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默思與退戒

倉央嘉措和於瓊卓嘎熱烈地相愛了。

他們隻能白天在酒店裏相會,難得有對雙方都合適的時機。有時候客人太多,特別是那些有錢有勢的人,硬是占去了所有的房間,使他們連說句知心話的地方都沒有。在這種情況下,倉央嘉措隻有強壓著熊熊的愛火。正如他在一首詩中所寫的:

在眾多的人們中間,

不要表露咱倆的秘密;

請將你內心的深情,

用眉眼向我傳遞。

相愛又不能表露,給倉央嘉措帶來了更新更深的煩惱。他甚至寫道:

壓根兒沒見最好,

也省得神魂顛倒;

原來不熟也好,

免得情思縈繞。

他在寢宮是安靜舒適的,但是作為達賴喇嘛的住處,絕對不允許任何女人進去。他考慮過把約會地點改在布達拉宮後麵的公園裏,但是冬天的林卡是寒冷的,光禿禿的。他也考慮過塔堅乃的肉店,但是離他們太遠,而且這位朋友又有著特別多的朋友,整天亂哄哄的,更不是合適的地方。想來想去,隻有到於瓊卓嘎的家中去最好。他請求了幾次,於瓊卓嘎都沒有答應。

於瓊卓嘎不願欺瞞她那雙目失明的阿爸,悄悄地領一個小夥子進家;也不願告訴阿爸她有了熱戀的情人,使可憐的老人去承受那即將失去女兒的悲哀。她又完全相信宕桑汪波和塔堅乃被迫共同編造的約法——在宕桑汪波的父親從北京回來以前,宕桑汪波是不能領情人進家的。這位“父親”究竟在朝廷任什麽官職?到底猴年馬月回來?隻有天知道!她也十分苦惱,她為自己不能給情人提供一個相會的理想地點感到內疚,而且這也是她自己的需要呀。

於瓊卓嘎的阿爸多吉畢竟是一位聰明的老人,這些天來,他很少聽到女兒說話,而織氆氌的機子聲卻比以往響得沉重了,他暗中猜想著:牛不吃草有疾病,人不說話有憂愁。女兒一定有了不愉快的事。他從前常誇獎於瓊卓嘎,說她輕柔的身姿像羊羔一樣可愛,悅耳的聲音像杜鵑一樣動聽。如今,他不但看不見女兒的身姿,而且連女兒的聲音也要聽不到了。這使他非常痛苦。他也曾經想過:難道真的像諺語中說的“小孩子有過錯人也喜歡,老年人沒過錯人也討厭”嗎?他又想:不會的,於瓊卓嘎是一個善良、孝順的姑娘,幾年來一直待他像待親阿爸一樣好。他想來想去,忽然明白了,狠狠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腦袋,罵自己說:“你真笨!姑娘的心事是最好猜的呀!”

趁氆氌機停止了聲響的間隙,老人喊了一聲:“於瓊卓嘎!”

“哎,”女兒答應著,側過身來望著老人,“阿爸,什麽事?”

“孩子,實話告訴我,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於瓊卓嘎吃了一驚。

“說吧,說吧。”老人懇求的語調裏飽含著母愛中才有的慈祥。

“有了,”女兒不再隱瞞,“阿爸,您生氣了?”

“你……很喜歡他嗎?”

“很喜歡。”

“一點兒也不像那個土登吧?”

“半點兒也不像。”

“你願意嫁給他嘍?”

“願意。可是現在不……除非您……”於瓊卓嘎下了織機,走近老人身邊說。

“除非我……唉!是我連累了你,我真該早一點死掉啊!”

“阿爸,別這麽想。我是說除非您答應了,從心眼兒裏高高興興地答應了……不然,我是不會結婚的。我可以對拉薩的八瑞相山起誓!”於瓊卓嘎替老人擦著淚水。

“那就請他常到咱們家裏來吧,我要了解了解這個人,然後再說答應不答應的話。孩子,俗話說‘老牛的肉有嚼頭,老人的話有聽頭’,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意見。”

“阿爸!我的好阿爸!”於瓊卓嘎半跪下去,吻了一下老人流淚的麵頰。對於這位老人她還能要求什麽呢?她已經很滿意了。宕桑汪波可以到這裏來和她聚會了,至於結婚的事,晚幾年也行,不能性急——邁右腳也要等左腳落地之後嘛。

從此以後,倉央嘉措就經常到於瓊卓嘎的家裏來和情人相會了。多吉聽他談吐不凡,也漸漸對他有了好感。有幾次,在倉央嘉措到來的時候,這位老人竟然故意坐到大門外的石頭上去曬太陽。

塔堅乃為自己童年時代的好朋友找到了滿意的情侶而高興,唯一使他不安的是於瓊卓嘎父女二人的生活過於清苦。他想直接送錢給於瓊卓嘎,又覺得不妥;他也曾又給過倉央嘉措錢,但遭到了拒絕。他還能幫什麽忙呢?後來,他終於想出了一個好辦法:派他的一位朋友按時間去高價收購於瓊卓嘎織的氆氌,同時低價賣給她羊毛和染料,又請另一位朋友經常到於瓊卓嘎的家裏去賣些便宜的牛羊肉和糌粑。這樣來保證和提高朋友的情人的生活。塔堅乃心想,即使為此倒閉了肉店也是值得的,而且決心永遠不讓倉央嘉措和於瓊卓嘎知道。

倉央嘉措在情人的家中過著蜜月般的生活。他的喜悅甚至帶上了自豪的色彩。他真想逢人便說,但是除了塔堅乃和央宗之外又不能讓第三個外人知道。他隻有在詩中宣泄得意之情。其中有這樣兩首:

印度東方的孔雀[1],

工布深處的鸚哥,

生地盡管不同,

同來拉薩會合。

濃鬱芳香的內地茶,

拌上糌粑最香美。

我看中了的情人哪,

橫看豎看都俊美!

這件事很快就被第巴桑結甲措知道了。

原來,於瓊卓嘎有一家鄰居,住著一個名叫路薑孜瑪的老婆子,她因為自己有這樣一個好名字驕傲了一生。直到現在,她說到“我”的時候還從來不用一個“我”字,而是必須說“我路薑孜瑪”,因為路薑孜瑪是傳說中的英雄格薩爾王的第十二個王妃。她無兒無女,孤身一人,靠著她年輕時候的情夫們的接濟,生活得也還可以。她是個有名的長舌婦,專愛探聽人家的私事,誰家哪一天吃的什麽,誰家來了什麽客人,誰家添置了一件什麽衣服,誰家的狗咬了什麽人,誰家的孩子頭上長了什麽瘡,誰家的女人看上了別的什麽男人……都是她非常關心、非常注目的大事,也都是她捕風捉影、添油加醋、四處散播的新聞。雖然有人當著她的麵,說搬弄是非的嗜好是世界上最可惡的嗜好,她也毫不在乎。這在她已經成了癮,而且很深,想戒也戒不掉了,何況她並沒有半點想戒的意思。這是她最大的安慰,唯一的樂趣,精神的享受。要不,她幹什麽呢?這當然算不上是一種職業,但是她對於這種不是職業的職業的熱愛、忠誠和專心的程度,使許多勤懇於本職的人望塵莫及。

對於路薑孜瑪,一般人隻是討厭她,並不了解她。她有過自己的黃金時代,年輕的時候也頗有幾分姿色,加上她特有的、一般女人學不來的風韻,也曾使不少的小夥子為之傾倒。在某些人的耳朵裏,這位“十二王妃”也是小有名氣的。現在,她老了。正像秋天會使花朵枯萎一樣,年齡也會使青春凋謝。她最基本的資本永遠地、無可挽回地失去了,今生今世是再也回不來了。人力也好,佛法也好,天大的權勢,如山的珠寶,自古以來唯獨在載走年華的車輪之前絲毫無能為力。然而並非所有的長者都能坦然地對待這種必然的變化,心平氣和地接受衰老的來臨。有的人用多做些有益的事來增大生命的價值,有的人用珍惜時間來延長自己的壽命;也有的人用謀求虛名來實現自己的不朽,還有的人用吃喝玩樂來預支必死的補償;更有的人對所有新生的、美好的、豔麗的東西統統懷著嫉妒和仇恨,想毀滅一切他們不可能再次得到的東西——這正是路薑孜瑪人老珠黃之後的心理。

於瓊卓嘎的小土屋,臨小巷的那麵牆上有個不大的窗戶,方格的木欞上雖然糊著像粗布一樣厚的藏紙,但並不隔音。路薑孜瑪時常像幽靈似的遊**在窗下,希望能聽到什麽可供傳播的東西。自從聽到了陌生男子的聲音後,她興奮極了。她一次又一次地屏住呼吸,豎起耳朵在冷風中偷聽,終於聽到了兩個人不能在第三者麵前說的一些話。然而她並未滿足,又開始注意起宕桑汪波的行蹤來,終於也又有了收獲。她依然不感到滿足,但她這一次卻未去傳播,而是想等待一個人。她等到了,這個人就是土登。

她迎著土登走上前去,熱情地招呼著:“土登,你這身袈裟多好看啊!你在哪座大寺裏呀?”

“就在這裏。”土登並攏五指,指了指布達拉宮。

路薑孜瑪馬上習慣地壓低了聲音:“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可不要對別人講啊?你的情人於瓊卓嘎又有了情人啦!”

“她已經不是我的情人了。”土登冷冷地說,“我現在是佛門弟子,決不再談論這種事情。”

“咳,俗話說‘貓兒聞不得鼠氣,喇嘛看不得女人’。你們佛門弟子未必都那麽守規矩。大喇嘛的風流事我聽見得多了,總不能隻準大喇嘛殺羊,不準小喇嘛灌腸吧?得了,那麽好的姑娘,我就不相信你能和她一刀兩斷!”

“真的,信女人不如信佛爺,信佛爺來世幸福,信女人一生煩惱。”土登說著徑自走了。

路薑孜瑪失望地站了一陣子,轉身走到於瓊卓嘎的窗前,朝著那窗戶狠狠地啐了一口,便扭動著全身,又到一個三十年前的情人家“借”錢去了。

事情本該就這樣完了。不料在第二天中午,路薑孜瑪又碰上了替寺院催租回來的土登。

“你等等!”她趕上去說,“昨天我忘了一件大事,非告訴你不可呀!”

“什麽大事?”土登不耐煩了。

“於瓊卓嘎的新情人兒啊,我看就是你們布達拉宮裏邊的,他總是從那個方向來,朝那個方向去。”

“僧人還是俗人?”土登問。

“穿著打扮嘛,倒是個俗人。”

“不可能是佛宮裏的。你一定看錯了。”

“一點兒不會錯!這一回我說的可是真話。八成也是像你一樣的小喇嘛,換了衣服出來替你超度姑娘來了!哈……”

土登回到宮中,一麵聽經師講經,一麵想著路薑孜瑪的話。他現在已經不信佛爺而又改信權勢了,因為信佛隻能在來世得到好處,信權勢卻能在今世就嚐到甜頭。據他所知,世上權勢最大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坐在北京皇宮裏的皇帝,另一個就是坐在第巴交椅上的桑結甲措。皇帝離他太遠,坐得太高,他不可企及,到死也見不上麵;第巴可是近在眼前的,隻要向他走近三步,就能夠改變自己的命運,迅速地飛黃騰達。第一步是博得他的好感,第二步是求得他的賞識,第三步是獲得他的器重。為此必須向他報告些什麽,自願充當他的耳目,哪一個當權者不希望自己耳目眾多呢?土登認為路薑孜瑪向他提供的線索使他有了報功的機會,於是決心去求見第巴。不巧,政府的一位僧官告訴他,第巴外出巡查去了,地點雖然不遠——拉薩西郊的堆龍德慶,但要三天以後才能回來,並且問他為什麽不去求見達賴。

土登當然知道論地位達賴比第巴要高,但同時也知道這位達賴六世年紀太輕,對於政教事務很不熱心,恐怕不會像第巴那樣需要他這樣的效力者。要想投靠哪一家,得把大門認準。他又想:老虎有十八種跳躍的本領,狐狸有十九個可鑽的山洞。我何不腳踩兩隻船呢?於是又決定先求拜六世達賴。

倉央嘉措愉快地允許了他的求拜。

土登誠惶誠恐地跪在六世的腳下,請求六世為他摸了頂,敬獻了一條上好的哈達。

“你我同在佛門,不要拘泥尊卑,有什麽話隻管講吧。”六世和藹地說。

“熱壺裏倒出的奶茶是熱的,誠實的人說出的話是真的。請佛爺相信我的真誠。”土登臉朝著地毯,像宣誓一般地說著。

“說吧,說吧。”六世鼓勵他。

“地不長無根的草,人不說無根的話。尤其在佛爺麵前,我絕對不敢說謊。”土登繼續在引用諺語。

“說吧,說吧。”六世對他這段不精煉的序言已多少有點兒厭煩了。

“稟告佛爺:宮裏有人不守教規。”

“怎麽回事?”

“我親自聽人說,有人常到一個姑娘家去。”

倉央嘉措吃了一驚,好在土登一直虔誠地低著頭,沒有發現他突變的神色,停了一會兒,他厲聲追問:“什麽人?”

“不知道。隻是聽說他從宮裏去,又回宮裏來。至於那個姑娘,我從前是認得的,怕是一個‘活鬼’吧?”

“姑娘叫什麽名字?”

“於瓊卓嘎。”

倉央嘉措的頭“嗡”地大了起來。於瓊卓嘎分明應當是一位聖潔的仙女,怎麽能被稱為“活鬼”?他不能容許任何人對於瓊卓嘎有任何的汙辱。

“你叫什麽?”六世強壓住怒火。

“土登。”土登回答之後,生怕達賴喇嘛沒有聽清,記不住他這位維護法規的功臣,又重複說,“土登。我叫土登!是朗傑紮倉[2]的。”他得意起來,暗自猜想一定博得了佛爺的好感。但他哪裏知道,“要射虎,卻射著了老鷹”呢!

倉央嘉措恨不能一腳把他踢出去,但他忍住了。

“我知道了。此事不可再對別人去講,待我查明以後親自處理。你,去吧。”倉央嘉措不是向他揮了揮手,而是朝他抬了抬腳。

“是是。我隨時聽從佛爺的召喚。”

土登又叩了個頭,倒退著出去了。

土登等了些天,六世並不召見。他估計,他的告密沒有達到預期的目的。第巴也已巡視歸來,於是不再遵守對六世許下的諾言,又向第巴稟報了一遍。第巴誇獎了土登兩句,並嚴令他不得宣泄此事。

第巴派心腹人問過了路薑孜瑪,又經過暗中查訪,斷定那個常到於瓊卓嘎家去的小夥子就是六世達賴。經過深思熟慮之後,他覺得不宜直接向六世達賴挑明,最好是用一種堂堂正正的理由,不傷麵子的辦法,使倉央嘉措對於瓊卓嘎的感情冷卻下來。而且一定要他冷卻下來,以免引起事端,對政教大業產生不利影響。

桑結甲措終於找到了這種辦法,他借用三大寺堪布的名義上奏六世達賴說:“您已經到了應當受格隆戒的年齡。廣大僧眾一致建議您到山裏去閉關[3]修行一個時期。”

倉央嘉措當然沒有斷然拒絕的理由,但他心裏明白,一定是那個土登又把他的情報提供給了第巴,第巴才設法把自己調開的。他雖然不想報複土登——他認為蔑視比報複更符合他的習慣,但也不甘心受製於小人。他借助於自己的尊位找了個借口,聲稱身體欠佳,暫時不能進山。這樣,修行的事就拖下來了。顯然,任何人都不能強迫命令他起程。

他感到一根有力的繩索已經從他的腰間移到了胸部,並且在開始拉緊。繩索的一頭在於瓊卓嘎的手中,另一頭在第巴桑結甲措的手中,無論他往哪邊靠近都會使自己窒息。

他對於瓊卓嘎是既感激,又內疚。感激的是她給了他深厚的、美妙的愛情,使他得到了金頂“牢房”之外的一片翠藍的天空;內疚的是對她隱瞞了不能娶她的達賴身份。他對桑結甲措則是既感激,又憎恨。感激的是他畢竟還尊重他的地位,給他留了麵子,勸他去修行也是出於愛護之心;憎恨的是死守著黃教的教規,板著嚴肅的麵孔,要求他隻能像一個清心寡欲的孩子,不允許他像普通的成年人或者紅教教徒那樣生活。

如今他所麵臨的關於修行的事,成了他的一大心病。他的思緒更加紛亂,心情更加複雜。

他曾經天真地設想,如果不是第巴而是於瓊卓嘎讓他去修行的話,那他會自覺自願、毫不拖延地前去,他也就不會說“身體欠佳”之類的話了。他寫道:

眷戀的意中人兒,

若要我學法修行,

我小夥子決不遲疑,

走向那深山禪洞!

有時候,他也閃過這樣的念頭:幹脆去修行好了,何必自尋煩惱?在佛學中鑽研,在佛海中漫遊,倒是一種安慰。不是也確有不少人自小進寺,老死寺中,一生不違教規嗎?我既然身為達賴,有此法緣,為什麽總不安分呢?但他畢竟下不了那樣的決心。現實的東西總是比虛幻的東西更有力量,民間的陽光總是比寺中的油燈明亮。花一樣盛開的於瓊卓嘎是無法在他心中凋謝的。這種矛盾,也留在了他的詩稿上:

若依了情妹的心意,

今生就斷了法緣:

若去那深山修行,

又違了姑娘的心願。

結果,他還是拖著不走。他坦率地寫道:

戀人長得俊俏,

更加情意綿綿。

如今要進山修法,

行期延了又延。

第巴桑結沒有辦法,隻好修正了原來的建議,告訴倉央嘉措說:“既然貴體欠安,那就不必去山中修行了,每日在宮中默思吧。”

這樣做,倉央嘉措隻好接受了。

默思,乃是佛教的術語,意思是觀想,每日靜坐在那裏,心中想象著自己所要修的神的形象。

他是怎樣默思的呢?看看他下麵寫的這幾首很有名的詩吧:

默思上師的尊麵,

怎麽也難以出現;

沒想的情人的容顏,

卻總在心上浮現。

若能把這片苦心,

全用到佛法上麵,

則在今生此世,

成佛倒也不難!

前往德高的喇嘛座前,

求他將我指點;

可心兒無法收回,

已跑到戀人身邊。

最後,他實在默思不成了,隻想再到於瓊卓嘎那裏去,但又不能出宮。他想象著,若是於瓊卓嘎能夠前來就好了。她怎麽能來呢?她怎麽敢來呢?除非她是一種供品,否則是不能進到宮中來的。啊,那個像錦葵花一樣美麗多姿的姑娘,要是變成供品,我就會喜歡到佛殿中去默思了。

他寫下了這樣一首詩:

生機勃發的錦葵花,

如果去做供品的話,

把我這年輕的玉蜂,

也帶進佛殿去吧!

他感到那根有力的繩索已經從他的胸間移到脖子上來了,熱烈的想象被冰冷的現實扼死了,反而使他的氣悶和煩躁達到了頂點。他毅然拋棄了受罪的默思,拒絕再到佛殿裏去。

剛剛繼承了汗位的蒙古和碩特部的拉藏汗的兩隻耳朵,從打探者和告密者口中,聽到了倉央嘉措的韻事,竟然同準噶爾部的新首領策妄阿喇布坦發表了一個聯合聲明,說六世不是真達賴。倉央嘉措知道這一情況之後,隻是笑了笑,毫不介意。他已經早有思想準備了。

第巴桑結甲措則有些恐慌了,他的容忍也已經達到了極限。但對於達賴喇嘛又奈何不得,尤其這位六世是他進行政治賭注的最大資本,他絕不能打碎這隻頂在自己頭上的瑪瑙盤子。怎麽辦?經過一番苦思之後,決定求助於六世達賴的師父五世班禪。

不久,五世班禪發來了信件,正式邀請倉央嘉措到後藏的日喀則去,他要親自在紮什倫布寺為倉央嘉措主持受格隆戒的儀式,並對不羈的六世達賴進行勸導。

倉央嘉措隻好同意起程。也許是因為這件事過於重大,也許是都覺得應當參加這隆重的儀式,也許是基於別的什麽原因吧,第巴桑結甲措,蒙古的拉藏汗,三大寺的堪布,全都隨同前往。

這是康熙四十一年(公元1702年)的事情。倉央嘉措一路上沉默寡言,怒氣衝衝。哲蚌寺、堆龍德慶、羊八井、南木林……這些有名的地方,他都無心前去訪問!甚至連雅魯藏布[4]和年楚[5]的流水都不能衝開他的笑容。

他怎麽會有笑容呢?他的心抽搐著。他坐在用黃色錦緞蒙起的轎子裏,什麽也看不見,隨著轎身的起伏搖擺,像是被投進了河流的一片落葉,無根無枝,逐波飄**。此去的目的地是明確的,是班禪駐錫的日喀則,而生活的目的卻沒有方向。

轎外是喧騰而雜亂的馬蹄聲,更加惹得他心情煩亂。前呼後擁的王公、大臣、高僧、武官以及侍衛、隨從,嚴格按照各自的地位和身份排列著,不差半個馬頭地前行著。這個壯觀的行列,幾乎包括所有宗教界、政界、軍界的重要人物。他們有時沉思,有時低語;或揚揚自得,或心事重重。倉央嘉措經常感覺到,他們的衣冠楚楚、肥頭大耳的外貌同他們的不那麽光明正大的內心很不協調。他們總是想通過主宰他人的命運使自己的命運遠勝他人。世上有許多人對他們看得過高,甚至千般敬畏,萬般羨慕。倉央嘉措則認為他們甚是可憐,因為他們私心太重,其中沒有幾個人能為眾生做出多少值得稱道的事情。他們之間還往往鉤心鬥角,時明時暗地去抓對方的弱點,將對方的黑暗當作自己的光明。唉,他們活得也真不容易啊!倉央嘉措又覺得,自己不是更為可憐嗎?因為他正是被夾行在這些人的中間,而且脫身不得。他們之間為了某種需要倒還可能暫時妥協,在一定的時間裏相安無事,而他倉央嘉措卻不能在任何時候同他們妥協。論地位,他在他們之上;論思路,他在他們之外;論自由,他在他們之下。這是怎樣的矛盾啊!

倉央嘉措不時地掀開簾子向轎外張望。一路上,路麵被打掃得幹幹淨淨,道路兩旁,一處接一處地燃起了敬佛的鬆枝,香氣彌漫著廣闊的山野和低矮的村舍。成千上萬的農牧民跪倒在路旁,紛紛將家中僅有的銀錢、酥油、糌粑,連同潔白的哈達敬獻到他的轎前。倉央嘉措覺得他們比自己還要可憐。他不止一次地含著熱淚自言自語:你們向我祈求幸福,我的幸福又向誰去祈求呢?

一路上,他想為自己找一條可走的生活之路,卻怎麽也尋思不出。他想:按照第巴的暗示,不過問政教方麵的大事,這種做法我試過了,但是並不能擺脫困境,第巴和拉藏汗像兩道不同方向的激流,在我身邊撞擊著,不停地卷成可怕的漩渦,開始也許隻會濺濕我的衣服,日後也許會把我卷入水底吧?潛心宗教,默思修行我試過了,我的心總是不能入定,看來隻有俗緣而沒有佛緣,除了幾首詩,別無收獲。忘掉情人,壓抑情義,我也試過了,但是做不到;如果她不愛我,或者她不像我愛她一樣地愛我就好辦一些,可我們卻偏偏如此地和諧一致,心心相印!在遊園、射箭、彈唱、飲酒中寄托情懷,尋求安慰,我更是試過了,那隻能暫時地麻痹一下自己,過後更加痛苦。

他實在沒有別的辦法,要真正擺脫這種種矛盾,想來想去,唯有走下尊位,脫掉袈裟!如果再不下決心這樣做,那就太晚了。而現在,正是機會。

他又一次掀開簾子,紮什倫布寺的金頂在陽光下閃耀,日喀則就在麵前,為他授戒的上師五世班禪就在麵前。他不能再忍耐下去了,不能再猶豫不決了。時間和地點都合適,或成或敗,隻得由命運去安排。

當他來到紮什倫布寺中,望見比他大整整二十歲的五世班禪羅桑益西遠遠地走過來迎接他的時候,他便跑向前去,脫下袈裟,雙手捧著,跪倒在師父的麵前,孩子似的哭喊著:“我不受格隆戒!連以前受的格楚戒也退給您!我要過自由的生活!”

五世班禪驚呆了,這情景完全出乎他意料,以致使他半天說不出話來。

三大寺的堪布、拉藏汗、第巴桑結甲措紛紛趕到跟前,勸他不要退戒。有的人流著淚跪下懇求他;有的人說他一定是得了什麽病症,想扶他先去休息……但是,都沒有任何效果。

達賴喇嘛他已經當夠了!

他本來就不想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