詩歌會長久地留在民間。”嘉木樣像是回答對方,又像是自言自語。

“啪!”拉藏汗抽了坐驥一鞭,飛快地跑過了林卡。

這一天是清朝康熙四十五年(公元1706年6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