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布達拉宮下的酒店

央宗的酒店生意十分興隆,從早到晚,高雅的客人、粗俗的酒徒,絡繹不絕。央宗對於各種人有各種應接的辦法,總是能使每個人滿意而去,有興再來。這位女店主,與其說是個商人,倒不如說是一位交際家。她把追逐私利的根須深埋在地下,人們看到的是公道的大樹;她把虛假的內核縮得很小,人們看到的是熱誠的果子。她使浮淺的人感到滿足,愚鈍的人深為敬佩。她用自己的隨和使自己保持平衡,不致在沸騰的人海中遭到沉沒。她並沒有多大的野心,也沒有過高的欲望,隻不過生存的本能發揮得更加充分一些罷了。

她知道得很多,對於孤陋寡聞的人來說,簡直是一位深明世故的人。她有自己的處世哲學,八麵借風,四方助雨,多數人覺得她有益,少數人也感到她無害。從她的言談舉止中,年長的能領略到幾分女性的溫存,年輕人能承受到她幾分母性的柔愛。這些,都是她維持這座酒店不致虧損的本錢。

她又是釀製青稞酒的能手。她做出的酒不論是頭道的、二道的、三道的,都一樣清涼、醇香、酸甜。能使姑娘們喝得臉麵微紅,能使小夥子喝得醺醺欲醉。在倉央嘉措看來,這裏是個洋溢著友誼、溫暖、自由、平等和歡樂的地方。隻有在這裏,他才看到了人,看到了人的生活。布達拉宮雖大,卻是一潭死水;酒店雖小,卻是一個海洋。更使他興奮的是那些無拘無束的人所唱的酒歌,歌中所含的生活氣息以及淳樸的思想,真摯的感情,形象的比喻……比酒更能醉人。

第巴桑結從自己的耳目那裏知道了倉央嘉措曾經和一位貴族小姐來往,又經常到酒店飲酒。他為此思考了多日,總是不知應當怎樣對付才好。他既怕這位達賴熱心於政治,又怕他耽於酒色。俗話說:酒後的人不好,雨後的路不好。萬一鬧出事來,讓兩眼盯著布達拉宮的拉藏汗抓住把柄,會同樣對他不利。但是倉央嘉措已經長大成人,正式坐床三年多了,又遠不是沒有頭腦的人,他不宜於在這位達賴麵前扮演一個訓導者的角色了。

桑結想出了一個暫可一試的辦法——從經濟上控製一下倉央嘉措。他認為,老年人可以掌握過多的權力,青年人不可掌握過多的錢財。

康熙皇帝為了密切中央和地方的關係,每年派人到西藏來看望達賴和班禪,並且送來親筆信件和貴重禮物。那時候,班禪還沒有得到封號,皇帝每年隻送他五十大包茶葉,供他主持的紮什倫布寺的僧眾熬茶。直到康熙五十二年(公元1713年)正月,皇帝才指示理藩院[1]:“班禪胡土克圖為人安靜,熟諳經典,勤修貢職,初終不倦,甚屬可嘉。著照封達賴喇嘛之例,給以印冊,封為班禪額爾德尼[2]。”對於達賴,則待遇高得多,每年從打箭爐(今四川康定)的稅收項目下撥白銀五千兩給他。雖然這筆錢是一種宗教撥款的性質,但達賴是名義上的受贈者,有權由他個人支配。

桑結知道六世在用錢上是一個毫不吝嗇的人,同時又比較清高,絕不貪財,更不願開口索取。於是找了一位年齡大得足可以當他的曾祖父的老喇嘛,以上師的身份替他管理錢財的收支。六世要用一兩銀子也得講明用途,不能有忤佛意。倉央嘉措平日並不留意宮中的財務製度,也不便老是為了外出交際和喝酒去命令上師付款,隻好默默地接受了對他的約束,為了節省而減少去酒店的次數。這樣做的結果,反而增加了倉央嘉措心中的不快,一旦出去,就來一個不喝夠玩夠決不回宮。

倉央嘉措從一喝上酒就有很大的酒量。酒量這個東西,不是隨便可以鍛煉出來的。同樣年齡、體質、性別的人,喝同樣多的酒,一定有醉的,有不醉的。在各方麵無大差別的人,對於酒的適應能力卻有著很大的差別。到底是什麽原因?至今沒有令人滿意的答案。女店主央宗特別喜歡有酒量的人,倒不僅是因為可以多賺他們的錢。她開的雖然是酒店,但對於那些一喝就醉,一醉就吐的顧客,總是厭煩多於同情,隻不過不肯輕易表露出來罷了。央宗自信十分了解宕桑汪波,經過幾次接觸,她就下了這樣的結論:這是個有學問無處使,有銀錢無處用,有苦悶無處訴的好小夥子。出於好心,她給宕桑汪波介紹了一個名叫達娃的、很會釀青稞酒的姑娘。

達娃也是常來飲酒的,留意過宕桑汪波,明顯地流露出好感。央宗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才充當了牽線人。我們的宕桑汪波也就和她相見並且熟悉了。

達娃姑娘其實是一個離了婚的少婦,她從不回避她推開了丈夫的理由:在夫妻生活上那是個形同“廢物”的男人。她是屬於那種為數不多的女人之列的,既不看重錢財,也談不上有什麽深愛和癡情,她最貪婪的隻是具有男子氣的男子。而且她在這方麵的追求永遠沒有滿足。

這些,倉央嘉措開始時是不知道的。幾次親昵之後,他懊惱了。他不願去埋怨酒店的老板娘,央宗隻有熱心,並無壞心。他隻有和塔堅乃去訴說。塔堅乃聽了一遍,十分幹脆地說:“我的佛爺,趕早算了吧!我不是說這位達娃姑娘沒有感情,她的感情隻不過像一層薄薄的毛皮,說穿了,她隻是一塊肉。”

倉央嘉措很佩服塔堅乃對達娃評價的準確,於是和達娃斷絕了往來。

關於這一次依然有些輕率的、短暫的結合,倉央嘉措也留下了詩歌。

當他初次見到達娃的時候,曾經激動地寫道:

姑娘美貌出眾,

茶酒享用齊全:

即使死了成神,

也得將她愛戀。

他也產生過幻想:

隻要姑娘在世,

酒是不會完的;

青年終身的依托,

當可選在這裏。

當他在感情方麵得不到滿足的時候,便痛苦起來:

雖然肌肉相親,

卻摸不透情人的心術;

還不如在地上畫圖,

能算出星辰的數目。

想來想去,他還是把氣出在了央宗的身上:

與愛人邂逅相見,

是酒家媽媽牽的線;

如果欠下孽債,

可得你來負擔!

最後,他不無留戀和惋惜地感歎道:

邂逅相遇的嬌娘,

渾身散發著芳香;

卻像拾到塊白玉,

又把它拋到路旁。

在宮中,六世達賴的行蹤可以瞞過別人,但是不可能瞞過蓋丹。對於蓋丹——他說一不二的人——他也無須隱瞞。因此,他的一些詩歌,蓋丹是經常可以看到的。蓋丹很欽佩六世的詩才,貪婪地抄錄著他的作品。正是通過蓋丹的抄錄,六世的詩歌才得以流傳到拉薩,又流傳到民間,隻是當時不知道它們的真正作者到底是誰。

倉央嘉措的詩歌也經常在央宗的酒店裏被人彈唱。倉央嘉措也依然經常到店中飲酒。當他發現自己的詩歌深受人們喜愛的時候,從孤苦中感到了慰藉。

達娃也依然到酒店來,她對於宕桑汪波並無怨恨,每次見麵都大大方方地投來友好的一笑,然後就毫無顧忌地去親近自己新的朋友。

央宗發現了他們之間決裂的原因。她感到自己錯誤地估計了宕桑汪波,一方麵想表示歉意,一方麵想彌補過失。有一天,趁顧客不多的時候,她把六世請到自己的內室,安慰他說:“宕桑汪波公子,你放心,達娃是不會生孩子的。我本來也沒想讓你娶她。這樣吧,我再給你找一個更漂亮的、能情投意合的。不過,可不大容易成功,那姑娘,好像誰也看不上似的。也難怪,人家就是處處比人強嘛!”

宕桑汪波不信任地搖搖頭。他為自己浪費了的、被騙走了的情意而傷感。他對此有些厭倦了。他覺得在這個世界上,要找到自己尊敬的男人倒還容易,而要找到真正可愛的女人恐怕無望了。他用冷淡回答了央宗的熱情,低頭坐著,一聲不吭。

“我知道你要的是什麽樣的姑娘:一不為錢財,二不為睡覺,而是重情義、講恩愛的那一種,對吧?”央宗像慈母一樣地慢聲細氣地對宕桑汪波說著,“還有一條,最好能和你一樣喜歡彈唱,喜歡詩歌。當然,長得也要非同一般的漂亮,走到街上像公主,坐到店裏像菩薩,飛到天空像仙女。和你好一輩子不變心,不能像那些路上撿來又扔在路上的情人,‘開頭快如駿馬,結束短如羊尾’。是不是這樣的?我說到你的心裏去了沒有?”

宕桑汪波驚服了,酒店媽媽說的,正是他心裏想的。世上難得有真正了解自己的人,更難得有願意熱誠相助的人。他對央宗的最後一絲怨尤消逝在這些知心的話語之中。他點了點頭,歎了口氣說:“你說得很對,可這樣的姑娘哪裏有呢?我心裏雖想騎馬,命運卻隻能走路……”

“別這麽說,包在我身上了,我說給你介紹就準給你介紹。這樣的好事我幹得多了,一百零八顆佛珠,串的是一根線;幸福美滿的結合,經的是我的手!”央宗正說得興奮,忽然又犯起愁來,“不過,那位姑娘我可沒有把握,我隻能讓你們見個麵,你能看上她,是一定的,她能不能看上你,就要看你的福分了。反正這份心我是要盡的。”

“謝謝你。你說的這位姑娘住在哪裏?叫什麽名字?”

“就住在附近,叫於瓊卓嘎,長得什麽樣我說不明白,也畫不出來。反正全拉薩找不出第二朵這麽好看的花兒來。她還會唱藏戲,今年過年的時候,演了一回文成公主,一下子就出名了。你不知道?”

“不知道。”

“真奇怪!你一不聾,二不瞎,怎麽會不知道她?”

“……”

“說也白說,你見了就知道了,說辦就辦,我今天就去問問,看她哪天能到我的店裏來坐坐。”

“不忙,讓我想想再說。”宕桑汪波抑製著自己熱情的向往。他學得聰明了,慎重了,他想先了解一下這個於瓊卓嘎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如果她身上有著白珍或達娃的那種破壞詩意的東西,即便長得再美,他也寧可舍棄了。

他很有禮貌地再次向央宗道了謝,出了酒店,他沒有回宮,而是朝拉薩走去。他決定委托塔堅乃替他完成對於瓊卓嘎的偵察。

塔堅乃一見宕桑汪波來到,高興得跳了起來,他雖然有了許多新朋友,但畢竟和這位童年時期的老朋友不能相比。俗話說:哈達不要太多,隻要有一條潔白的就好。在他的心目中,宕桑汪波豈止是一條潔白的哈達?簡直是藍天裏的白雲!宕桑汪波的心地太柔和了,太寬廣了,尤其當了達賴以後,本來可以高坐在神的位置上供人仰望,但他卻仍然願意和普通人在一起生活。這是一朵染不黃也變不黑的白雲啊!

宕桑汪波剛喝了一碗茶,塔堅乃就拿出一大包硬邦邦的東西,啷一聲放在桌麵上。

“這是什麽?”宕桑汪波不解其意地問。

“聽不出來嗎?銀子。你拿去吧。”

“我不需要。”

“別瞞我了。我知道你用錢不方便了。”

“誰說的?”

“蓋丹,他說他很敬佩你,同情你,很想幫你的忙,可又不敢違抗命令。”

“誰的命令?”

“還能有誰?當然是扁頭第巴。”

“拿去吧,”塔堅乃指著銀子說,“這既不是我送給你的,也不是我借給你的,而是還給你的,這一次沒有還完,往後繼續還。”

“我沒有借給你銀子,為什麽要還?”

“那我的肉店是靠什麽開起來的?”

“那是我作為朋友送給你的呀。”

“這……也算我作為朋友送給你的不行嗎?”塔堅乃堅持說,“要不,作為我向佛爺的供奉好了。”說著,雙手捧起銀子,跪倒在六世的麵前。

倉央嘉措慌忙地向四周看了看,發現沒有別的什麽人,才放了心,連連說:“好好好,快請起來,我收下,收下。”

“這就對了。”塔堅乃高興了。

“我今天來找你可不是要銀子的。我的衣食住行全都由宮中照管,服侍得很好,唯一用錢的地方不過是央宗的酒店,而且也用不了多少。我是來求你幫忙做一件事……”

“說吧,十件百件我也應當效勞。”

正說著,店門外閃過了一個女人的身影。

“白珍!”塔堅乃對宕桑汪波一指,“怎麽樣?一點兒也不喜歡她了?”

宕桑汪波歎了口氣,念道:

天鵝戀上了沼池,

心想稍事休憩;

誰料湖麵冰封,

叫我灰心喪氣。

“好了,不提她了。我看,她和我一樣,也是個賣肉的。”塔堅乃俏皮地說,“不過我賣的是牛羊肉,她賣的是自己的肉。”

“塔堅乃,不要這樣講吧,世上有各種各樣的人嘛,還是學會寬恕為好。”宕桑汪波停了一會兒,又念出這樣一首詩來:

死後到了地獄,

閻王有照業[3]的鏡子;

人間是非不清,

鏡中不差毫厘。

塔堅乃認真地聽著,有點兒激動地說:“到底有沒有這樣的鏡子?是方的還是圓的?我不知道,也沒見過。就是沒有這種東西,咱也不會害人。再說,我這一類的人是些小人物,做不了大好事,也幹不了大壞事。你可是大人物了,既能賜福百姓,也能讓百姓遭殃,可得小心啊!”

倉央嘉措深深地點了點頭:“賜福百姓的路,我至今還沒有找到;讓百姓遭殃的事,我是絕對不會做的。我也不想當這種大人物,隻想能和普通人一樣地去生活。這,你是了解的。”

“你想得對,說得也知心。剛才說要我做件什麽事,讓白珍的影子給攪亂了!快吩咐吧。”

“替我去了解一個人。”

“誰?”

“她叫於瓊卓嘎……”

沒幾天,塔堅乃就完成了任務。據他了解到的情況看,央宗的介紹是可信的。於瓊卓嘎今年十九歲,中等偏高的身材,走起路來像舞蹈一樣優美。她是工布地區的人,那裏有許多森林,氣候比西北方向的拉薩還要溫濕,是出美女的地方。那裏還出產各種叫得特別好聽的鳥兒,在全西藏都是有名的。塔堅乃還從於瓊卓嘎的鄰居那裏打聽到,這位姑娘確實是一不愛錢財,二不圖享受,三不出風頭,看重的隻是兩樣東西——才學和情誼。她會唱藏戲,還演過文成公主。她更喜歡唱歌跳舞,尤其愛唱朗瑪[4]的曲調。她有過一個情人名叫土登,不到一個月就絕交了,原因卻無人知道。現在,打她主意的人很多,其中有莊重的,有輕佻的,有真心實意的,有湊湊熱鬧的,有愛美的,有慕名的,有年輕的,有年老的,有富貴的,有貧窮的……圍繞著這朵鮮花,“嗡嗡”成了一團,簡直使人分不清哪些是蜜蜂,哪些是蒼蠅。於瓊卓嘎自有主見,對誰也不答應。喜歡她的男人多得像河底的石子兒,但是仙山在哪裏?有長處的男子多得像天上的星星,但是最亮的一顆卻還沒有見到。

倉央嘉措了解到這些情況之後,反而產生了一種見她的欲望。他有自己的驕傲,像一個決心製勝的將軍投入了情場。他甚至認為,不付出代價的占領和不伴隨痛苦的幸福一樣,是沒有意思的。他覺得他不隻是去追求一個女人,而是在向雄偉的布達拉宮挑戰,向生活挑戰,向一切禁錮他的東西挑戰。他不相信自己會失敗,即使失敗了,靈魂也不會屈服。他的心上自有一座須彌山[5]。他的腳步將按照自己的軌道運行,正如他的詩裏所寫的:

中央的須彌山王,

請你堅定地屹立著;

日月繞著你轉,

方向絕不會錯!

他回複央宗說:同意會見於瓊卓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