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詔執京師

皇帝的兩位特使恰納喇嘛和阿南卡到達拉薩的時候,桑結甲措已經不在人世了。事情的發生出乎意外,使他們十分震驚。

也許是出於對“殺生”的厭惡,也許是基於對失勢的弱者的潛意識的同情,也許是由於事先知道康熙皇帝並未打算除掉桑結,恰納喇嘛對於拉藏汗殺害桑結的舉動明顯地表現出不快。他追問拉藏汗為什麽擅自對桑結執行死刑,拉藏汗吞吞吐吐,一時不知怎樣回答才好。後來,才說是手下人為了報私仇才這樣幹的,並表示:如果聖上認為不當,甘願受罰。

恰納和阿南卡也還聽到了一些另外的說法。有的說拉藏汗在六月間以三路大軍奪取了拉薩,桑結甲措逃往貢嘎,被殺於久壟。有的說桑結甲措在被捕的當天就被處死了,而拉藏汗確實並不知情。有的說是拉藏汗假借達賴的名義讓桑結投降之後,卻沒有保留他的性命;在這之前桑結是住在拉薩的宅第中的,拉藏汗率兵攻打他的住宅,他逃到城外的一個堡寨中固守,當時,是達賴向他下了投降的命令。

二位使臣雖然拜望了六世達賴,但也無法弄清事實的真相。桑結甲措確實被殺了,這已是無可挽回的事實。他們也毫不懷疑,雙方在多年的爭鬥中相互使用過暴力和陰謀。於是他們帶著疑慮和頹喪,返回了京城。遂將情況寫成奏章,上報康熙皇帝。

臘月的北京,天氣晴朗。整天在乾清宮忙於政務的康熙皇帝,舍不得抽一點時間到外麵去曬曬太陽,他的眼睛總是習慣於盯在奏章上。他從八歲即位,十四歲親政,已經當了四十四年皇帝。他經常外出遠行,專心操勞於軍政,難得有閑暇之日和遊樂之情。

他剛剛恩準了言官周清源的請求,命各省建立育嬰堂。接著就收到了恰納和阿南卡關於西藏之行的奏章,立刻便俯下身去披閱起來。

在此之前,他已經看過了拉藏汗的奏章,對於桑結甲措的失敗並無惋惜,而且在內心裏感到某種滿足。他一直在思考西藏的形勢,等待恰納的報告,然後再做出新的決策。現在恰納的奏章到了,他反複地看了幾遍,又把拉藏汗的奏章抽出來,再看了一遍。事情已經是明擺著的了,桑結甲措死了,拉藏汗掌握了西藏的實權,而且,看起來他比桑結更能忠於朝廷。剩下的問題是對於六世達賴究竟應當如何處置了。

康熙皇帝考慮:拉藏汗所奏請的“廢第巴所立假達賴”的做法,是不可取的。因為藏族人和蒙古人都衷心信仰達賴喇嘛,倉央嘉措即使是所謂的假達賴,也畢竟有著達賴喇嘛的名號。蒙古各部照樣信服他,這無形中對蒙古各部也起著一種維係穩定的作用。如果就此將他廢掉,很可能會引起藏族人的不滿和蒙古人的混亂。他還考慮到,也不能讓六世達賴落到另外的蒙古部落手中,特別是不能落到新疆的準噶爾部落首領策妄阿喇布坦的手中。這位噶爾丹的侄子,因為助剿他的叔父而有功於朝廷,被劃地在阿爾泰山以西至伊犁一帶遊牧。他隨著實力的發展,野心也發展了起來。這個自立為汗的人常常露出東侵的指爪,對他是要警惕和防範的。如果不將達賴喇嘛掌握在朝廷的權威之下,而被策妄阿喇布坦迎去,就會成為那個野心家的新招牌,會籠絡去其他蒙古部落的人心,助長其吞並他人的氣焰,加速其反叛朝廷的進程。對!還是先把達賴弄出西藏為好。

康熙皇帝在考慮成熟之後,下了一道聖旨,任命護軍統領席柱和學士舒蘭為金字使臣[1]入藏宣諭。

席柱和舒蘭經過四個多月的跋涉,由北京到達拉薩。拉藏汗跪接了聖旨。聖旨中說:桑結以為拉藏汗終為其患,密謀毒殺未遂,欲以武力驅逐。拉藏汗遂集合人馬討誅桑結,安定了西藏,可詔封為翌法恭順拉藏汗。至於其奏請廢黜桑結所立之六世達賴,當執獻京師。

拉藏汗接過了“翌法恭順拉藏汗”的金印,麵北謝恩。他已經做的事得到了皇帝的承認,他所希求的封王(不是靠世襲得到的那種汗位)也已經成為現實。下麵的大事就是送走倉央嘉措了。

“大皇帝還有什麽聖意?”恭順汗恭順地問。

席柱本來就想緊接著談這個問題,立刻回答說:“還有,桑結的妻子也要執送京師。”

“她已經自殺了。”拉藏汗肯定地說。

席柱“噢”了一聲,表示知道了。接著說:“關於執送假達賴的事,對外可以說倉央嘉措是欽遵大皇帝的諭旨,親往京都朝覲。”

拉藏汗卻沉默不語了。他和康熙皇帝,還有那個策妄阿喇布坦以及別的有識之士,雖然都知道這位達賴六世是桑結甲措的政治產物,但是達賴畢竟是達賴,頭上有著神聖的佛的光環。桑結的死亡,並不簡單地等於達賴的消失。他猶豫了半天,終於開口說:“如今政局方穩,桑結餘黨未除,達賴之偽善不為眾生所信知。如果他遠離西藏而去,萬一民心生變,眾僧離散,恐怕會給大皇帝添憂啊!”這位新受封的恭順汗,在這個問題上卻不大恭順了。

“那……待我回奏皇上以後再說吧。”席柱見他不願立時送走達賴,且言之有理,也就不好再談下去了。心想:這位汗王既然覺得手裏攥著個達賴對他有利,就讓他攥著好了。

席柱和舒蘭的奏聞到了京城。康熙皇帝正在同諸大臣議事,看過以後隨手交給大家傳閱。大臣們相視無語,一時不知道究竟應該發表什麽意見。皇帝笑了笑說:“拉藏今雖不從,日後必然自動執之來獻。”

正如康熙所預料的那樣,拉藏汗為了把桑結的勢力剪除淨盡,想來想去,總覺得把六世達賴留在身邊對自己弊多利少。不管怎麽說,這個倉央嘉措總是桑結權力的一個象征,也是桑結罪惡的一個佐證。拉藏汗終於又決定將六世達賴執獻京師了。

他做了幾件進一步鞏固和加強自己勢力的事,以防止在弄掉倉央嘉措的時候發生騷亂。他找來他前年委任的新第巴隆素,布置了嚴密封鎖布達拉宮的任務;他籠絡和收買了一批西藏的著名人士(如日後在西藏曆史上扮演了重要角色的年輕俗官頗羅鼐等),以增強當地人對他的支持;他大肆搜捕桑結甲措的親信、部下、餘黨,隻是那個假乞丐沒有抓到,他已經逃往新疆的準噶爾蒙古部落,向策妄阿喇布坦搬兵為桑結報仇去了。凡是敵對人士,能逮捕的立即逮捕,有的不便於或不必要逮捕,就派人監視起來。

對於倉央嘉措的處置就要開始了,年輕的詩人終於被推進漩渦的深處,快要沉入水底了。

倉央嘉措聽到桑結的死訊,心頭頓感悲涼,往日的怨恨,好像都化作了惋惜。作為一位博學多才的人,倉央嘉措本來對他就懷有敬仰之心,隻是由於追求不同,才使他們兩人未能成為至交,甚至相互做了些傷害對方的事。

基於對死者的寬恕,倉央嘉措默默地走進了桑結的書房,見桌麵上擺著厚厚的一疊手稿,便輕輕地拿起來翻閱,原來是這位第巴生前寫下的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傳記第一部。他懷著好奇、感激、疑慮的複雜心情坐在桌前讀起來。

窗外,陰雲密布;室內,燈已熄滅。倉央嘉措讀完了前麵的一部分,覺得有點頭昏,便放下手稿,閉目養神。書中對他的描述,使他無法安靜下來。桑結寫他在幼年的時候就自己聲稱“我不是小人物”,“我是從拉薩布達拉來的”,“我要到布達拉去”;還說:“我珍視自己的小便,不要胡亂倒掉,你們要是喝了,就會得到福力。”寫他看見母親撚線,就說:“用不著這樣,我會給你吃穿的!”然後將線錘奪去扔掉。還寫他吃喝總要求先於別人,否則就不高興,竟然命令別人說:“有什麽最好的食品就送來。”倉央嘉措覺得這些記載十分可疑。他記得,他從小就沒有把自己視為特殊的貴人。

他轉而想到:如果由我來寫第巴桑結甲措的傳記,我該怎樣評價他呢?我當然不會像他神化我那樣去神化他。他神化了我,不是也有人在否定我,說我是假達賴、花花公子嗎?我即使神化了他,也還是有人否定他的。因為我們畢竟都是曾經活著的人啊。但願不要因為他做過錯事甚至有過罪過就把他視為糞土吧,但願也不要因為他做過好事甚至有過功績、最後遭到殺害就被視為大英雄吧。

可惜的是,倉央嘉措不但沒有機會寫他的傳記,而且連他寫自己的傳記都沒有看完,就被押出了布達拉宮。

五月初一。

春天來得遲些的拉薩,低窪的草地上剛泛出一層嫩綠,陰沉的天空又撒下了雪霰,滿城垂柳的枝條已經很柔軟了,卻仍在冷風中抖動著,瑟縮著,不敢吐芽。

從布達拉宮到拉藏汗的府第,沿途都戒了嚴。蒙古軍隊和新第巴隆素的武裝按照細致的分工,把守著各自的地段。雖然沒有爆發戰爭的跡象,但那異常肅穆的氣氛卻令人窒息。人們的心都像快要繃斷的弓,不知道究竟又要發生什麽重大的事情。遠遠地可以望見,各大寺院的活佛和一些蒙古高僧陸續在拉藏汗的門前下馬,慌張地走了進去。他們都是被“請”來的。被“叫”來的隻有一位,這就是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

西藏曆史上少有的、專門針對達賴喇嘛進行的宗教審判會開始了。

會議的召集人和主宰者拉藏汗,是與會人士中唯一不穿袈裟的人。當他環視四周,意識到這一點以後,特殊感和孤立感同時向他心頭襲來。

倉央嘉措被指定坐在一個普通的位置上,對於達賴來說,這就意味著被告席了。此刻他所能享受到的唯一優待,是背後被允許站著一位貼身的侍從——蓋丹。這位年過六十的喇嘛,已經有了近似三朝元老的自我感覺,臉上總是表露出莊重和漠然的神情。

拉藏汗偷覷著倉央嘉措。倉央嘉措正在用目光向到場的活佛們、堪布們、高僧們默默地問候。

人們的眼睛也都不約而同地跟著倉央嘉措的目光轉動。他們似乎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目光。他們覺得世上的任何詩人和畫家都不可能把它描畫出來。它比太陽熱,又比月亮冷;它像大海那樣深沉,又像小溪那樣清淺;它充滿友愛,又透出疑慮;溫順中含著堅強,平和中藏著憤慨;既有少女的柔弱,又有老人的固執;天真多於成熟,坦率多於隱藏……是在尋求同情嗎?不像;煽動反抗嗎?不是。人們終於從中找到了最令人揪心的東西——訣別。

拉藏汗坐在卡墊上搓了一下手心裏浸出的汗液,用發布軍令的語調說:“眾所周知,倉央嘉措不守佛門清規,屢次破壞戒律,乃是個風流浪子,不是位真正的達賴,理當把他廢黜。請諸位發表意見吧。”

人們麵麵相覷,長時間地沉默不語。坐滿了人的議事大廳,竟像一座連風聲也沒有的空穀,隻有窗外傳來細微得難以辨聽的沙沙聲,大概是雪霰還在下著。

“如果沒有不同的看法,就一致決定了。”拉藏汗催促著,威脅著。

“請聽我講。”敏珠活佛合十著雙手說,“達賴佛行為不檢,乃是迷失菩提之故,況且出身於紅教世家,不慣黃教清規,也為眾生所知,恐不宜說他是假的。”

俗語說:一鳥飛騰,百鳥影從。敏珠活佛又是五世達賴的密友,曆來德高望重。經他這樣一說,鼓舞了大家為六世達賴辯護的勇氣。會場頓時活躍起來。

“是啊,他隻是遊戲三昧,實際上未破戒體。”一位堪布接著說。

“對於六世,民間流傳著這樣一首詩歌:‘未有女人陪伴,從來未曾睡過;雖有女人陪伴,從來未曾沾染。’這前一句顯然是太誇大了,後一句倒確是事實。”熱振寺的活佛做了一個十分肯定的手勢。

“從一世達賴到現在已經二百八十餘年,至於哪一世達賴是真是假的事,我們從來未聽說過,連想也不敢想啊!”另一位活佛用請罪的口吻說。

“四世達賴是蒙古人,我們西藏人也沒有誰說他是假的。”大廳的一角傳來了一個蒼老的聲音,聲音有些低啞,話裏卻帶著刺兒。有人瞅了拉藏汗一眼,暗暗地替那位插話者擔心。

插話者竟是伺奉在六世身邊的蓋丹。

“六世的坐床是皇帝批準了的,聽說皇帝至今也沒有認定他是假的。此事非同小可,請拉藏王爺三思而行。”哲蚌寺的堪布有些激動了,但是在極力忍著。

大家七嘴八舌地講著自己的看法,卻沒有一個人說倉央嘉措不是真達賴,也沒有一個人提到第巴桑結甲措。桑結甲措已經死了,倉央嘉措卻必須拯救。盡管人們對這個年輕人的遭遇和處境懷著各種各樣的複雜心情,有一點卻是共同的,那就是心裏都裝著他的詩歌。

“好了!”拉藏汗站了起來,“諸位的慈悲胸懷是可敬的,但事實不能靠說情來改變。大家好像都忘記了,我發現倉央嘉措不是真達賴已經有五年了。康熙四十年我就曾經和策妄阿喇布坦共同聲明過,不承認他是真達賴。他本人並沒有提出異議,還親自到日喀則向班禪退戒,願意放棄尊位。事到如今,你們又何必為他辯解呢?”拉藏汗壓著怒氣,卻提高了嗓門兒,“現在,我鄭重宣布,大皇帝已經下詔,叫我將倉央嘉措送往京師。這就是說,大皇帝已經認為他不配再坐在布達拉宮的尊位上了!”

會場裏響起了一片驚歎聲。

拉藏汗環視了一下眾人,接著說:“我還要告訴諸位一件事,桑結甲措在我的食物中下毒,想毒死我,才招致殺身之禍,未得好報。如果還有誰對我居心叵測,我看也難逃懲罰。糌粑要嚼著吃,言語要想著說。長短要丈量,真假要辨別。這就是我最後的忠告。”

會場上恢複了靜默。會議在靜默中散了。

人們都回到了各自的寺院。倉央嘉措卻沒有能夠再回布達拉宮,而且從這天起,再也不能回去了。他被帶進了設在拉魯的拉藏汗的兵營,成了不戰不降的俘虜。

倉央嘉措在大門外用目光與大家告別時,臉上充滿了淒楚的表情。他特意走向敏珠活佛,在這位早已知名、初次見麵的長者麵前站了一會兒,嘴角抽搐著,熱淚無聲地流了下來。也許是想起了自己早已去世的父親……

倉央嘉措被關押到拉藏汗的營房以後,就失去了一切自由。拉藏汗隻同意派蓋丹回布達拉宮去取他的私人用品,其他任何人不得前來探視。

蓋丹在回宮以前,怕六世達賴忍受不了這種孤寂,過於悲痛,勸慰他說:“請佛爺寬心,到了京城,皇帝會以禮相迎,給你優厚待遇的。當年五世達賴不就是例子嗎?”

“我和五世不能相比啊!”倉央嘉措歎了口氣說,“我在皇帝的眼中,恐怕和在拉藏汗的眼中一樣,隻不過是桑結甲措戴過的一頂舊帽子罷了。”他停頓了一會兒,又淒楚地說,“蓋丹,我是把你當朋友看待的,我的一切你也是了解的。過去,我曾經為了得到生活的自由想不當達賴;現在,真的不當達賴的時倒失掉了自由的生活。從囚徒到囚犯,從佛宮到兵營,我的翅膀一直是傷殘的,我的天空一直是低矮的,我多麽羨慕那林中的小鳥兒啊!”倉央嘉措泣不成聲了,蓋丹也聽得老淚縱橫。

天上傳來了鷹的叫聲,地麵傳來了戰馬的嘶鳴,卻都那樣的陌生,那樣的遙遠,在他聽來,像是來自一個不知名的世界。

倉央嘉措接著對蓋丹說:“有人說我不是真達賴,這本來就是件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的事情。是的,我不守清規,我破壞了戒律。我親近過不少的女人,正如我讚賞過各色的鮮花,崇拜過各樣的山峰。我既是六世達賴,又是宕桑汪波,但是我歸根結底隻是倉央嘉措。日有日食,月有月食;樹不能無節疤,人怎能無過錯?我輕信過,也輕浮過;我荒唐過,也悔恨過;但我從無害人之心……我反複地思想,多次地比較,在女人當中最理解我的,最諒解我的,為我受折磨擔風險最多的,我真愛的,我最愛的,到頭來隻有一人……”

“於瓊卓嘎?”蓋丹問。

“對,你猜對了!”倉央嘉措有了欣慰的笑容,“我和她今生是再也不能相見了。請你回宮以後,設法告訴塔堅乃的妻子倉木決或者酒店的央宗,讓她們一定替我到工布地區龍夏的莊園去一趟,把我的情形告訴於瓊卓嘎,並且把我最後的一首詩交到她手裏。”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張字條。蓋丹不知道上麵的詩是什麽時候寫好的,也不知道他在懷裏揣了多少個日夜。蓋丹雙手接過來,匆匆一瞥,隻見上麵寫著這樣幾行:

在這短暫的一生,

多蒙你如此待承!

不知來生少年時,

能不能再次相逢?

蓋丹把字條捧在手上,忍不住像孩子似的大哭起來,比達賴五世圓寂時哭得更為傷心。他對五世隻懷著崇敬,對六世卻充滿著愛憐。

六世達賴受審判、被囚禁的消息,立刻在拉薩引起了極大的震動。人們從遠處近處高處低處望著金碧輝煌的布達拉宮,感到裏麵全都空了,隻剩下一個石砌的外殼。達賴寢宮的窗外上方,黃色的遮簾垂了下來,像是在掩蓋它失去了主人的悲哀。

對於達賴喇嘛的信仰,對於年輕詩人的喜愛,對於無辜受害者的同情,對於本族首領的偏袒……像一顆顆火星聚集到人們的心中,冒煙了,燃燒了,變成了熊熊大火。

商店紛紛關門罷市,人們用停止一切活動來表示抗議。白日的拉薩忽然變得比黑夜還要冷清,隻有拉藏汗軍人的靴底在街巷裏發出“咯咯”的響聲。

布達拉宮下的酒店反鎖了大門。這是罷市時間最長的一家,女店主央宗到工布去了。她發誓除非於瓊卓嘎已經死了,否則決不在完成蓋丹轉交給她的任務以前活著回來。

半個月後,1706年6月17日(藏曆火狗年五月十七日),倉央嘉措在達木丁蘇倫將軍率領的軍隊的押送下,在皇帝使臣席柱和舒蘭的陪同下,從被關押的地方拉魯嘎才出發,踏上了前往北京的路程。

六世達賴終於被拉藏汗用武力正式廢黜了。

這是一支特殊的、罕見的押送俘虜的隊伍,沒有繩索,沒有刑枷,沒有囚車。為了不過分刺傷人們的心,拉藏汗下令不準這類物件出現在這支隊伍之中,並且允許倉央嘉措騎在一匹很神氣的大馬上,依然穿著氆氌之鄉結底雪[2]特織的袈裟。

倉央嘉措閉起眼睛,不忍看正在與他遠別的一切。這一切,包括一粒石子兒、一個房角兒、一陣風、一朵雲……今天他都充滿了惜別之情。

忽然,他聽到遠處有一種又像狂風又像雷鳴的聲音,這聲音越來越近,使拉薩顫動,使天地交渾……倉央嘉措不由得睜眼觀看,隻見數不清的人群從四麵八方朝他擁來。勢不可擋的人潮迅速地吞沒了拉薩的土地,喧囂著、跳**著向前合流。達木丁蘇倫一聲口令,士兵們立刻向四周散開,形成了一道圓形的堤岸,阻擋了推進的人潮。倉央嘉措被圍在這個不大的空圈兒中間,一時不知怎樣才好,隻希望不要再發生不幸的事情。

軍官和士兵們厲聲嗬斥著,命令群眾退去。似乎誰也沒有聽見。席柱用力踩住馬鐙,從鞍子上挺起身來,使盡全身的力氣大聲喊著:“父老兄弟姐妹們,大清的臣民們!我是皇帝的使臣。你們的達賴佛爺,是奉皇帝的詔請,到北京去朝覲的。請大家放心,不久就會回來!不要驚嚇了佛體,快快散開,各安生理去吧!”

稍稍安靜了一會兒的人群,一下子爆發出哭聲,夾雜著撕心裂肺的叫喊。老人像被奪走自己的孩子,孩子像在死別自己的父母。手無寸鐵、痛不欲生的百姓們,胸膛對著士兵的刀尖,越過士兵的頭頂,把數不清的哈達、金銀、酥油、糌粑、針線、手鐲、玉石、幹果……不停地向倉央嘉措的馬前扔來。這奇異的雪、奇異的雨、奇異的雹子,是從他們鬱結在內心的烏雲上撒出的。倉央嘉措急忙跳下馬來,高高地舉起雙手。熱淚模糊了他的雙眼,他什麽也看不清了。千千萬萬的麵容成了兩個人,一個是他的阿媽,一個是他的阿爸,他們沒有死;愛,使他們複活了。

人們“刷刷”地跪倒了,像潮水一層層地低落下去。各種不同的哭喊聲同時響了起來:

“求佛為我們祈福吧!”

“祝佛爺一路平安!”

“早些回來呀!”

“不能丟下我們這些可憐的人哪!”

“仁慈的佛就這樣走了嗎?”

“我們都有待鉤的圈圈,求您留下您救世的鉤子吧!”

“……”

倉央嘉措用合十著的雙手抹了一下腮邊的淚水,又一次閉緊了眼睛。

人在愛海的淹沒中也是不知所措的。

幾個人被士兵打傷之後,人群開始後退了一點,又經過一番推搡,西邊的人群閃出了一條窄縫,押送六世的隊伍好不容易從窄縫中擠出去,緩慢地向西前進。成千上萬的百姓跟在隊伍的後麵,躬著腰,低著頭,抹著淚,像是望不到盡頭的送葬行列。各大寺院的房頂上響起了皮鼓和法號,道路兩旁燃起了鬆枝。場麵的盛大,氣氛的莊嚴,遠遠超過了九年前他來布達拉宮坐床時的情景。

隊伍行進到拉薩西郊哲蚌寺南麵的大道上,送行的人群才慢慢停下了腳步,陸陸續續地散去。

這條道路是從拉薩經青海去北京所必須通過的。它沿著拉薩西北郊連綿山嶺的南側向前延伸,到羊八井以後轉向北去。哲蚌寺是這條路邊的最大的寺院,始建於明成祖永樂十四年(公元1416年),是人所共知的拉薩三大寺和全國六大黃教寺院之一,住著幾千名喇嘛。它坐落在東西北三麵環山的巨大馬蹄形的崖坳裏,居高臨下,氣勢雄偉,十分險要。當初,宗喀巴的弟子嘉樣曲節在選擇寺址的時候,是頗有地理眼光和審美水平的。

押送倉央嘉措的隊伍,剛轉過哲蚌寺下東側的山腳,早就埋伏在那裏的上千名武裝喇嘛突然衝下山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分割阻擋了拉藏汗的士兵,一陣旋風般地把六世達賴“劫”走了。

拉藏汗聽到倉央嘉措被喇嘛們搶入哲蚌寺的消息後,十分震怒。他命令各路重兵將哲蚌寺團團圍住,準備向喇嘛們發起殲滅性的攻擊。因為他決不允許倉央嘉措落入他人之手,更不能容忍任何人藐視他的權威。

哲蚌寺的教徒們是不會將達賴交還給拉藏汗的。他們誓死也要把佛爺留在拉薩,並且不惜一切代價來改變倉央嘉措麵臨的厄運。他們不是孤立的,在西藏,確實有不少人願意為達賴喇嘛流血。熱振寺早就決心同拉藏汗的軍隊打一場大仗,這已經不是秘密了。

拉藏汗向哲蚌寺發出了最後通牒,三日之內不交出“假達賴”,他就發動進攻,直到把倉央嘉措搶回為止,死的活的都可以。

哲蚌寺向拉藏汗做了回絕。他們聲稱:乃穹護法神已經明確顯示,六世達賴是真的,不是假的。他們既然冒死把他搶上山來,就甘願冒死保衛他!

形勢異常險惡。上萬名喇嘛和士兵的死亡與傷殘是不可避免的了。

三天,在緊張相持中緩慢地度過了。雙方列開陣勢,佛門內外的土地即將灑滿無辜的鮮血。除了遠在萬裏之外的皇帝,是沒有第二個人能夠製止得了的;但康熙皇帝此刻正在批閱奏章,對這裏的事情並不知曉。

拉藏汗怒視著嚴陣以待的武裝喇嘛,舉起了指揮進攻的戰刀。他的士兵齊聲呐喊著剛邁出前進的腳步,一個年輕的喇嘛從寺門外的小路上跌跌撞撞地跑下來,來到兩軍陣前,站下喘息了一會兒,望了望準備拚殺的雙方,大步向拉藏汗的軍中走去……

他來到拉藏汗的麵前,坦然地說:“帶我走吧。”然後回身朝著哲蚌寺的一方高喊:“不要為我流血!”馬蹄形的山穀,發出了不間斷的回聲。

他,就是倉央嘉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