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貴族小姐

六世達賴自從剃度受戒之後,竟然又留起了長發。作為教主,倒沒人敢為此提出異議;再說,佛爺的昭示,佛爺的舉動,佛爺的愛好,等等,並不都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在人們的心目中,他不論做什麽,怎樣做,一定都是為了眾生的幸福,何況他又有那樣的權力。隻有極少數上層人物,為了重大的政治需要,才敢於暗中去抓達賴的把柄。

第巴桑結甲措忙於獨攬大權,醉心於自己的尊位。他通過觀察、試探和詢問蓋丹,相信六世沒有執政的興趣以後,對於六世的行動也就不大注意了。

因此,倉央嘉措便很容易地裝扮成一個貴公子,獨自走出宮,到拉薩市區去。

那時的布達拉宮和拉薩在稱呼上是分開的,二者之間有一公裏多的路程沒有房舍。拉薩在鬆讚幹布以前,據說是一片沼澤,沼澤的中心有一個湖,藏語叫臥措。文成公主來到西藏以後,親自在湖上選點、設計,填土建寺。文成公主根據五行相承相克的說法,建議鬆讚幹布用白山羊背土填湖。因為藏語把白山羊叫“惹”,把土叫“薩”,所以建起的寺廟被稱為“惹薩”,這就是大昭寺最初的名字。後來藏語又叫覺臥康,也叫惹薩楚那祖拉康,即拉薩神變殿或顯靈殿的意思。接著,由於香火的旺盛,政治、經濟、文化的發展,在寺周圍出現了許多新的建築,形成了市區。於是這座新城也就叫作“惹薩”,當時的漢文譯作“邏些”。邏些逐漸成為佛教聖地,以後便改稱為“拉薩”了,因為“拉薩”在藏語中就是“聖地”的意思。“拉薩”這兩個字的藏文記載,最早出現在公元806年立於拉薩河南岸的一塊石碑上。布達拉宮所在的紅山,被稱為是第二殊勝的普陀山,“布達拉”則是“普陀羅”的譯音。在倉央嘉措時代,人們習慣於把到市區去說成是到拉薩去。

幾年來,這是倉央嘉措第一次去拉薩,而且沒有人跟隨。他很久沒有這樣自由了,他感到自己好像插上了翅膀,似乎不是走在地上,而是飛在天上。自從離開故鄉,穿上袈裟,來到這十三層的布達拉宮,他還沒有像今天這樣獨自行走這樣遠的路程,也沒有望到過這樣遼闊、翠藍的天空。他是誰?是達賴喇嘛嗎?不是了;是倉央嘉措嗎?也不是。他是一條遊進大海的魚,一匹跑進草原的馬,一隻飛進雲層的鷹……

他在大昭寺朝西開的大門口停下來。

大昭寺裏麵最神聖的東西是文成公主從長安帶來的一尊釋迦牟尼佛像,這尊佛像據說是由釋迦牟尼親自加持過的,西藏一直把它視為至寶。它原來存放在小昭寺(藏語稱惹莫且)。為了安全起見,第二個嫁給藏王的漢族女人——唐朝雍王李守禮的女兒金城公主把它移放到大昭寺中。

倉央嘉措看見無數的男女,在石板上五體投地,朝門內不停地磕著響頭。石板盡管堅硬,卻被人的身體摩擦出深深的凹槽,像是一個扁長的石臼。他們祈求什麽?無非是希望避免今世的厄運,減少來世的貧苦。他暗中歎息了一聲,“這真是用頭來做腳的事情!”他不禁真的憐憫起眾生來了。但他自己也是個需要尋求幸福的人,又能給人們什麽幸福呢?如果他能夠改變他們的不幸,他會走上前去對大家說:“我就是達賴喇嘛,我就是活著的最高的佛!來吧,提出你們的要求吧!”但他哪裏會有這種勇氣?那樣一來,即使人們不把他當作騙子,他也會自己承認是個騙子。

他認為真正值得尊敬、珍視、膜拜的,倒是門前那棵文成公主栽下的唐柳和甥舅聯盟碑。它們標誌著藏漢的友誼,表達了民族團結的願望,記載了中華大家庭的形成。垂柳雖然柔軟,卻像石碑一樣悠久;石碑雖然堅硬,卻充滿了活力和生機……他認為,如果政治隻是這樣一些內容的話,他是會十分讚成的。唉,他又想得太多了,還是去享受自己難得的自由吧,去找塔堅乃聊聊天吧。

他沿著八角街的南街向東走去,到了東南角以後又向北拐,然後向東,到一個小巷裏去找塔堅乃的肉店。這是塔堅乃詳細告訴過他的路線。

八角街也是後來漢族人的叫法,因為拉薩市區的中心是大昭寺,附在它後麵的是郎子轄(拉薩市政府)的建築,在它們的周圍形成了四條街道,自然構成了八個角。其實“八角”的原意並非如此。大昭寺是佛的中心,圍繞著中心的街道和道路有三圈,即內圈(藏語叫囊果)、中圈(藏語叫巴果)、外圈(藏語叫其果,因為有許多林卡,又稱林果路)。漢語的“八角”是從藏語的“巴果”演繹出來的,因為四川語係中的“角”讀作“果”。

倉央嘉措先是看到了吊掛在店門口的大扇牛肉,然後才瞧見坐在後麵的塔堅乃。和他坐在一起的還有幾位豪爽談笑著的朋友。讓倉央嘉措出來散心的事,雖說是塔堅乃的提議,但當他真的看見六世達賴站在他的門前時,卻驚跳起來。天哪!這可該怎麽接待呢?

倉央嘉措見他神色慌亂,便搶先答話說:“大哥,近來身體好嗎?我來隨便坐坐,可別把我當外人啊。”

塔堅乃還是手足無措地在屋裏打轉,不知該怎麽稱呼六世才好,也不知該讓貴客在哪個墊子上落座。在場的幾位朋友一看他這副慌恐模樣,猜想來者不善,不是討債的債主,就是貴族的惡少,再不然就是來找碴兒的小官。出於要保護朋友的共同動機,他們竟一個也沒有離去,倒想聽聽他和塔堅乃說些什麽,也好探個究竟,必要時幫朋友一把,免得老實人吃虧。

倉央嘉措敏感地發現塔堅乃充滿了歉意,在座的幾位又充滿了敵意,這才意識到自己事先沒有和塔堅乃約好日期,來的有些唐突;衣服也穿得過於華貴了。不過他並不介意這些,難得再和普通的人們坐在一起,過一過不拘禮儀的生活。他於是自動找地方坐下來,加入了屠宰人、工匠、熱巴……的行列。

塔堅乃發現在座的幾位,對倉央嘉措的態度都不大友好,他們的臉上明顯地泛出戒備、疑慮、冷漠甚至敵視的神情。這也難怪,因為他們沒有聽塔堅乃說起過他在拉薩有什麽貴族朋友。即便是一隻小鹿,如果披著豹子皮走近羊群,也是不受歡迎的。倉央嘉措的服飾和他們的穿著差距太大了。絳紫色的細氆氌長袍,藍綢子腰帶,高筒的牛皮靴,不太長的發辮上綴著大得驚人的鬆耳寶石,再加上白淨細嫩的皮膚……這一切在他們看來,都像是有意識地炫耀;隻有麵容是和善的,不像一個惡少。

“這位公子是我很好的朋友、恩人,佛爺……一般的善良,平常在家讀書,不大出來。沒什麽,大家喝茶,喝茶!”塔堅乃對大家解釋著,搖了搖手中的茶壺,不讓裏麵的酥油茶沉澱。

倉央嘉措趕忙欠身向大家致意,他的微笑和文雅的舉止同塔堅乃的介紹配合得十分得體。大家的心緒開始寧靜下來。雖然有人對塔堅乃會有這樣一位朋友難以理解,但也不願再去追究。既然是朋友的朋友,相信他就是了,何必管人家的私事呢?聽說當皇帝的還有窮親戚呢,窮苦人就不能有闊朋友嗎?

“請問先生叫什麽名字?”一位銀匠說。他並不是多嘴,而是要和倉央嘉措攀談幾句,表示友好。

這一下可把倉央嘉措問懵了,難住了,他出來的時候,隻注意了換裝,可沒想到化名。他張了張嘴,卻答不出聲來。縱然這些人不一定知道六世達賴叫倉央嘉措,他也不能說出自己的名字,那太冒險了,弄不好會給塔堅乃惹出大麻煩來。

“哦,他叫宕桑汪波,他就是宕桑汪波先生。”

倉央嘉措立刻點著頭承認了。他心中暗自高興,這名字還挺好聽。他想,塔堅乃不可能事先為他準備下一個別的名字,這位老兄的腦子還真靈活。不識字的人自有他聰明的地方。

他倆小時候在故鄉玩耍那陣子,誰也夢想不到許多年以後會相聚在拉薩;更想不到會有必要給對方另起一個名字。就是在不久以前,倉央嘉措把剛祖換成塔堅乃的時候,也沒有想到塔堅乃會把倉央嘉措換成宕桑汪波,這種一還一報之所以有趣,是因為都產生於無意之中。

是挺有意思!假如生活中完全沒有意外,沒有偶然性,沒有巧遇和巧合,沒有絕難預料的事情,沒有戲劇性的話,將是多麽乏味呀!

從此,在拉薩出現了兩個完全不同的人——穿袈裟的達賴倉央嘉措和穿俗裝的公子宕桑汪波。

這時,肉店門外來了一個年輕女子,懶洋洋地站下,懶洋洋地喊了一聲:“喂,買肉。”

倉央嘉措看到她,立刻有一種第一次看到孔雀開屏的感覺。她是那樣豔麗,大小十分合適的金寶頂帽上,金絲緞、金絲帶和銀絲線閃閃發光。皮底呢幫的鬆巴鞋上繡著各種花朵。琥珀色的項鏈,從粉紅的內衣領子裏垂掛出來,更是亮光閃閃。圓圓的臉盤上,脂粉雖然塗得略重了些,但和她周身上下的色調倒也很協調。

如此近距離地、仔細地打量一位貴族小姐,在倉央嘉措還是第一次。在故鄉、在農村、在牧場、在宮中,他都沒有這樣的機會。他是喜歡樸素美的,但對於麵前的這位小姐,他感受到的則是一種新奇。豔麗畢竟也是美呀。

“白珍小姐,請進來坐坐吧。”塔堅乃像招呼一位極熟的雇主。其實,這位小姐很少自己前來買肉,這種事經常是由傭人來幹的。她隻是在閑得無聊的時候才轉到這裏,順便挑一塊好肉回家,偶爾也來坐坐。拉薩八角街的鋪麵商人,社會地位是不算低的,這並不降低她小姐的身份。塔堅乃雖然還夠不上是一個可以用敬語來稱呼的商人,但也不是拿靴子當枕頭的貧賤之人了。

白珍小姐往裏麵瞧了瞧,見亂哄哄地坐著幾個人,不想進去。但當她發現了倉央嘉措,認定是一位貴族青年,而且如此英俊,便又改變了主意,舒展了眉頭,走了進來。

也許是基於異性相吸的原理,塔堅乃的幾位新朋友對於這位小姐比對倉央嘉措要禮貌一些,起碼不含敵意。但是倉央嘉措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也無心去做這種不必要的比較,他的注意力全被吸引到這位豔麗的小姐身上了。

白珍顯然是與仁增汪姆截然不同的女人。嬌小、豐滿、嫵媚,嘴角上掛著冷峻,額頭上嵌著高傲。外貌是十八九歲的姑娘,卻像是有著四五十歲的家庭主婦的智慧。在她身上,農村姑娘的憨厚被城裏人的機敏代替了;不善交際的羞澀被見過世麵的大方代替了。倉央嘉措又覺得,她的服飾表現出熱烈的色調,她的臉上卻透出了不協調的冷漠,而冷漠中又泛著欲求,這一點,是他從白珍朝他頻頻斜視過來的目光中覺察到的。

“公子,你會下棋嗎?”白珍不理睬別的人,徑直向倉央嘉措發問。接著,朝他嫣然一笑。

“會。”倉央嘉措據實回答,“不過棋道不高。”他覺得這問題提得奇怪,於是反問道:“你問這個幹什麽?”

白珍湊近倉央嘉措的耳邊,用乞求的語調低聲說:“我可憐的阿爸最愛下棋,他的腿有病,出不了門,總讓我出來找人去同他下棋。你如果沒有別的事情,就請到我家去坐好嗎?謝謝啦,請不要拒絕吧。”

倉央嘉措心想,難得她有這樣的孝心,反正自己今天就是為了散心解悶才出來的,而且很久沒有下過棋了,多認識一位新朋友有何不好呢?於是爽快地回答:“好吧,那就請你的阿爸多指教了。”

倉央嘉措向塔堅乃說了再見,跟著白珍走出了肉店。

塔堅乃的朋友們望著他倆的背影,有的微笑,有的撇嘴,有的搖頭。

白珍小姐是一個沒落小貴族的獨生女兒,住在離八角街不遠的一座二層樓上,建築有些舊了,也說不上豪華,但還清潔、僻靜。倉央嘉措感到,比起他的寢宮來,這間花花綠綠的閨房充滿了生活的氣息。

“你的父親呢?”倉央嘉措坐了一會兒,問道。

“他有件公事,到察木多[1]去了,大約十天以後才能回來。”

倉央嘉措想責怪她在肉店撒了謊,又怕使年輕的女主人過於難堪。且看看她還會說些或做些什麽吧。她的阿爸畢竟和自己是不相幹的。

白珍竟不再說話,隻顧擦洗著酒碗。

“那麽你的母親呢?”倉央嘉措又問。

“我有三個阿媽。”白珍不動感情地回答著,“一個升天了,一個逃走了,還有一個,父親始終把她帶在身邊。”白珍顯然不願對方過多地詢問自己的家世,接著反問道:“你呢?你到底是哪家的少爺?”

倉央嘉措沒有瞎編的才能,也沒有說謊的習慣,更沒有回答這類問題的準備。他隻說自己叫宕桑汪波,別的話一句也不說。

白珍對於拉薩的貴族姓氏知道得不少,而且從父母那裏,從父母的朋友那裏,知道了多得可觀的達官貴人家中的隱私故事。如果誰的名字前邊不帶上家族的徽號以表明自己祖先的領地、莊園、世家、封號之類的話,她就不會承認你是貴族子弟。於是繼續追問倉央嘉措說:“你怎麽不說話呢?你是宇妥·宕桑汪波呢?還是郎堆·宕桑汪波?或者是多嘎·宕桑汪波?也許叫阿沛·宕桑汪波吧?”

倉央嘉措還是不作回答。

“好吧,你不願說出你的家族,一定有你的理由。別裝啞巴了,我再也不問了。”白珍勾了他一眼,慷慨地說:“好在我喜歡的是你,而不是你的姓氏。對嗎?”

她端來了飯菜,還有一大壺青稞酒。雖然說不上名貴,卻比他宮中的飲食花樣多些。

倉央嘉措明白了她在肉店編謊的原因,倒也讚賞她的熱情和直率。

白珍早已改變了她那懶洋洋的神態,熱情地招待著倉央嘉措。兩個人竟然對飲了三碗青稞酒。酒是那樣甜美,濃鬱的香氣裏夾雜著一點酸味。塔堅乃為他們挑選的牛肉,也十分鮮美可口。

已經快到黃昏時分了,白珍還在向倉央嘉措殷勤地勸酒。倉央嘉措雖然有了幾分醉意,但還清醒地知道是該回宮的時候了,不然,大門上了鎖,蓋丹找不見達賴,布達拉宮將可能出現一個騷亂之夜,那後果是不妙的。

“我該走了。”倉央嘉措說著,站了起來。

“不肯……留下來嗎?”白珍撒嬌地說。

“不,不是……我一定得回去。”

“那麽你是不認我這個朋友嗎?”白珍的聲音裏含著惱怒。

“不不,我感謝你的感情。”

“怎麽感謝呢?”

“……”

“什麽時候來感謝?”

“明天。”倉央嘉措覺得欠了她的情。

“好吧,明天我在家等你,看看你是不是個男子漢。”

“話出口要兌現,刀出鞘要劈砍。我明天一定來。”

“好,隻要針不失信,線就不會丟醜。”白珍扶著倉央嘉措的肩膀說,“你不想送我一件……紀念品嗎?”

“當然要送!”

“俗話說:給情人送上一顆珊瑚,他也會當作無價之寶;給無義的人就是送上萬兩黃金,他也不會說聲謝謝。你可不要送我太貴重的東西喲,我是不缺錢的,我要的隻是……情意。”白珍說著,挨近倉央嘉措,仰起臉麵,閉起眼睛,伸過來嘴唇。

倉央嘉措醉得搖晃起來,他扶住白珍的雙肩。白珍蹺起腳尖,噘起嘴,兩人親吻起來……

屋子暗了下去,太陽已經落山,倉央嘉措才匆匆忙忙地下了樓,邁開輕飄飄的大步,踩著落日的餘暉走回宮去。

第二天,倉央嘉措花了不少錢,從八角街一家大商店裏買了一副白玉鐲,揣在懷裏三步並作兩步地直奔白珍的家。

白珍高興地接受了“紀念品”,立刻戴在手腕上,含情脈脈地望著他。

倉央嘉措對於這位貴族小姐的一切確實不大了解,她既嬌小,又大膽,既世故,又熱情,既像是真的愛他,又像是逢場作戲,既像是珍惜感情的紀念,又像是有意索取禮品……不過,她到底還是有可愛的地方,這在布達拉宮裏是找不到的。但同時又總是覺得自己做了一件不是完全出於自願的事情。

“你還是不願告訴我你的家族嗎?”白珍又問。

倉央嘉措決心不說出自己的真名,也決心不編造另外的身份。他隻承認自己是宕桑汪波。

“今天晚上,你可以……住在這裏了吧?”白珍拉他坐下來,小聲問著。

倉央嘉措搖了搖頭。

白珍驚奇起來,不滿意地撇了撇嘴,直視著倉央嘉措說:“也許你的父親地位很高,也許對你的管束很嚴,也許你打算去當喇嘛,也許你認為比我高貴,因此才不願或者不敢和我親熱。對嗎?我不會猜錯的。其實,這有什麽?就連達賴喇嘛也秘密地親熱女人!”

“啊?……”倉央嘉措一聽這話,不禁大吃一驚。他立刻敏感到,白珍是不是從什麽地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進行旁敲側擊呢?而且一旦宣揚出去,他又將如何對付呢?

“你感到意外嗎?你不相信?虧你還是個貴族子弟,你的耳朵也太短了。”白珍自鳴得意地說。

倉央嘉措聽她這麽一說,稍微鎮靜了些,聽口氣不像是指的自己,而是另外一個達賴。不,也可能不是任何一個達賴,而是在不負責的傳說中張冠李戴罷了。但這無論怎麽說,對他都是一件重大的新聞,於是好奇地追問說:“他是誰?能告訴我嗎?”

“就是偉大的五世。”白珍肯定地說。

“有什麽根據嗎?人們胡猜的吧?”倉央嘉措雖然沒有表示出多大的驚訝,但總不大相信。

“我問你,五世達賴在水龍年去過北京是不是?”

“是的,那是順治九年。”

“就在那次動身進京的前幾天,五世達賴從哲蚌寺到色拉寺去,走的是山腳下的小路,半路上經過大貴族仲麥巴的府邸……仲麥巴你知道吧?”

“當然知道,第二任第巴不就叫仲麥巴·陳列甲措嗎?”

“對對。”白珍接著講,“五世就在他家過夜,由仲麥巴的主婦侍寢。”

說到這裏,她故意嬌嗔地問:“什麽叫侍寢,你懂嗎?”

“懂。”

“那你說,是什麽意思?”

“就是伺候著、侍奉著、陪伴著睡覺的意思。”倉央嘉措講解著,力求清楚、全麵、準確。同時,他想起了在什麽地方看到過的一句話,大概是在蓋丹的日記中吧?說“五世達賴化身的觀音菩薩在仲麥巴家中遺落了一粒珠寶上的寶珠”。當時他讀到這種朦朧的句子,未求甚解,現在看來可能指的就是此事。而此刻的自己,是不是也是一種什麽化身呢?是不是也要在白珍家中“遺落”下一種什麽“寶珠”呢?他自己也弄不清了。

“怎麽?不想聽了?你以為我說完了?”白珍繼續說,“第二年,侍寢的主婦生了個兒子。他是誰?你猜猜。”

倉央嘉措根據家族和年齡,推想到了那個人,遂自語著:“難道是他?他是五世的兒子?”

“不錯,就是他——第巴桑結甲措大人!”

“不會吧?”

“你再想想,五世達賴為什麽在第巴八歲的時候就把他要到宮裏去?為什麽親自教他讀書學經?為什麽讓第巴羅桑圖道辭職?羅桑圖道辭職以後好讓桑結甲措來接替嘛。隻不過因為蒙古的達賴汗反對,才找了個羅桑金巴頂替了三年。後來不還是讓桑結甲措當了第巴嗎?反過來再看,桑結甲措為什麽給五世修了那麽華貴的靈塔,舉行了那麽盛大的法會?……好了,不說了。你呀,我看是個書呆子,達賴都敢,你就不敢嗎?”白珍說到這裏,像是大醉了一樣地倒臥在倉央嘉措的身邊。

倉央嘉措不知是被引誘了,還是被說服了,或者被激發出了一種什麽精神;也許是被白珍的勇敢、主動所感動?他說不清,他隻知道自己撲到了白珍的身上,緊緊地抱住了這位貴族小姐……他感到六世和五世、倉央嘉措和宕桑汪波、佛和人,不再有什麽區別,也不應該有什麽區別了。

二人親昵了許久,白珍問:“明天還來吧?”

“還來。”

“再給我什麽紀念品呢?”

“不是給過了嗎?”倉央嘉措指了指她已經戴在腕上的昂貴的玉鐲。

“這是見麵禮。可今天……”

倉央嘉措頓時減少了對她的尊敬,兩顆剛貼在一起的心一下子又離遠了。如果她是個重感情輕錢財的姑娘,倉央嘉措倒是舍得為她花費錢財的,況且作為達賴何愁沒有錢財?

“嗯?難道我就值這一副手鐲嗎?”白珍又追問道。

倉央嘉措失望了,原來他在這裏並不需要付出愛情,隻需要出錢就可以了。想到這一點,他倒認為這位貴族小姐竟連一副手鐲也不值了。不,他不大相信越有錢越愛錢是一條定律,他不願往壞處去想白珍,他希望對方在故意用這種要求來試探自己是否鍾情。

“那麽,你想要什麽呢?”倉央嘉措反問。

白珍笑了。她思索著,盤算著,老半天才說:“隻要貴重就行。”

倉央嘉措心想:唉!隻有不貴重的人才會說出這種話來。你試探我,我也可以試探一下你。

突然,樓下有人在喊:“宕桑汪波先生!宕桑汪波少爺!”

白珍開了樓門,二人往下一看,原來是肉店的塔堅乃。

“你怎麽找到這裏來了?”倉央嘉措探身問他。

“有急事!”塔堅乃不停地招手,“請下來一下。”

倉央嘉措下了樓,塔堅乃立刻把他拉到大門口,神情有些慌張地小聲說:“布達拉宮裏的人到處找你,讓你趕緊回去。”

“出了什麽事?”

“聽說達賴汗去世了,他的兒子拉藏當了汗王,第巴桑結派蓋丹到肉店來過,說請你去參加個什麽儀式。”

倉央嘉措歎了口氣說:“我真願意他們能完全把我忘記!好吧,回去。”說罷,回身朝站在樓門口的白珍招呼了一聲再見,趕回了布達拉宮。

這是康熙四十年(公元1701年)的一天。

拉藏王子成了拉藏汗,繼任了蒙古和碩特部的首領。這是西藏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六世達賴和第巴桑結少不得都忙碌了幾天。對於倉央嘉措來說倒無所謂,不論誰當汗王,他隻是參與一番例行公事的活動罷了,而對於桑結甲措來說,卻是萌發了一粒不祥的種子。他早就把拉藏汗視為政敵了,因為拉藏汗不但是一個頗有政治頭腦的人,而且是一個精力旺盛的、熱心於政治的人。拉藏汗的手上有兩張王牌:康熙皇帝的支持和固始汗傳下來的特權。桑結的手上卻隻有一個達賴。更可怕的是,桑結在觸怒過皇帝並失掉了噶爾丹之後,隻能維持現狀,處於守勢了。而拉藏汗的勢力卻與日俱增,並注視著桑結,伺機進攻。桑結甲措並不是意識不到這種危險性,但他不可能自動後退。如果他利用達賴在宗教方麵的威信和行政方麵的權力,把倉央嘉措培植成一位熱心於政教的領袖,讓達賴親臨第一線,自己就會免遭不測。這,隻是設想而已,實際上誰都不會改變這個現狀:桑結不會向達賴交權,六世也絕不會醉心於政教,各人依舊頑強地沿著各人的軌道走,即使撞碎在交叉點上也不會回頭。

倉央嘉措又來到白珍的樓上。

白珍有幾分冷淡地埋怨說:“為什麽這麽多日子不露麵?”

“有件急事,確實太忙。”倉央嘉措抱歉地說。

“叫我白等了好幾天。”白珍捶了他一拳,接著問,“給我帶來了什麽?”

“帶來了情誼。”倉央嘉措早就想好了這句答話。

“情誼是虛的。”

“虛的?”

“摸不到,抓不著,不能當吃,不能當穿,是方的?圓的?是金的?銀的?”白珍怨氣衝天地搶白著、數落著。

“原來如此!”倉央嘉措癱坐在墊子上。

“原來你並不愛我!”白珍把嘴撇大了一倍。

“我有多得花不完的銀錢,但不是用來買愛情的。買來的愛情是紙做的花,經不起風吹雨打。”倉央嘉措還在爭辯。

“那就請你和紙花告別吧。”白珍不隻是冷淡,而且是發怒了。

“是的,是應當告別了。”倉央嘉措也生氣了。

“請你馬上出去!”白珍吼叫起來。

“你是位貴族小姐,該是有教養的。”

“教養?真正有教養的人不會白吃天鵝肉!”白珍雙手叉腰,怒目圓睜,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逼問說,“你走不走?”

“如果不走呢?”倉央嘉措故意問她。其實,事到如今,他連片刻也不願在此逗留了。寒心、傷心、惡心一齊向他襲來。盛開的花朵變成了貪食的母狼,他還留戀什麽呢?他恨不得立刻就離開她,永遠再不願見到她。

“你要是不走,想再纏我,我自有辦法,到時候別怪我不講情麵。”白珍威脅著,像一位下達通牒的女王。

倉央嘉措又動了好奇心,想再看看這出戲的尾聲到底怎麽唱,於是故意問她:“如果我不走開,你有什麽辦法?”

“我可以寫一封密信,報告給扁頭第巴,說拉薩有一個叫宕桑汪波的公子,到處散布謠言說你桑結甲措是五世達賴的私生子。”

倉央嘉措大吃一驚,這種辦法的確是他萬萬沒有料到的,立刻反駁說:“這件事可是你告訴我的呀!怎麽能反誣到我的頭上?”

“咦?明明是你告訴我的嘛!”白珍說得斬釘截鐵,而且裝出十分驚疑、非常委屈的樣子,戲演得很像。接著又補充說,“我還可以找個證人來做證,說你某月某日在某處用左手的食指指著布達拉宮的方向,辱罵偉大的五世達賴。”

“夠了!”倉央嘉措大叫了一聲。他無法容忍一個年輕女子竟然虛構出這樣顛倒黑白的細節。他抓起帽子,衝下樓梯。

“還來嗎?”白珍冷笑著追問。

“呸!”倉央嘉措再沒有看她一眼,徑直跑著衝出了大門。

一路上,他誰也不看一眼。一直到他換下了俗裝,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回到了宮中。他是怎麽回來的,什麽時間回來的,似乎都不大清楚了。

在短短的幾天裏,他的感情經曆了急速變換的春夏秋冬。這期間,他寫下過許多首詩,記載了他和白珍的相遇、熱戀、懷疑、厭棄。如果把它們按照寫作的順序排列下來,簡直就是一篇敘事詩。雖然跳躍性較大,卻能清楚地反映出這個變化的全過程。

現在,就讓我們轉抄下來看看吧:

達官貴人的小姐,

她那豔麗的美色,

就像桃樹尖上,

高高懸著的熟果。

露出皓齒微笑,

向著滿座顧望,

從眼角射來的目光,

落在小夥兒的臉上。

嫣然啟齒一笑,

把我的魂兒勾跑。

是不是真心愛慕?

請發個誓兒才好。

時來運轉的時刻,

豎起祈福的寶幡。

有一位名門閨秀,

請我到她家赴宴。

上消下凍的灘上,

不是跑馬的地方;

剛剛結交的新友,

不能傾訴衷腸。

姑娘肌膚似玉,

被裏柔情擁抱;

莫非虛情假意,

騙我少年的財寶?

河水雖然很深,

魚兒已被鉤住;

情人口蜜腹劍,

心兒還未抓住。

一百棵樹木中間,

選中了這棵楊柳;

小夥我原不知道,

樹心已經腐朽。

從東麵山上來時,

原以為是頭香獐;

來到西山一看,

卻是隻跛腳黃羊。

情人毫無真情,

如同泥塑菩薩;

好比買了一匹——

不會奔跑的劣馬。

心術變幻的情人,

好似落花殘紅;

雖然千嬌百媚,

心裏極不受用。

花兒剛開又落,

情人翻臉就變;

我與金色小蜂,

從此一刀兩斷!

顯然,他在和白珍小姐的相處中充滿了複雜的感情:從無意到得意,從感激到疑慮,從憤恨到痛惜。在與這位貴族小姐一刀兩斷的時候,還禁不住又稱她為“金色的小蜂”。然而他畢竟真的和白珍一刀兩斷了。

多情的人大概都少不了四樣東西:善良、憂愁、詩歌和酒。倉央嘉措從此喝起酒來。但他不願意也不便於在宮中喝,索性以宕桑汪波的身份出現在酒店裏。他常去的一家酒店就坐落在布達拉宮下麵被稱為“雪”的地方,有三個臥室一樣的套間。矮桌和坐墊、酒壺和酒碗,都十分潔淨、考究。店主名叫央宗,是一個非常能幹的四十多歲的女人。她用自己的手,又向倉央嘉措撒開了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