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三箭與三誓

於瓊卓嘎是不常到央宗的酒店裏來的,隻是在她的阿爸異常愁悶的時候,為了給阿爸打酒解愁才來一次。每次來,央宗都熱情地問寒問暖,投給她慈善的、愛憐的目光,而且總是多添些酒給她。她對央宗逐漸產生了好感,懷著感激與敬重之情。也許是六年以前她就失去了阿媽的緣故吧,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姑娘還是需要母愛的。

當央宗以請求的語氣告訴她,有一位很有才學的青年想和她見麵的時候,她雖然有些躊躇,但也不好拒絕。她信任央宗,少女特有的羞澀和矜持又使她不能不有所顧忌。當她走近央宗指給她的那間與生人會麵的小屋時,先警惕地望了望,見到門是敞開的,窗簾也是拉開著的,才放心了些。

她踏進門去,倉央嘉措站了起來。兩人無言地對視了一個瞬間,互相讓了座。央宗像招待雅座上的貴客一樣,為他倆擺好茶點和酒,歉意地說:“請二位自斟自飲吧,我還要去招呼別的客人。咱們都是熟識的朋友了,沒有什麽不可以原諒的。”

於瓊卓嘎滿意地注意到,央宗退出去的時候沒有關門。

倉央嘉措打量著這位陌生的姑娘,她的美貌果然名不虛傳,使人無可挑剔。他好像在看慣了的夜空中突然發現了一輪明媚的月亮,然而他隻是遠遠地望著,而不急於挨近她。他是愛美成癖的,但也上過隻崇拜外形美的當,遂使他產生了一種錯覺:越是美麗的女人越是無情。

“你想問我什麽?請問吧。”於瓊卓嘎爽直地說。

倉央嘉措心想:她允許我提問,就是願意回答我的問題,就是對我不反感。不然,客氣話說上兩句,借口有什麽事告辭而去,誰能拉得住呢?對方既然把自己當朋友看待,自己也就應當像對朋友那樣地同她交談。

“聽說你是工布人,怎麽到拉薩來了呢?”倉央嘉措一邊為她斟著茶,一邊向她提問。

於瓊卓嘎微微地咬了一下嘴唇,控製著心中的酸楚,緩慢地說:“是的,我是工布地區的人。我們家原來有三口人,我的哥哥被征派到這裏來修建布達拉宮,在抬石頭的時候……砸死了。他的樣子已經畫在宮裏的壁畫上。”

倉央嘉措不由得一怔。那壁畫上的情景他是見過的,那個被砸死的人的樣子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他沒有想到那就是眼前這位可愛的姑娘的哥哥。他猜想他的寢宮下麵也許就浸著於瓊卓嘎哥哥的鮮血……他不寒而栗了。

“四年以前,阿媽嘎瑪聽說布達拉宮修完了,我的哥哥卻沒有回家,便發瘋似的跑到拉薩來,闖進了佛殿,在壁畫上找見了兒子。”

這件事,倉央嘉措卻沒有聽誰說起過。也許宮中的人都不願談論這種令人不愉快的事,也許是根本不值得一談吧。他急著問:“後來呢?”

“後來,阿媽見到了第巴,賜給她一碗聖水。她高興地喝下去,死了。”

“啊,真是不幸!”倉央嘉措垂下了頭。

“我們當地的老爺名叫龍夏,就在阿媽死後的第二天,把馬鞭子掛在了我家的門上。我想,老爺們的這個規矩你是知道的。”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嗎?不會吧?”

“真的。”

“那意思就是要到我家來……睡覺,如果違抗不從,就用鞭子抽打。我已經成了孤女,又是歸他管轄的農奴,我當時的處境太可怕了,就像放在大象腳下的雞蛋,暴風雪中的酥油燈。等待我的隻有粉碎或熄滅……”

“那你怎麽辦了呢?”倉央嘉措急了。

“我請好心的鄰居們為我出主意。有的說:‘雄鷹總是淩空翱翔,呆雁才死守著池沼。’有的說:‘蟲死在螞蟻的門邊,羊死在豺狼的門邊。’有的說:‘誰低下脖子,誰就會被人當馬騎。’有的說:‘到了大草原,還能沒有搭帳篷的地方?’……他們雖然都不直說,但我完全懂得他們的意思。我假裝到河邊去背水,半路上扔掉了水桶,一直向西跑去。後來,我又混在朝佛的人群當中,來到了拉薩。”

“啊……”倉央嘉措如釋重負地長出了一口氣,望著他的還不是情人的情人,與其說是同情她的遭遇,不如說是敬佩她的堅強。

“問吧,還有什麽?”於瓊卓嘎也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訴他。

“聽說你在拉薩有一個阿爸?……”

“是的。但他不是我的親阿爸。他是個非常善良的老人,名叫多吉,原是位藏戲演員,後來他的眼睛失明了,我就靠織氆氌來養活他。他嘴裏不說,我心裏明白,他最怕的就是我會在他活著的時候嫁人。他就像一座古老的破舊的房子,已經歪斜了,我是支撐著他的唯一的柱子,是他唯一的安慰和歡樂。如果他聽到我們家來人,說話是男人的聲音,臉上就堆起陰雲。我不能怪他自私,我若是離開他,我也是沒有辦法的。”

“你沒有情人?”

“有過。他叫土登,也是工布人,一個長得不錯的小夥子。身體壯得像犛牛,但是在我麵前卻比羊羔還要溫馴,比奴仆更善於聽從。他平時沒有一點兒脾氣,不像是一個男人,倒像是一條沒有骨頭的毛蟲。他的眼睛裏老含著一種乞求憐憫的、又十分機警的幽光。我說不上他有什麽不好,但我不知為什麽總是不喜歡他,甚至從心底裏厭惡他。”

她看了倉央嘉措一眼,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我說的是真話。後來,我生了一場重病,躺了十多天,阿爸沒有能力照應我,急得像孩子一樣地哭呀,哭呀。土登日夜守護著我,伺候著我,那樣虔誠,虔誠得讓人害怕。我望著他的舉動,他的神情,感覺到害病的不是我,倒是他。他的病比我要重十倍,而且在我看來是永遠治不好的。這是一種什麽病呢?我說不上來,我琢磨了好多好多回,給它找了個名字,叫‘信仰狂’。他不像在愛我,而是在信仰我。對我的信仰,就是他最大的樂趣,最大的享受,就是他的一切。我雖然沒有因此就真正地喜歡了他,但也受了感動,我不能不感激他,雖然感激不等於愛情,但它有時候也和愛情十分相似,在別人看來,是很難區別的。”

倉央嘉措的心弦發出了巨大的音響,這是個多麽聰明、多麽有思想的女子啊!又是多麽坦率、多麽善良、多麽熱誠的姑娘啊!俗話說:坦率的性格是人一生的寶貝。這幾年,除了在塔堅乃那裏,很少能夠聽到這樣坦率的談話。戥子可以量輕重,言語可以量人品。弓越彎越好,人越直越好。他覺得他的心和於瓊卓嘎的心疾速地靠近了。

“我的病好了以後,一連三天,他纏著我,要和我結婚。”於瓊卓嘎接著講下去,“我沒有答應他。我明白地告訴他說:‘即便你真的成了我的丈夫,也絕不能成為我的情人。’他失望了、灰心了、惱怒了。他的惱怒不是用言辭表達出來的,他沒有別的能耐了,握著刀子,對著我的胸口,逼問我愛上了誰。我什麽也不回答。他對我的信仰像大風中的帳篷杆子一樣地折斷了。這倒好,使我這麽容易地擺脫了糾纏。後來,聽說,他當了喇嘛,信仰佛去了。”

“他發現你並不真正愛他,忍痛離開了你還算是明智的。”倉央嘉措說,“他也是自食苦果。當然,他可能會一直怨恨你,因為在愛情的河流裏,要戰勝嫉妒的漩渦是不容易的。”

“你是說,他將會嫉妒你嗎?”於瓊卓嘎問。

這一問,點破了隔在他們之間的那層越來越薄的紙。倉央嘉措想握她的手,但她迅速地將雙手縮回了背後。

“聽說你很會作詩,是嗎?”於瓊卓嘎改變了問話。

“聽誰說的?”

“你的朋友塔堅乃呀。”

“我愛詩,但作得不好。”

“能不能念兩首給我聽呢?”於瓊卓嘎天真地要求他。

倉央嘉措意識到這是一種突然麵臨的考試,愛才的姑娘是想試探一下他的才學。他高興起來,因為愛才的姑娘比愛財的姑娘更值得愛啊!

“什麽題目呢?你說出來,我試試看。”他自信不會被難住。

“就以我和土登的事兒為題吧。”

“行。”倉央嘉措忽閃著眼睛,稍稍想了一會兒,“我先替你作首吧。”隨之念道:

工布小夥的情意,

像蜜蜂撞上蛛絲;

剛剛纏綿了三日,

又去把佛法皈依。

於瓊卓嘎笑了:“你是在替我譏誚他嗎?”

“我再替土登作一首吧。”說罷,又念道:

方方的柳樹林裏,

住著畫眉“吉吉布尺”;

隻因你心眼太狠,

咱們的情分到此為止!

“你倒替他怨恨起我來了。”於瓊卓嘎不服氣地說,“他從熱戀女人一下子又轉去熱戀佛爺,心不狠的人是做不到的。你說是嗎?”

倉央嘉措的心像是被什麽東西猛刺了一下。好在他自己並未真心熱戀佛爺,而是在熱戀女人。

“你不會也去當喇嘛吧?”於瓊卓嘎問。

“你是不是也要拒絕我呢?”倉央嘉措反問。

“如果不拒絕呢?”

“那樣,我即使已經當了喇嘛,也要還俗的!”

倉央嘉措說著,又去握她的手。這一次於瓊卓嘎沒有將手縮回,任他緊握著、撫摸著……健談的姑娘一下子沉默了。

這時候,央宗走了進來。兩個人已經同時發現了她,但是沒有彼此鬆手,好像根本沒有別人在場,又好像故意在宣布說:任你什麽人來目睹我們的秘密吧,我們不想隱瞞了,我們相愛了,一切後果我們自己全都承擔了;我們無須躲避你了,這沒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如果你覺得不好意思,你躲我們好了,你退出去好了。

央宗並沒有退出去,她愣怔在那裏,半天才說了一句諺語:“好馬不用鞭子,有情不用媒人。”

太陽無情地向西落著,他們不能不分手了。

這一天的夜裏,於瓊卓嘎沒有睡著。一種難言的興奮使她毫無倦意。正像她天生有著坦率的性格一樣,她天生有著藝術的氣質。這種氣質開始是被工布地區的激流、森林、雪峰、花鳥滋養了,後來又被歌舞、藏戲、阿爸的彈唱綻開了,現在更被宕桑汪波的才學、詩歌、文雅放大了。她對於詩的愛好、對於詩的理解,聽到好的詩句之後的快感和激動之情,是一般人遠遠不及的。她很容易成為真誠的、有才華的詩人的知音。她自己也像詩一樣的真誠、熱情、美麗、動人。如今,她在那些專橫的、卑賤的、自私的、平庸的、無聊的男性之外,突然發現了宕桑汪波,既不像龍夏那樣想從高處來霸占她,也不像土登那樣想從側麵來襲擊她,而隻是從正麵作為一個平等的朋友向她走來,沒有狡獪的目光,沒有猶豫的腳步,沒有市儈的條件,沒有利害的計較。她向往中的幻影一下子變成了實實在在的形象。她不是決心要接受他的愛,而是已經在愛他了。她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幸福。隻有一點痛苦,那就是她不能對阿爸說明。

這一天的夜裏,倉央嘉措也沒有睡著。經過比較,他堅信於瓊卓嘎是他理想的情人。半日的接觸,他隻能斷定對方對他是真誠的,但是還不能斷定是不是會愛戀自己。能不能得到她呢?這是個遠比該不該得到她更困擾人的問題。他覺得失掉了任何東西都比失掉她要好受得多。他有些急躁了,甚至害怕了。他後悔白天沒有及時地訴說心中的愛慕,沒有對她更親昵一些。他念叨著:

心兒跟她去了,

夜裏不能安睡;

白天又未如願,

叫我意冷心灰。

他徹夜在寢宮裏打著轉。他看見掛在牆上的弓箭,一會兒覺得自己就是箭,但不知究竟能不能將於瓊卓嘎的心兒射中;一會兒又覺得這箭就是於瓊卓嘎,已經射進了他的心窩,盡管很疼,盡管在大量地滴血,但卻再也拔不出去了。他看到成堆的哈達,他覺得自己對於瓊卓嘎的情意比哈達還要潔白,但又覺得是一片空白,急需於瓊卓嘎在上麵點彩。他看到桌上的印信,覺得它雖然象征著很高的權威,但遠不及於瓊卓嘎的手印更有力量。他看到窗外的彎月,覺得可能正如於瓊卓嘎對他的感情——缺而不滿。

他就這樣地轉著,想著……

第二天一早,塔堅乃就來了。他十分關心倉央嘉措和於瓊卓嘎第一次會麵的結果,問問還有沒有用得著他的地方。

“看你的眼睛和神色,好像夜間沒有睡好?”塔堅乃疼愛地詢問。

“不是沒睡好,而是根本沒睡。”倉央嘉措苦笑著。

“怎麽樣?你對於瓊卓嘎中意嗎?你認為她可愛?很可愛?不可愛?還是無所謂?”塔堅乃開門見山地提問,像宣讀一張印著幾個欄目的調查表。

“我不回答你。你聽一聽我昨天夜裏寫下的幾首詩就明白了。”倉央嘉措從桌子上拿起了手稿。

“對,你在詩裏說的都是真情實話。你有什麽樣的心思,我一聽你的詩就全明白了。”塔堅乃端正了一下坐的姿勢,準備著細聽。

倉央嘉措朗誦起來:

搖晃著白色的佳弓,

準備射哪支箭呢?

你心愛的情人我呀,

已恭候在虎皮箭囊裏。

俏眼如彎弓一樣,

情意與利箭相仿;

一下就射中了啊,

我這火熱的心房。

一箭射中鵠的,

箭頭鑽進地裏;

遇到我的戀人,

魂兒已跟她飛去。

“好啊!”塔堅乃叫起來,“你這三首詩裏都離不開箭,就叫‘三箭詩’吧。”

“我寫的詩都沒有題目。”倉央嘉措說,“不過你起的題目不錯。你再聽這三首。”

倉央嘉措又朗誦起來:

印在紙上的圖章,

不會傾吐衷腸;

請把信誓的印戳,

蓋在彼此的心上。

初三彎彎的月亮,

滿天灑著銀光;

請對我發個誓吧,

可要像滿月一樣!

心如潔白的哈達,

淳樸無疵無瑕:

你若懷有誠意,

請在心上寫吧!

“巧了!這三首都是要求於瓊卓嘎發誓愛你的。”塔堅乃的確聽明白了。

倉央嘉措接過他的話說:“那麽,可以叫作‘三誓詩’?”

“對了,我正要這樣說呢。”

兩人會心地笑著。

蓋丹進來稟報說:“第巴和拉藏汗在議事廳恭候您。”

“什麽事?”倉央嘉措收斂了笑容。

“不大清楚,許是關於政務吧。”蓋丹回答。

“我不懂得也不想參與政治。西藏的老百姓不是有句口頭禪嘛:‘大事由第巴管著。’拉藏汗也是很能幹的。請他們去商量好了。”倉央嘉措揮了揮手。他心想,這種“恭候”不過是例行公事罷了。

“我該怎麽去說呢?”蓋丹覺得不好如實轉達六世的這段話。“你不是看見了嗎?”倉央嘉措指著塔堅乃,“就說我這裏有客人。”

蓋丹應諾著退了出去。

兩個人會心地笑著。

倉央嘉措說:“現在我們談一談你怎樣來幫我的忙吧。”

“要不要把你的‘三箭與三誓’去念給她聽聽?”塔堅乃出了個好主意。

“當然要!可是,你能讀下來嗎?”

“我能背下來。我聽了一遍,就全都記住了。不信,我背給你聽。”塔堅乃說著,閉上眼睛從頭背了一遍,果然一字不差。

“請你快去吧。”倉央嘉措已經在想象於瓊卓嘎聽詩時的神情了,她一定會受到感動的,會流淚的,會因為那些詩句而徹夜難眠的。那些詩是為她寫的呀!雖說別人也能聽懂、看懂,但隻有她才會全懂、最懂。

倉央嘉措這樣想著,想著,竟不知塔堅乃何時走了出去。

“多好的朋友啊,為了不打攪我的遐思,竟然不作告別。”他自言自語著走到窗前,向外望去,已經尋不到塔堅乃的身影了。隻見央宗的酒店裏升起了炊煙。他聞不到煙味,但他斷定那比上等藏香的氣味還要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