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被殺的和嫁人的

“你的仇我已經替你報了。”桑結甲措向六世報告說,“我剛接到門隅方麵的呈文:打死那森先生的人,已經在上月二十八日就地正法了。”

倉央嘉措並沒有表示出感激之情,反倒動了惻隱之心。他不敢也不願責備第巴,非常和緩地說:“我隻是講要懲治他,並沒有說要將他置於死地。”

“這樁命案,按法典隻賠償命價就可,但是他致死的不是平常的賤民,而是佛父的朋友!”桑結斬釘截鐵地說。

倉央嘉措心想:貴族打死過的奴隸還少嗎?有幾個償命的?大概因為我是達賴,第巴為了籠絡我,討好我,才殺死了那個微不足道的官員。

其實倉央嘉措並不明白第巴處死宗本甲亞巴的真正原因。這還得從遠處說起。

在五世達賴逝世以後的頭幾年裏,就有一個秘聞在極少數人中以極謹慎的方式流傳著:五世已經圓寂了,他的轉世靈童就在鄔堅林。這個消息究竟是誰透露出去的,始終沒有弄清;因為有些事在當時是不能查問的,越查問就越難守密,而過後再查,不是更難獲得證據就是已無必要了。

當時,錯那宗的宗本甲亞巴就是聽到了這種傳言的人中的一個。甲亞巴的父輩曾經在拉薩為四世、五世兩位達賴服務過。貴族家庭的成員對於政教大事比一般人要熱情和敏感得多。甲亞巴覺得這傳言事關重大,傳說中的靈童又在自己的管轄區內,弄明白真相極為必要,於是直接給第巴寫了一封密信,也可以說是單刀直入地去進行最為有效的試探。信中說:“此地傳言,鄔堅林的喇嘛紮西丹增,於水豬年生了個兒子,說他是佛王的轉世靈童的流言蜚語甚多。對於易於傳謠的門隅人的嘴巴,需要嚴令加以封鎖。”

第巴桑結甲措看了這封來信十分惱火,經過反複思慮之後,對甲亞巴做了如下的批複:“所謂轉世靈童一事,純屬誑言。但是,佛為了調伏眾生,附在高低貴賤各類人眾身上而出現多種變異現象,也是常有可能的。經向五世達賴請示,他下諭說:‘我現在正處於生命的狹道上,故對外而言是閉關修行,對內而言則法輪照轉,而且還接見了內地人士和北方人物。對某些人所造的輿論,按理應依法懲處,但目前可一概不予追究。同時,應當把謠言盡量控製在最小範圍。’”

不丹地麵的兩位高僧對這個傳言深信不疑,他們為了把靈童弄走,打聽出朗宗巴是靈童的舅父,而且格外貪財,於是用馬匹、銀碗、黃金賄賂他,朗宗巴又轉而去賄賂甲亞巴。據第巴得到的情報,甲亞巴接受了重賄,還製訂過唆使阿旺嘉措一家逃往不丹的計劃,隻是終未實現。

因此,第巴桑結甲措對這位宗本的所作所為一直心懷憎恨,殺掉他的念頭早就有過了。現在終於有了有利的借口。但他覺得永遠沒有必要對六世談出這些。

“可能你是對的。我總覺得可以寬厚一些。”六世對第巴說,“最近我看了對於五世的記載,很有感觸。比如,當年西藏蒙古的軍官們在占領了喀木的甲塘[1]以後,送來了報告,要求處死當地的二十名叛亂頭目。五世即把死刑改成了終身監禁。”

“五世當然是偉大的,他的那個決定也是對的。”桑結故意扭轉了話題,“我們是從來沒有殺錯人的,不像過去的蒙古頭人。他們從元朝的時候起,就經常亂殺西藏人,其中包括我們的很傑出的人物。我可以給你舉一個令人驚心動魄的例子。八思巴本來是被他的侍從毒死的,這位侍從卻向忽必烈控告本勤對八思巴不忠。那時的本勤就等於現在的第巴,管理著十三萬戶,主宰著全藏事務。他的名字叫貢噶桑波。蒙古將軍帶領著軍隊來到西藏,認定八思巴就是本勤殺害的,對他嚴加審問。本勤穿著白袍,戴著黑帽,站在蒙古將軍的麵前,完全否認對八思巴有任何不忠,堅持自己與八思巴的死沒有任何關係。並且聲稱:‘如果你們殺了我,我將流出白血來證明我的無辜!’蒙古頭人不聽,還是把他正法了。果然,他被砍頭以後,流出來的血是白色的。”桑結甲措講到這裏就不再講了。

倉央嘉措也知道這個故事,但他有意地不去打斷第巴的講述。直到第巴講完了,他才補充說:“可忽必烈皇帝是公正的,當他知道了這個情況以後曾經斷定說:‘本勤穿一件白袍是表示他無辜,戴一頂黑帽則表示控告是假的。’”

“是啊。我沒有別的意思,我隻是擔心我們的紅脖子也可能流出白血,我們的白身子也可能戴上黑帽子。”說罷,注視著倉央嘉措的神色。

倉央嘉措感到第巴的這番話含有對蒙古王公的敵意,又好像是某種不祥的預兆;同時也警惕著不要讓他覺得自己真有談論政事的興趣,於是岔開了話題:“上師,你既然早已知道我是五世的轉世,想必知道我的身世。問你一件事可以嗎?”

“當然。我將盡我所知,如實稟告。”第巴對倉央嘉措稱他為“上師”感到滿意,態度也謙恭起來。因為,“上師”這個詞指的是上尊達賴喇嘛的老師,而倉央嘉措是不大愛使用它的,他習慣於對誰都直稱為“你”。

“那,你知道我有什麽親戚嗎?”倉央嘉措想起曾經前來強行求見他的一男一女。

“哦……”第巴想了一想,“聽說在你們遷居鄔堅林以前的老家,有你的舅父,叫朗宗巴。還有個姑姑。不瞞你說,他們都是十分貪財的人,完全不講情義。佛父佛母就是被他們驅趕出去的。”

“真的有這樣兩個人?”倉央嘉措自語著。他有些後悔了,不該讓蓋丹傳話把他們拒之於宮外。出於好奇,他應當看看舅父和姑姑到底是怎樣的兩個人,出於惻隱,或者應當給他們一點銀錢吧?

“佛父佛母搬到鄔堅林以後,就徹底斷絕了和他們的任何來往,也很可能發誓永遠不再提起他們了。所以,你是不會知道的。”第巴歎息著,不無安慰之意地對六世說,“不必忌恨,也不必難過。這算不了什麽。大人物常有大不幸,遭受自己親人迫害的事在曆史上也有不少的實例。釋迦牟尼的腳拇指是被他的弟兄勒欽打斷的。在西藏,赤熱巴巾是他的兄弟朗達瑪害死的。米拉日巴的財產、土地全是被他的叔叔、姑姑搶走的。五世達賴的父輩的家產,也是被他的姑姑騙去,交到了藏巴汗下人的手中;這件事,五世在他的著作《雲裳》中寫到過。你可以不去理會這種忘恩負義的親戚。”第巴說到這裏,起身告辭。走到門口,又特意回過頭來補充了一句,“也不必理會我已經或可能懲治那些忘恩負義的人。”

倉央嘉措呆呆地坐在那裏,他感到有一種難以抵禦的力量正在推搡著他在漩渦裏旋轉。他決心頂住它,躲開它,泅到岸上去,泅到屬於自己的岸上去。

倉央嘉措許多日子以來無心去宮後射箭,也無心打坐誦經,他時而在宮中踱步,時而望著窗外的藍天。他是焦急的,也是興奮的,他期待著仁增汪姆的到來,他相信她一定會來。他們是盟過誓的,他們的分離是意外的,被迫的。現在他當了達賴,雖然不能結婚,卻有了保護她、養活她的能力。不能結婚算什麽?能夠相愛就行了;不能公開相愛算什麽?秘密相約就行了。

當他被監護著離開錯那的時候,他曾經以為和仁增汪姆的緣分盡了,感到絕望。但是感情的線卻一直無法扯斷,相距越遠,思念越深。塔堅乃的出現不是天意嗎?這是個多麽難得的替他去尋找仁增汪姆的人選啊!塔堅乃會把她帶到拉薩來的。這就證明他們的緣分沒有盡,他們會有一個新的開始。

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了,還不見塔堅乃回來,這使倉央嘉措不能不往壞處想了。自從他當了達賴,作為朋友的塔堅乃找來了,連根本不來往的舅父和姑母都找來了;仁增汪姆偏偏不來,是什麽道理?如果她沒有變心,能不來嗎?……是的,她變心了,一定是變心了!……可是,那又怎麽樣呢?誰能把她怎麽樣呢?唉,仁增汪姆啊……

你這終身伴侶,

若是負心薄情,

頭上戴的碧玉,

它可不會作聲。

塔堅乃回來了!

倉央嘉措靠近他坐著,聞著他衣服上的那股家鄉的氣味。

“她沒有和你一起來嗎?”六世開口第一句就問。

“我去得太晚了!”塔堅乃捶了一下坐墊,“我找到了阿媽改桑的小店,仁增汪姆早已經出嫁了。”

倉央嘉措一下子倒在宮牆上,他感到自己像一片破碎的經幡,在狂風中搖晃著,從布達拉宮的最頂上飄向地麵。啊!她嫁人了,果然沒有等他。絕望之中,積蓄的愛情變為噴發的怨恨。他提起筆來,飛快地寫道:

自幼相愛的情侶,

莫非是狼的後裔?

盡管已經同居,

還想跑回山裏。

姑娘不是娘生的,

莫非是桃樹上長的?

為什麽她的愛情,

比桃花謝得還快呢?

塔堅乃分辯說:“這也不能怪她。你為什麽不早些給她去信呢?”

倉央嘉措說:“她為什麽不早些來找我呢?我到哪裏去找送信的人呀?再說,她,阿媽改桑,還有她們的鄰居次旦堆古,都不識字。作為黃教的首領,西藏的神王,我能公開地談情說愛嗎?我的難處,我的苦處,她為什麽就不體諒?”

塔堅乃反駁說:“她的難處,她的苦處,你為什麽也不體諒?你當了達賴,走得那麽遠,住得那麽高,作為一個普通姑娘,她能來找你嗎?敢來找你嗎?能和你成婚嗎?你成了一棵高大的神柏,小兔子是攀不上去的呀!”

“我不是沒有想到這些,我苦思冥想,做了安排,讓她搬到拉薩來,費用由我負擔,生活請你關照……”六世噓唏著,後悔因為一時衝動,寫了怨恨她的詩句。

“可是晚了!阿媽改桑說,要是早得知你有這樣的安排,她們會照你的意思做的。姑娘總是要嫁人的,求婚者的包圍是很難衝破的,能夠沒年沒月地等下去嗎?”

“她怎麽說?仁增汪姆說了些什麽?”

“我沒有見到仁增汪姆。她嫁到日當[2]去了。”

在倉央嘉措內心的河麵上,怨恨和嫉妒的冰塊,化作傷感和思念的波浪……

他又習慣地走到窗前,遙望無盡的藍天。她嫁給誰了呢?丈夫對她好嗎?她會不會還在眷戀當年那個叫阿旺嘉措的青年呢?哪怕能和她再見上一麵也好啊!……他吟出這樣一首詩:

白色的野鶴呀,

請你借我翅膀,

不去遙遠的北方,

隻是向往日當。

塔堅乃勸慰了他一陣,出宮安排自己的生活去了。

一個多情的詩人,在熱戀中不可能沒有詩;失戀時的痛苦更不可能不求助於詩的表達。現在,他的心事向誰訴說呢?塔堅乃走了,桑結是嚴酷的,蓋丹不會諒解他,宮中所有的佛、菩薩、金剛……更不會同情他。日增拉康[3]裏供養的蓮花生的銀鑄像是不會說話的,他是有兩個妻子的佛祖,如果他還沒有圓寂,該會同情布達拉宮中僧人的愛情苦惱吧?曲吉卓布[4]裏的鬆讚幹布和文成公主及尺尊公主[5],早已過完了他們自己的愛情生活,帶著驕傲和滿足的神態立在紅宮中,不再過問他人的事情了。隻有詩歌是他的朋友,他的知音,他的寄托,他的形影了。

許多天裏,他夜間半睡半醒,白天不思飲食,唯有紙筆不離手邊。

他看見掛在牆上的弓箭,寫道:

去年栽的青苗,

今年已成秸稈;

青年驟然衰老,

身比南弓還彎。

他望見窗外的經幡,想到自己為仁增汪姆送過祈福的幡兒,又寫道:

用手寫的黑字,

已被雨水衝消;

內心情意的畫圖,

怎麽也擦不掉!

他走到鏡子跟前,寫道:

熱愛我的情人,

已被人家娶走;

心中積思成癆,

身上皮枯肉瘦。

當他悔恨沒有早些正式求婚時,又寫道:

寶貝在自己手裏,

不知道它的稀奇;

寶貝歸了別人,

不由得又氣又急!

絕望的苦戀雖然高尚,畢竟沒有出路。如果自己不寬解自己,豈不會發癡發瘋嗎?於是,他寫道:

野馬跑進山裏,

能用套索捉住;

情人一旦變心,

神力於事無補。

隨著時間的流逝,心靈的創傷漸漸地愈合著。倉央嘉措終於熬過了第一次失戀的痛苦。

當一個人冷靜下來之後,他的思考便有了豐富的內容和理性的價值。感性的東西好比草原,理性的東西好比雪山。沒有草原,雪山就無處站立;不登雪山,也就望不清草原。

近來發生在故鄉的兩件事,引起了倉央嘉措的深思:對於殺害那森的那個甲亞巴,我隻說了一句要懲治的話,第巴就堅決而迅速地把他正法了;而對於我付出了那麽多感情的仁增汪姆,我卻半句話也不能說,更無法阻擋她嫁給別人。我有權報恩,也有權報仇——盡管我沒有仇人,而且也不想報複——卻無權守護自己的情人。在別的方麵,我像是一個巨人;在愛情上,還不如一隻小鳥。不想要的卻得到了,想丟也丟不掉;想要的倒得不到,而且是這樣無能為力。都說是佛爺決定著人們的命運,而佛爺的命運又是誰決定的呢?眾生啊,你們在羨慕著我,可知道我在羨慕著你們嗎?……

一粒反抗的火種在他的心頭閃爍著。但是反抗誰呢?第巴嗎?第巴對他並無惡意,而且愛護他;蒙古的王公嗎?他們並沒有參與選他為靈童和送他到拉薩來坐床這些事情;皇帝嗎?他遠在北京;是誰呢?是誰在故意為難一個叫倉央嘉措的人呢?……是的,還是那種力量,那種把他往漩渦中推搡的力量!它不是來自哪一個人的身上,它是無形的,卻是強大的。光躲是不行的,躲避固然也是一種武器,卻不能造就勇士;必須在無處可躲的時候,向進逼者反擊!

一個人穿上了袈裟,就應當成為會走動的泥塑嗎?華麗的布達拉宮就是愛情的斷頭台嗎?愛自己的情人和愛眾生是水火不相容的嗎?來世的幸福一定要用今世的孤苦去交換嗎?成佛的欲望和做人的欲望是相互敵對的嗎?……他越想心中越亂,疑問越多,深陷在矛盾之中。

他搖了搖鈴,叫蓋丹前來。

“有件事我想問問你。”六世說,“作為隨便交談,不必有什麽顧忌。”

“是,佛爺。我一定如實回奏。”蓋丹多少有點緊張。

“坐下吧。”六世輕聲歎息著,“我這裏真成了佛宮啦,來添燈敬香的人多,來隨便談心的人少。你明白嗎?我很不喜歡這樣。”

“這也難怪。”蓋丹慢條斯理地說,“諺語講:大山是朝拜的地方,大人物是乞求的對象。您隻是賜福於人,並不有求於人,這正是您的高貴之處。”

六世搖了搖頭:“鳥用一個翅膀飛不上天空,人過一種生活會感到厭倦啊。”

“佛爺,您千萬不能厭世!”蓋丹驚恐地說。

“不,”六世苦笑了一下,近乎自語地說,“不是厭世,而是愛世呀!”

“這就好,這就是我們的福氣。”蓋丹放心了,“佛爺剛才要問的是……”

“哦,隨便問問……”六世有些猶豫,他意識到以自己這樣的身份詢問那樣的事情,是不大合適的,所以又重複了一次“隨便”這個詞,“布達拉宮裏的人,有沒有談情說愛的?”

蓋丹的心緒頓時複雜起來,他不敢說沒有,因為他知道,曾經有個別敗類在外麵強奸婦女或者把無辜婦女打成“女鬼”捉來殘暴糟蹋。當然,這種行為和談情說愛完全不是一回事,但是對於一個教徒來說,比談情說愛要嚴重得多。如果他回答沒有,而達賴又確已掌握了事實,那自己就難免有包庇之嫌了;如果說有,達賴要是刨根問底,他說不說出幹那種事情的人的名字呢?那些人可是不能得罪的,強奸婦女的人是有獸性而無人性的,他們是會用刀子來報複的。他於是回答說:“可能有,隻是我……沒見到。”

“聽都沒聽說過嗎?”六世不滿意他的回答。

蓋丹腦子一轉,故作思考狀,然後才說:“現在的沒聽說,過去的倒聽說過。”

“講給我聽聽。”六世表現出了興趣。

“是,佛爺。”蓋丹這時覺得,達賴雖然給他出了個難題,可繞來繞去,文章倒好做了。他把這種得意,表現為對聽者的殷勤,故作神秘地說:“還是一位大人物咧!”

“誰?”

“第三任第巴羅桑圖道。”

“是第巴桑結甲措的親叔叔的繼任者嗎?”

“就是。他原來是五世達賴佛身邊的曲本[6],康熙八年被任命為第巴。五世對他是很器重的。可是他作為一個黃教教徒,卻養著一個女人。”

“一個什麽樣的女人?”

“我當然沒有見過,不過我知道那位小姐是山南乃東闡化王的後代,聽人說長得十全十美,百媚千嬌。這事弄得盡人皆知,鬧得滿城風雨。您想,第巴帶頭破壞了教規,人們當麵不敢說,背後能不議論嗎?結果,讓五世達賴佛聽到了。”

“怎麽辦了?”

“五世對羅桑圖道說:‘要麽把那個女人打發走,要麽辭職。’”

“他選擇了哪一條呢?”

“他回答說:‘讓我不愛那個女人,我辦不到;辭職,是可以的。’沒辦法,五世隻好讓他辭職了。”蓋丹講得有聲有色,對五世達賴和第巴羅桑圖道都充滿了讚歎。

“後來呢?”六世很關心這場愛情的結局。

“羅桑圖道舍棄了第巴的尊榮職位,帶著他的情人,隱居到山南的桑日莊園去了。”

“嗯,好!”六世不禁說出這樣的評語。

過了一些日子,塔堅乃又來了。

桑結從蓋丹那裏知道塔堅乃經常來見六世,但是並不在意。因為這個人既不是皇帝的密使,也不是蒙古王公的政客,而隻是達賴幼年的朋友。在調查清楚之後,斷定不是什麽危險人物,桑結也就不去幹涉了。

塔堅乃這次進宮,是告訴倉央嘉措,他已經找好了安身之所,用倉央嘉措送他的那筆錢開了一個不大的肉店,足可以維持生活了。

倉央嘉措笑著說:“你呀,不去宰牲畜,就去賣肉。”

“不懂不熟的事,我是不敢幹的。不是怕賠錢,是受不了那份罪。”塔堅乃坦率地說。

“是啊,可是我這份罪還得受下去。”六世又傷感起來。

“我說佛爺,”塔堅乃湊近了說,“你既然能換上俗裝出去射箭,為什麽不能到我的小店去坐坐呢?看看拉薩的市麵,瞧瞧來往的人群,散散心,解解悶。看,你吃得很好,反倒瘦了,何必老憋在宮裏?你是達賴,誰能把你怎麽樣?”

倉央嘉措心頭的那粒火種又閃爍出亮光,眼看就讓塔堅乃這股風吹著了。他沒有用語言回答,卻微微地點了點頭。

“我看啊,你再不要去想那個仁增汪姆了。拉薩城裏有的是漂亮姑娘。有一首歌就這麽唱:‘內地來的茶垛,比喜馬拉雅還高;拉薩姑娘的脾氣,比雅魯藏布還長[7]。’還有一首歌是:‘拉薩八角街裏,窗子多過門扇;窗子裏的姑娘,骨頭比肉還軟。’你看哪個姑娘好,我替你去說合……我說這些,是為你解悶消愁,你可不要生氣。”

倉央嘉措沒有生他的氣。在拉薩,隻有塔堅乃是不把他當佛崇拜而把他當朋友親近的人,隻有塔堅乃理解他、同情他,有著正常人的活力與真誠。

他再次點了點頭,決定化了裝到拉薩[8]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