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雪地上的腳印

日喀則這座後藏的名城,坐落在年楚河平原上,比起拉薩所在的拉薩河河穀來,要寬闊平坦得多。但是倉央嘉措的心情卻比在布達拉宮時更為鬱悶。

他拒絕受格隆戒的態度誰也無法改變,他退格楚戒的行動雖然不能為五世班禪所接受,但他自以為是已經退了。這些事情的內幕,當時是很少有人知道的,隻有幾個頭麵人物清楚。他們不但不會宣揚,而且還竭力保守秘密。因為教主退戒關係重大,它傷害著班禪的麵子,動搖著第巴的坐椅,降低著黃教的威信。隻有拉藏汗沉靜地觀察著,等待著事態的發展,表現得有些超然,同時繼續在操練自己的兵馬。

第巴和班禪的出發點雖然不同,但有著共同的想法,即挽留六世達賴在紮什倫布寺多住些日子,希望他還會有回心轉意的可能。

倉央嘉措也明白他們的用意,但為了表示自己不願再受黃教教規的約束,便時常穿著俗裝到街上去遊逛,並故意當著班禪派給他的侍從的麵,向一個背水的姑娘表示好感,好讓他們相信自己決心還俗。

這位姑娘名叫江央,有兩個誘人的特征:眉毛特別細,皮膚特別白;然而卻是一個對人無禮貌、毫不動感情的人。倉央嘉措從河邊到街上一直跟著她,不自然地獻著殷勤。她卻一言不發地低頭走著,既無怒氣也無笑容,直到家門口才說了一句話;“少爺,你找錯人了。”隨後,就關上了大門。

倉央嘉措苦笑了一下,心想:人生真有意思,有些事你會拒絕別人,有些事又會遭到別人的拒絕。他們拒絕和被拒絕的理由是千差萬別的。像這背水的姑娘,一定拒絕過不少人吧?她的理由是什麽呢?大概是驕傲於自己的美麗,美麗是幸運的,也確實是可愛的,但它並不永恒。回到寺中,他寫了這樣三首詩:

我心如新雲密集,

對你眷戀求愛;

你心如無情狂風,

一再將雲朵吹開。

木船雖無心腸,

馬頭猶能向後顧盼;

無情無義的人,

卻不肯回頭看我一眼。

你那皎潔的麵容,

雖像十五的月亮;

月宮裏的玉兔,

壽命卻已不長。

因為六世達賴喇嘛在這裏頗受注目,他和背水姑娘的事,很快在寺內的一些人中私下傳開了。倉央嘉措知道以後,想到那些“向房主借到房子,還想和主婦睡在一起”的達官貴人,又想到許多穿著袈裟的人的風流韻事,深感不平。他寫道:

我和紅嘴烏鴉,

未聚而議論不暇:

彼與鷂子、鷹隼,

雖聚卻無閑話。

他故意把這些詩拿給班禪去看。班禪憂心忡忡地發現,他對約束的反抗,已經開始越過了**的界線。班禪對他完全失望了。這也叫人各有誌、水各有路吧。責備是沒有用的,他於是和第巴商定,請駕回宮。

倉央嘉措回到布達拉宮,整日悶悶不樂,因為第巴仍在暗中千方百計地阻撓他去山下會見情人。

第巴詢問過蓋丹以後,也十分擔心六世的身體。他從蓋丹那裏看到了六世的一首近作,遂決定立即去看望他。那首詩是這樣寫的:

請看我消瘦的麵容,

是情人害我生病。

已經瘦骨嶙峋了,

縱有百醫也無用!

桑結來到達賴的寢宮,見倉央嘉措正在吟哦他的詩稿,消瘦的麵頰上垂掛著淚滴,沉浸在詩與情的攪拌中。六世的身體看起來雖然不像詩中講述的那樣羸弱,卻顯然不像一個健壯的小夥子了。桑結是個頗有文化素養的人,從藝術的角度,他早就暗自讚賞倉央嘉措的詩歌了。現在看到這種情景,就像看到一隻在籠子裏朝著天空哀鳴的小鳥,不禁動了憐惜之情。

桑結彬彬有禮地問候了六世的飲食起居,然後恭順地說:“您需要什麽,隻管吩咐好了。”

“我需要什麽,你是知道的。”六世不滿地回答著,又習慣地走到窗前,仰望著春日的長空,一動不動。

“唉,怎麽說呢?”桑結停了半天才歎息道,“俗語說:青春像彩虹一樣短暫,生命像花朵一樣易謝。請佛爺千萬保重聖體,顧及大局,靜下心來默思修行。您在其他方麵的需要,我都照辦不誤。”

倉央嘉措突然轉過身來,雙目直視著桑結,大聲地說:“權力——給你!自由——給我!給我——自由!”說罷,抱住頭,痛苦地坐了下去。

桑結感到,一場不愉快的辯論是不可避免了。政治經驗告訴他,一是要冷靜,二是要準備做適當的讓步。

“黃教教主的自由,您都是有的。”桑緒在這句回答中,特意把邏輯重音放在了“黃教”二字上。

“可是連我出宮門都受到很大的限製。”六世爭執說。

“我的佛爺呀,那樣做……影響不好。如果,您隻是去公園散散心,那當然沒有什麽,可……”

“是的,”六世馬上把他的話接過來,“我正是要去公園。我的骨節都快要生鏽了,我的馬術和箭術都快要荒廢了!”

“這倒是我的失職之處。說起來,我也很久沒有跑馬射箭了。不過,作為第巴,作為您的助手,理應不辭勞苦,盡心公務。您是需要多活動活動聖體的。從明天起,您就常到公園去吧。不過,為了安全盡量不要讓外人發現為好。”桑結有了告辭的意思,想這樣結束這場談判。

“我有個想法,”倉央嘉措的詩人的想象力活躍起來,“從宮後麵偏下方的石牆上,另外開一個小門,這樣,不用來回走那麽多路,上下那麽多台階,就可以直接到附近的公園裏去了。也不易被人看見。”

他述說得很實在,像一個建築師那樣地計算著。他又是興奮的,心中充滿了某種模糊的向往。

他等待著桑結的明確回答。這位扁頭第巴的頭,有時也是圓滑的,他既不說行,也不說不行,甚至從麵部表情上也難找出一點讚成或者反對的影子。倉央嘉措急切地催問了幾次,他依舊一聲不吭,像一個啞巴。這種在某種事情上保持沉默的本事,這種任對什麽都不表明自己態度的做法,不是任何人都能學得會的,這大概也是善於處世和處事的一種才能吧?你著急也罷,生氣也罷,都無濟於事。反正權在他手裏,他不點頭是辦不了的。

第巴的不吭不響,不坐不走,不是不非,使倉央嘉措動怒了。他從箭囊中拔出一支箭來,“啪”地折為兩截,丟在第巴的麵前:“如果連這個要求都不答應,那麽從今天起,在任何場合我都拒絕再穿袈裟!你把我趕出宮去好了!”

桑結驚慌了,連忙辯解說:“請您息怒。我是怕在宮牆上破土,冒犯了神靈。”

“我不就是神王嗎?這是你們都承認了的,皇帝也是承認了的,蒙古人也是承認了的!”

“是的,當然是的。我是想,總要選一個吉祥的日子……”

“那就叫我的卦師去卜個卦好了。”

第巴桑結甲措在五世達賴圓寂之後,這才第一次感到了達賴喇嘛的權威;在聆聽了皇帝七年前的那個敕諭之後,第一次嚐到了被訓斥的滋味。他感到這位黃教叛逆者竟抽出了一支利箭,向他的頭上射來……

布達拉宮的後牆上,終於挖開了一個旁門。倉央嘉措有了個便於出入的通道。但他無法擺脫侍從的跟隨,任他發怒也好,懇求也好,既不能將他們斥退,也不能將他們勸回。他們寧可得罪善良的佛爺,也不敢違抗嚴厲的第巴。第巴的命令是下得很死的。因為自從發生了六世在日喀則退戒的事件之後,他就忘不了拉藏汗向他射來的冷峻目光。五世達賴死後秘不發喪,倉央嘉措被確認為轉世靈童,以及十五歲時突然坐床,都是他一手導演的。他使固始汗的子孫們蒙受了不被放在眼裏的恥辱,他們是不會輕易忘記的。六世的**一定會為他們提供報複的借口,所以他決心不再讓六世單獨活動了。但他多少也意識到現在這樣做為時已晚。真是顧此失彼呀!原先他擔心六世會醉心於親自抓取政教的實權,使他降為名副其實的助手,因而有意放縱了這位年輕的教主,希望六世把興趣放在其他方麵。這一點,他毫不費力地達到了預期的目的。但是多情而又癡情的倉央嘉措卻沒有把自己的腳步停留在使第巴滿意的標準線上。詩人完全無視第巴對他的自由的限製,執意地追求著自己所向往的生活。第巴知道,倉央嘉措對於他並無敵意,目光中從來沒有拉藏汗望他時的那種難測的險情。從根本上講,他還是個天真的、任性的孩子,而且是個聰明善良、有脾氣、能寫一手好詩的、世上少有的孩子。要是讓這樣一個孩子既不進政治的圈子,也不出宗教的格子,那是很困難的。明著來吧,他不敢,又不忍,也無效;隻有暗著來,從暗中設法控製他,約束他,必要時從側麵給以警告。事已至此,他隻有采取這樣的辦法了。

倉央嘉措為了擺脫侍從的跟隨,曾經想過各種辦法,但都不可取。唯一可取的,是由他自己掌管旁門的鑰匙。有一次他用命令的口氣讓看門人把鑰匙交給他,看門人卻磕著響頭拒絕了。這位看門人把鑰匙揣在懷裏,跪在地上死都不起來,嘴裏反複地念著一句經文似的話:“求佛開恩,這是小人應盡的職責。”

看門人不是別人,正是曾被於瓊卓嘎拒絕過的土登。看守旁門的任務是第巴交給他的。他自感已經取得了第巴的信任,成了第巴的心腹;他的投靠使自己得到了好處,他從一個為達賴搖旗呐喊的小喇嘛,突然成了一個單獨掌管達賴的旁門的人。在他看來,這把鑰匙比官印還要值得誇耀,因為它是第巴交給的。單憑這一點,他就堅定了對於第巴的信仰。對於第巴,他心中時常湧現著兩種感情,一是想用“阿爸”這個詞來稱呼他,一是想更加效忠出力。有時候,他又感到自己已經是一個很了不起的角色了,他似乎已經分享到了第巴的一部分權力,又似乎是介於第巴和達賴之間的人物了。

六世平時是不在黃昏和黎明以及天氣不好的時候去公園遊逛的。所以土登常常利用這些時間來貪睡。但是他為了表示更加盡忠守職,又特意找來了一隻黃狗看門,這隻狗好像一個難得的長者,既慈祥,又聰敏。倉央嘉措十分喜歡它,每次出門都帶上一大塊用上等酥油和糌粑調和的粑塊給它吃。老黃狗對六世好像有了感情,它時常搖著尾巴來親吻六世的靴子,從來不對六世發出吠聲。

倉央嘉措從喇嘛工藝酥油花的製作上得到了啟示,有一次他帶著一塊和得較硬的糌粑來到旁門,故意借口讚美門鎖做得別致,從土登的手中拿過了鑰匙,接著又趁土登不注意的時候,在糌粑上深深地印下了鑰匙的模型。隨後,他把模型交給了塔堅乃,由塔堅乃的鐵匠朋友照原型複製了一把鑰匙。這樣,六世達賴終於靠自己的智慧獲得了獨自出入旁門的自由。

有了這把鑰匙,他就可以擺脫掉土登和那些侍從的監視,趁人們不注意的時候,打開那個小小的旁門,去和於瓊卓嘎約會了。

一個冬天的夜晚,倉央嘉措輕輕地敲著於瓊卓嘎的房門,他一邊低聲呼喚著於瓊卓嘎的名字,一邊不時地回顧,這時,沒有人影,沒有腳步聲,隻有布達拉宮和附近藥王山上的經幡在冬夜的冷風中瑟瑟地搖動,伴隨著遠處野狗的狂吠和殿角上鐵馬的叮當聲。他屏住呼吸,感到十分愜意。他感到自己正置身於詩境和夢境的交融之中。

於瓊卓嘎從夢裏驚醒,聽出是宕桑汪波的聲音,這正是她熟悉的、盼望已久的聲音,是世界上最悅耳、動聽的聲音。她用激動得發顫的手披上衣服,開了房門,撲上去緊緊摟住情人的脖肩。

他們並不需要借助語言,就充分地表達了別離之苦和思念之情。

“我很想給你買件禮物帶來,可是不知道買什麽合適……”倉央嘉措抱歉地說著,他確實為此難過。為於瓊卓嘎買東西,就是花得分文不剩他的心裏也是甜絲絲的。

於瓊卓嘎立刻製止他說:“我不需要你給我買什麽東西,你隻要愛我就行。”她說的是真心話。倉央嘉措深深地感動了,同時心裏也默念起這句話:“是的,於瓊卓嘎,隻要你愛我就行。你多麽需要我的愛,我也多麽需要你的愛呀!”

隔壁的阿爸多吉沒有聽見宕桑汪波的到來。在昏睡中,在夜色裏,在生命的盡頭,在這三重黑暗的覆蓋下蜷伏著。後來,他醒來了。盲人的耳朵是特別靈敏的,他很快就聽出是女兒和宕桑汪波在談話。他躺著想了很久,又坐起來想了很久,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穿上衣服摸到女兒的門前,輕輕叫著女兒的名字。

他們兩人一左一右將老人扶進屋裏坐定,等待老人的責備。

“是宕桑汪波嗎?”

“阿爸,是我。”

“我要問你幾句話。”

“請說吧。”

“你喜歡我的女兒嗎?”

“這您知道,很喜歡。”

“永遠愛她嗎?”

“永遠!”

“在我去世以前,不要讓她離開我,行嗎?”

“當然行!”

“好孩子!我把女兒托付給你了,發誓吧。”

多吉雖然什麽也看不見,倉央嘉措還是跪在他的麵前雙手合十說:“我向大昭寺裏文成公主帶來的佛像發誓……”

老人滿意地笑了。雙手摸索著,激動地說:“我雖然不是活佛,讓我為你們摸頂,為你們祝福吧。”

兩人同時把頭低下,向老人的手掌伸去。老人摸著他們的頭頂,喃喃地說著祝福的話,究竟說的什麽,誰也沒有聽清。隻聽見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手也越來越抖。突然,聲音沒有了,幹枯的雙手從他們的頭上無力地滑落下去……

老人死去了,懷著對女兒的愛和對宕桑汪波的信任,放心地死去了。他的死,像幹透了的樹葉無聲地飄落到地麵那樣自然,像一盞燃盡了酥油的燈在無風處熄滅那樣自然。

多吉的去世對於宕桑汪波來說,是一個突然遇到的難題,他必須盡到未婚女婿的責任,安排老人的天葬;他必須考慮於瓊卓嘎今後的生活。但他自己又不能出麵。作為達賴喇嘛,他無法去做普通人應當做的這些普通的事,然而他又在追求著而且已經得到了普通人過的生活。他像天空,可以亮起閃電,卻不能發出雷聲;他像大地,可以長出花草,卻不能顯露泥土;他像溫泉,可以湧出熱流,卻不能直奔大海;他像山峰,可以直插雲霄,卻不能移動一步。難堪、困窘、別扭、遺憾、痛苦、焦急……如同亂箭不停地朝他射著。但他終不避開,也終不後悔。

他安慰泣不成聲的於瓊卓嘎,告訴她說:“近日我有緊急的公務,實在不能前來。阿爸的後事和你的生活,我將托我的好朋友塔堅乃來安排,請你一定照他的話去辦。”說完,向多吉的遺體施禮告別,匆忙地離開了。他抬頭望了望星辰,已經是後半夜了,便飛快地趕往塔堅乃的肉店。

塔堅乃對他在深夜裏突然到來十分驚異,急忙問:“你怎麽出來的?”

“我在宮後開了個旁門。忘了?鑰匙不就是你給配的嗎?”

“就你一個人?”

“就我一個。”

“天哪,你怎麽一個人獨自出來?有什麽事?”

“有件事得要你秘密地去辦。我們進去說。”倉央嘉措說著就要往內室走。

“不行。”塔堅乃擋住了他,“有她在裏邊,不方便。”

“誰?”

“我已經結婚了,在你去日喀則的時候。她名叫倉木決,我們倆是……”

“祝賀你!……不過這個以後再說吧。天亮以前我必須趕回宮去。”

“好的,我明白。有什麽吩咐就說吧!噓,小聲些。”塔堅乃把耳朵湊了過去。

塔堅乃接受了倉央嘉措的托付以後,執意要將他護送到布達拉宮的旁門。當他們走到旁門門口的時候,農家的公雞已經發出了第一聲報曉的啼叫。

天,更黑了。

塔堅乃遵照倉央嘉措的布置,妥善地為多吉在拉薩北郊的天葬台上舉行了天葬。不久,又在央宗酒店的院中蓋了一間石砌的小屋,幫於瓊卓嘎搬來住。從此,央宗把於瓊卓嘎認作幹女兒,於瓊卓嘎做了央宗酒店的幫手。

當天夜裏,倉央嘉措便到央宗酒店裏和於瓊卓嘎約會。

於瓊卓嘎第一次以當壚女的身份請倉央嘉措喝酒。他從來沒有這樣快意過,即席就留下了詩歌:

純淨的水晶山上的雪水,

鈴**子[1]上麵的露珠,

甘露作的美酒,

智慧空行母[2]當壚。

和著聖潔的誓約飲下,

可以不墮惡途[3]。

酒後的於瓊卓嘎,恰似染了一層朝霞的花朵,更加美麗動人。倉央嘉措當晚在這裏過了夜:

白晝看美貌無比,

夜晚裏肌香誘人;

我的終身伴侶啊,

比魯頂[4]的花更為豔麗。

次日清晨分手時,他們戀戀不舍地相互道別:

帽子戴到頭上,

辮子甩到背後。

說:“請慢走。”

說:“請慢坐[5]。”

說:“心裏又難過啦!”

說:“不久就會聚首。”

當他悄悄回到了布達拉宮旁門的時候,看門的老黃狗搖著尾巴迎接他,他也留下了詩作:

胡須滿腮的老狗,

比人還要乖;

別說我夜裏出去,

天明時才回來。

又是一個深夜,倉央嘉措在酒店裏住宿。上天似乎要給有情人多一些磨難,這一夜,拉薩下了大雪,而倉央嘉措又必須在黎明之前回到宮裏。

他回去的時候,雞叫了,雪也停了。他掩好寢宮的房門,把脫下的俗裝丟進衣櫃,把靴子扔在靠火盆的地方,開始了疲勞之後的酣睡。

過了一陣,土登起床了。雪後乍晴,天亮得似乎特別早。土登站在自己的門口伸了個懶腰,見太陽還沒有露麵,正後悔沒能再多睡一會兒,突然,發現有一串腳印,深深地印在鋪滿了新雪的地麵上。他急忙近前察看,啊,不好!一定是有外賊進來偷盜宮中的寶物了。他迅速打開旁門,果然,從門外一直延伸到向下的斜坡路上,又一直延伸到視線不及的遠方。他感到一陣恐懼,禁不住喊了一聲:“來人啊!”但又立刻掩住了自己的嘴巴。心想:這事不可聲張,應當趁著路上還沒有雜人、清晰的腳印還在的時候,趕快順著腳印去查找賊人的來處,這樣,如果宮中沒有丟失寶物,他就把他的失職掩蓋起來,如果宮中丟失了寶物,他就可以提供出可靠的破獲線索,至少能夠將功折罪。他向四周望了望,不見有任何動靜,暗自慶幸剛才的喊聲沒有被人聽到。於是飛快地沿著腳印一路尋去,不一會兒就順利地找到了央宗酒店的門檻,腳印消失了。再明白不過了,賊人是從酒店出來的。他沒有敲酒店的門,不想打草驚蛇,有了這個收獲也就足夠了,他轉身往回跑,跑進旁門後把門鎖好,又狠狠地踢了老黃狗一腳。

下一步,該查找腳印的去處了。

土登的腳尖和腳印的腳尖朝一個方向並排著向前移動,越走越害怕,越走越急促。當他來到達賴喇嘛寢宮的門前時,幾乎嚇昏了:賊人竟然一直進入了達賴的臥室,啊,天哪!別是刺客吧?如果是,根據腳印來看是單程的,刺客一定還沒有出去。真該死,為什麽剛才沒有想到腳印是單程的呢?刺客也罷,賊人也罷,反正還在達賴的寢宮裏呢。他驚出了一身冷汗……可轉眼又一想,好啊,立功的機會到了!如果能夠像貓逮老鼠一樣,突然捉住刺客或者賊人的話,就將名揚全藏乃至全國,也定會受到第巴的最高獎賞而飛黃騰達——一個看門的小喇嘛,一下子就變成護教的大英雄!但他想來想去,總感到沒有力擒敵手的把握,還是智取為好。於是,他以蝸牛的速度輕輕推著達賴的房門,門慢慢地開了道縫。這時候,早晨的霞光已經從朝東的窗戶上射了進來,他看見六世達賴正仰麵睡著,嘴裏掛著微笑,胸前的被子隨著均勻的呼吸一起一伏。他困惑了,如果有刺客的話,決不會到現在還未動手。此刻他不敢驚動達賴,隻得從門縫中鑽進半個頭去向房中巡視,望來看去,沒有什麽可疑的跡象,後來,他發現了達賴的那雙靴子,上麵的雪剛剛化掉,由於木炭火盆的炙烤,濕漉漉的雪水還冒著熱氣;再回頭看外麵雪地上的腳印,形狀、大小和六世的靴底一模一樣。他一下明白了,完全明白了!真想不到,竟是佛爺自己剛從酒店歸來。而酒店裏隻住著兩個女人:央宗和於瓊卓嘎。

他望著安睡在霞光中的六世達賴,望著那張熟悉的、對他一直是冷漠的麵孔,偷偷地帶上房門,向第巴告密去了。

第巴桑結甲措重賞了土登,並讓他在暗中查清兩件事:是誰給六世達賴和於瓊卓嘎牽的線?又是誰給六世達賴複製了旁門的鑰匙?但他沒有特意囑咐土登要對腳印的事嚴守秘密,因為這是土登的智力所及的。然而世界上有一種怪現象,某些本來應當是長期有效的規定,隻要過幾天不重申,就有人認為它是自動失效了。於是,人們便可以佯裝不知或者遺忘已久,去肆無忌憚地違反它了。

諺語說:夏天管好放牧鞭,冬天管好火盆,平時管好嘴巴。管好嘴巴,對於大多數人來說,並不是容易的事,土登當然也在內。何況土登對於自己獨家掌握的特大新聞充滿了自豪,對於六世達賴不重視自己心懷著不滿,更由於六世和於瓊卓嘎的關係複燃了他的嫉恨之火。他也是有三五個友好的,他的每一個友好又會有三五個友好……結果,通過老公式的演算——“我隻告訴你一個人”,加上“千萬不要對別人講”,等於“讓許多人知道”——這便使六世達賴的秘密傳到了民間。奇怪的是人們並不震驚,也沒有譴責他的意思,僅隻是當作趣聞、軼聞和傳聞罷了。而在一些上層人物中間,則掀起了曾經壓在心中的軒然大波,因為這會涉及他們的政治利益。

這些傳聞也到了倉央嘉措的耳邊。他既沒有惶恐不安的心情,也不想追查那個追查他腳印的人。他願意正視並且承認自己的所作所為。他覺得,為了於瓊卓嘎,為了自由地去生活,即使被廢黜也是值得的、而且是他求之不得的。一個本來就不想當達賴的人,還怕當不成達賴嗎?

為此,他寫下了幾首坦率的、後來得以廣為流傳的詩篇:

夜裏去會情人,

破曉時大雪紛紛;

保密還有何用?

雪地留下了腳印。

人家說我的閑話,

我自認說得不錯;

我那輕盈的腳步,

到女店主家去過。

住在布達拉時,

是日增·倉央嘉措;

住在宮下邊時,

是浪子宕桑汪波。

休道日增·倉央嘉措,

約會情人去啦!

他所尋求的,

不過是普通人的生活。

事情就這樣幾乎公開化了。有人來勸戒他,他反駁說:“你們喜歡美好的女子,我也喜歡。你們說我浪**,難道你們要的我不能要嗎?”

唯一能對他采取行動的隻有第巴,而第巴也真的要對他采取行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