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風從家鄉吹來

一個人一旦出了名,獲得了某種聲譽、頭銜或地位,便會引起各種不同的反映。朝他包圍過來的有崇敬、羨慕、嫉妒、嘲諷、責難、猜測、請教、親近、疏遠、諂媚、欺騙、忠告、利用、挑剔、吹捧、誣蔑等等。由此又產生出這樣那樣的妄傳。不過,妄傳再多,也無非是善意的與惡意的兩種。難怪有人說,在名人的身邊自古以來就會聚著人類的美德與醜行……

在倉央嘉措的故鄉,人們知道他當了達賴以後,就流行起許多傳說,說他是一位先知,幼年的時候就說過:“我要到拉薩去,有人會來歡迎的。”還說他在少年時代,有人幾次從不丹前來謀害他,都被他預先察覺,躲過去了。還有個傳說是:五世達賴對這位轉世替身曾有過“埋名隱姓為眾生,須得守密十二年”的授記,因為第巴的權力過大,使他超過了三年,到了十五歲才離開本土去拉薩坐床……這個涉及第巴的傳說,流露出人們對他未來命運的擔心。

故鄉的人們在傳說著他,他卻一點也得不到故鄉的消息。

又是深秋了。六世選了一個風和日麗、天高氣爽的日子,到宮後的空地上去練習射箭。他特別愛用南方的竹子彎成的弓,這種弓被稱為南弓,十分堅韌,寄托著他對家鄉的思念。他喜歡用響箭,因為這種箭沒有鐵製的尖頭,隻裝有一個帶風眼的小葫蘆頭,射出去以後,即使失手也不會傷人,還一路發出悅耳的哨音。

他極少參加政治活動,沒有幾個人認識他,何況又換了俗裝,誰也不會想到達賴喇嘛會在沒有大批喇嘛高僧、僧俗官員前呼後擁的情況下單獨出行。今天,他依舊隻帶了蓋丹一人,是為他豎靶拾箭的。

他這樣做是桑結甲措允許了的。桑結在度過匿喪危機之後,權勢正達到炙手可熱的程度。他擔心六世隨著年齡的增長會增加對權力的欲望,因此在心中明確了一條原則:隻要他沒有與自己爭權的欲望,什麽都是可以允許的,起碼是可以容忍的。

倉央嘉措常來射箭的地方,不久以前還是一片荒灘。由於修建布達拉宮,年年月月在這裏挖土,形成了大坑,地下的泉水和天上的雨水使它又變成湖。人們在周圍栽種了楊柳,更使它有了秀麗的景色。再以後,又壘了小山,蓋了樓閣,築了圍牆,發展為著名的龍王塘。也有人叫它龍王潭,藏語叫作宗加魯康。因為傳說裏麵有龍,在湖心還修築有“龍宮”。

倉央嘉措在柳林中漫步,落葉撲打在他的麵頰上,打幾個旋兒又掉進水中。布達拉宮的倒影從沒有這樣清晰,這樣色彩鮮豔而又端莊安詳。他照了照自己的影子,忽然發現自己長高了許多,也消瘦了許多。

秋天的景色,最能觸發人紛紜複雜的感情。有的人會有一種成熟感、成就感,滿意於自己是一棵結了果子的大樹;有的人會有一種淒涼感、沒落感,傷痛於自己像一株枯黃凋零的小草;有的人會有一種實力感、奮鬥感,自豪於自己像一座迎戰霜雪的山峰;有的人會有一種清爽感、享受感,陶醉於自己像一位主宰自然的驕子……世界上有多少真正的藝術品誕生在秋天啊!

倉央嘉措站在拉薩的秋光裏,禁不住動了思鄉之情,詩句又湧上心來:

山上的草壩黃了,

山下的樹葉落了。

杜鵑若是燕子,

飛向門隅多好!

但他既不是杜鵑,也不是燕子。他要飛翔,他要自由,他要接近自己的願望,隻能憑借天風來鼓動他想象的翅膀。

風啊,從哪裏吹來?

風啊,從家鄉吹來!

我幼年相愛的情侶啊,

風兒把她帶來!

他深信他初戀的情人能夠諒解他,一直愛著他,到處打聽他,癡心等著他。他仰望著高天的雲朵,在含淚的眼珠上閃著這樣的詩句:

西麵峰巒頂上,

朵朵白雲飄**,

那是仁增汪姆,

為我燒起高香。

蓋丹走來稟報說,箭靶已經立好了。他懶洋洋地接過弓箭,順著蓋丹的手指朝箭靶望了一眼,不管距離的遠近,心不在焉地射出了一箭。箭脫靶了,一直飛出還沒有築好的矮矮的圍牆,恰好射掉了一個行人的帽子。那人先是一怔,隨即拾起了帽子,拍了拍塵土,站在那裏向四麵環顧。當他看到湖邊有一個穿著華貴、手拿南弓的青年時,驚奇轉成了憤怒,他不能忍受那位貴族少爺用這種方式在他身上尋開心。他是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不習慣受這樣的侮辱。他既不肯向那位少爺吐舌致敬,也不想躲開了事,他站在原地,挺起胸脯,怒目圓睜,好像在說:你敢再來一箭試試?!

倉央嘉措十分懊悔自己的粗心,覺得應該向那人道歉。他把手中的弓扔給蓋丹,大步向矮牆走去。那人也立刻向矮牆走來,以迎戰的姿態來迎接倉央嘉措,同時高抬起右臂,抖短了長袖,握住了腰刀的把子。

蓋丹驚慌極了,急忙跑上去喊:“佛……”又突然收住口,因為在這裏是不能暴露六世達賴的真正身份的。他隻好轉對那人揮手,命令式地喊著:“退下!走開!快走!”他寧肯讓自己挨幾刀,也絕不能讓佛爺受到一根毫毛的傷害。否則那還得了!即使第巴本人和全藏的僧侶不處他極刑,他也會成為千古罪人,無法再活下去的。如果他能為保護達賴立下功,流了血,那就會成為活生生的護法金剛,人們心目中的英雄。何況他覺得這位年輕的六世確有許多可親可敬的地方。可惜的是作為喇嘛,平時都不準攜帶武器,而他在陪六世一起更換俗裝的時候,也竟忘了可以佩帶一把鋼刀出來。

倉央嘉措卻迅速地製止了他想要撲上去的衝動。那人也就站在了牆邊。倉央嘉措笑著走近他,攤開雙手說:“很對不起,請不要動怒,我完全是無意的。我的箭法不高,一時失手了。既然射中了你的帽子,我們就有做朋友的緣分,是嗎?”

在一位英俊少年十分禮貌地說著充滿歉意、友好的話時,誰還會以敵意相加呢?那人的右手鬆開刀把,也趕緊伸出手來行禮說:“原來是這樣,沒啥!做朋友不行,我和你不是一口鍋裏的肉。”說完轉身要走。

“等一等。”倉央嘉措叫住他,“我們來談一談不行嗎?……當然,如果你不太忙……”說著,在矮牆上坐了下來。

跟在身邊的蓋丹可真是思緒萬千。他遺憾失去了立功的機會,又慶幸事件的平息。他對於六世向一個乞丐般的俗人說出這樣客氣的話大不以為然,這哪裏還有達賴喇嘛的威嚴?五世達賴可不是這樣的。甚至各個寺院的活佛和堪布[1]、格西[2]等,都懂得處處要居高臨下,自視高貴,何況達賴?但他又一想,佛爺總是慈悲和善、愛護眾生的,他現在又穿了俗裝,並不以達賴的身份出現,這樣做也是對的。

“我不忙。就是肚子閑不住。”那人說著,也坐到了矮牆上。

倉央嘉措高興了,他多麽希望有不穿袈裟、不穿官服的人不用敬語和他談話呀![3]他端詳著對方,忽然覺得對方身上有一種他過去熟悉的東西,當然不是那破舊的穿戴。是什麽呢?麵孔?眼睛?或者神態?說話的語調……

“你是幹什麽的?”倉央嘉措問。

“什麽也不幹……不是什麽也不會幹,是沒有活可幹。”

“不是本地人吧?”

“門隅人。”

“哦?那可是個好地方!我……”倉央嘉措差一點說出不應當輕率說出的話,忙改口說,“我問你:到拉薩來做什麽呢?”

“找人。”

“親戚嗎?”

“不,是朋友、弟兄。”

“沒有找到?”

“找到了,可是見不到。”

“為什麽?”

“他,住得太高了。”

“就是住在高山頂上,也是能夠見到的。他是什麽人呢?”六世又動了好奇心,想問到底。

“請你不要問了,我說了你也不信。再說,馬有失蹄的時候,人有失口的時候,萬一我哪個詞說錯了,冒犯了佛爺,被抓去治罪,可就劃不來了。”

“沒關係,我剛才射箭失了手,你不是也沒有怪罪我嗎?你就是說話失了口,佛爺也不會怪罪你的。說吧,你要找的人他在哪裏?”

“就在跟前。”

“跟前?……”倉央嘉措一驚。

那人指了指幾乎是壓在頭頂上的布達拉宮,說:“瞧,他就在那裏邊,離我多麽近!可就是見不到。為了來找他,翻山過河我如走平地,可是沒想到來到跟前了,這些石頭台階卻爬不上去了。把門的人比金剛還凶,罵我是騙子、瘋子、魔鬼。要不是我跑得快,少不了挨一頓毒打。唉,他在裏麵當然是不知道的,要是知道,不會不請我進去。唉,也難說,供在淨瓶裏的白蓮花,也會忘記是從泥塘裏長出來的呀!”

倉央嘉措心中的疑冰開始裂縫了,為了使它迅速消融,趕緊催問道:“直說吧,你找的到底是誰?”

“阿旺嘉措。現在叫倉央嘉措。”那人豁出來直呼達賴的名字了。

“胡說!不準講佛爺的名字!”蓋丹忽然大聲嗬斥起來,看樣子想撲過去捂住或者抽打那人的嘴,但卻被六世製止了。

倉央嘉措一下抓住對方的雙手:“你是……剛祖?”

“是的。你怎麽知道?你是……”剛祖驚疑地張著大嘴。

“我就是阿旺嘉措呀!”

“不,不像,你別哄我,他已經當了達賴喇嘛了,你不是他。”剛祖把手抽回來,怎麽也看不出這就是十二年前的那個孩子,也不相信達賴是這種樣子。

“剛祖,你忘了?‘我就要在肉和骨頭上灑稀飯,我就要和屠宰人交朋友。’還有那首歌:‘牛啊,我吆喝著牛兒走啊;牛啊,快快地走吧,吆喝的聲音響徹山岡……’”倉央嘉措低聲唱起來。想起童年的悲歡,他的聲音顫抖了,哽咽了,淚水順著麵頰流下來。

剛祖站起來,後退了兩步,突然跪下去,用哭音喊了聲:

“佛爺……”再也說不出話來。

倉央嘉措急忙扶起他,兩人對視著,破涕為笑了。

“走!一起回宮。”六世說。

不知所措的蓋丹,這才應了一聲,趕忙去收拾箭靶。

他們朝西走了不遠一段路,來到布達拉宮的西北角,沿著通向後門的斜坡甬道朝上走去。

蓋丹見六世對一個卑賤的人當貴客一樣往宮裏引,非常不自在,好像使他也降低了一截似的。他理解不了一個有身份的人為什麽要丟下架子;尤其是達賴,是最神聖不過的,怎麽能和屠宰人並肩走路?而他自己卻跟在屠宰人的身後。聽聽那名字吧,剛祖?多麽粗野!鄙俗!雖說佛是愛眾生的,但眾生畢竟都在佛的腳下呀……忽然,他想起一句話來,這才苦笑了一下,捶了捶自己的腦袋,又一次敬服了六世。這句話是:結滿果子的樹枝,總是彎彎地低垂著。

倉央嘉措一路走著,向剛祖問詢伯伯那森的情況。

“阿爸死了。”

倉央嘉措停下了腳步,望著天空,雙手合十,閉上眼睛默默叨念了一會兒,又昂首向天,寄托哀思。

天上,幾隻大鷹在淩空盤旋。

在倉央嘉措的記憶中,那位健壯、剛強、俠義、豪爽的伯伯,永遠是生命力的象征,是不會死去的。是他穿著皮衣,衝開波拉山上的風雪,跑來告訴他阿媽去世的消息。那森留給倉央嘉措的最後印象,不正是一隻雄鷹嗎?

剛祖述說著:“宗本甲亞巴老爺沒完沒了地收屠宰稅,越來越要得多。阿爸被逼急了,幹脆抗拒不交。甲亞巴就用皮鞭抽他,抽得滿身是血。阿爸就罵他:‘我宰了一輩子畜生,今天才知道,真正的畜生就是你!以往我全宰錯了!’老爺就用刀子紮他,並惡狠狠地說:‘我宰了你才真不過是宰了一頭畜生!’阿爸說:‘你等著吧,我和當今六世達賴喇嘛的佛父佛母是朋友,佛爺總會知道的,饒不了你的!’這一下,把老爺嚇壞了,急忙給阿爸鬆綁、賠禮,稅也不要了。可是已經晚了,阿爸倒下去了,再也起不來了……”剛祖的眼裏噴著怒火,竟沒有流淚。

“是這樣!”倉央嘉措憤憤地說,“我要告訴第巴,一定懲治凶手!”

長時間的沉默。隻有沉重的腳步和急促的呼吸在進宮的坡道上交響著。

六世請剛祖在書房裏坐下。自己進了臥室,蓋丹替他換了服裝,然後出來陪客。侍從們忙了起來,獻茶的,端水的,焚香的,擺食品的,川流不息。六世揮手讓他們全都退下,又囑咐蓋丹說:“你也去休息吧。”然後對剛祖說:“你一定餓了,隨意吃吧。”

剛祖反而拘束起來,周圍的一切都是這樣的珍奇、華貴、神聖、莊嚴,使他感到有些窒息了。原來人世間還有這種夢想不到的地方!即便是一架最小的樓梯,如果沒有幾大包酥油,也是擦不了這樣光亮柔滑的。

倉央嘉措看出了他的局促,誠懇地說:“你不要客氣。你永遠是我的朋友,我的長兄。”

雄厚的物質力量,至高的尊貴地位,第一次展現在剛祖的眼前,他像一座山受到了地震的晃動。他望著倉央嘉措身上那朝霞一般奪目的袈裟,不禁做出了這樣的回答:“請您千萬別再這樣說了,我不敢,也不配。我是個……您是達賴喇嘛呀!”

倉央嘉措苦笑了一下,久久地沉思不語。童年時代在一起打鬧耍笑的朋友,兩顆心竟然疏遠得如同隔了不可逾越的大山。不,這不是時間造成的,歲月的流逝並不能使真正的親友彼此疏遠,使人疏遠的是所謂身份和地位的變化與不同。唉,剛祖啊,請不要把我當作至高的達賴看待吧,請依舊把我看作是像十年前一樣的人吧,不要以為我坐在了布達拉宮的日光殿裏就有了無邊的佛法。他邊想邊吟著,聲音裏透出明顯的自嘲的意味:

僅穿上紅黃袈裟,

假若就成了喇嘛,

那湖上的黃毛野鴨,

豈不也能懂得佛法?

向別人背幾句經文,

就能得“三學”佛子稱號,[4]

那能說會道的鸚鵡,

也該能去講經傳教。

念罷,長歎了一口氣,又在想那個老問題:穿袈裟的人越來越多了,但是真正懂得佛學的人又有幾個?真正為了超度眾生的又有多少?

剛祖認真地用心聽著,這詩的大意他是聽得懂的,使他不懂的是六世的語調裏所包含的憂愁與不滿之情。身居這般的高位,不缺吃,不少穿,沒有誰敢來欺負、打罵,難道還有什麽不順心不如意的事嗎?現在又輪到他來久久地沉思了。

饑腸轆轆的剛祖守著豐盛美味的食品,還是不動一口,就像一個虔誠的教徒守著供品。其實他是不信教的,隻不過有一點紅教方麵的常識,對佛也有些敬畏之情罷了。

倉央嘉措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頭,自己先吃了一塊酥油果子,把大花瓷盤往他麵前一推:“吃吧吃吧,就像在家鄉的時候那樣。”

剛祖這才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這些日子,你是怎樣生活的?”倉央嘉措邊吃邊問。

“乞討。”剛祖鼓著兩個腮幫子,含混不清地回答。

“你一點錢也沒有了?”

“不,我有很多錢。”剛祖用手抹了一下嘴,從懷裏掏出沉甸甸的皮口袋來,嘩啦一聲放在桌上說:“但我一點兒也沒動用。”

“為什麽?為什麽守著銀子挨餓?”

“因為這些銀子都是你的。”

“我的?我不明白。”

“你聽我說。”這時候,剛祖的拘謹逐漸消失了,好像倉央嘉措已經不是達賴,隻是他的老鄉和朋友,“這些銀子,一共有兩份,一份是你阿媽去世的時候交給我阿爸的,我阿爸在甲亞巴老爺逼稅的時候又囑托給我。說是在你三歲那一年,有個到印度去朝佛的香客留下來的,一定等香客回來的時候如數歸還給他……”

“哦,我明白了。”倉央嘉措的自語打斷了剛祖的述說,“就是他留下的。”六世的眼前出現了那個曾來告別的那介紮倉的喇嘛斯倫多吉,當初是他奉了第巴之命留下這筆錢的,隻不過誰也沒有對自己提起過。對於第巴來說,這是個極小的數目;對於普通的農牧民來說卻是大得嚇人。可敬的阿爸阿媽,當時不知道自己的孩子被選為靈童,他們不肯無功受祿,這麽多年來,一直沒有動用。可敬的伯伯那森,遵守著朋友的信托,也一直沒有動用。傳到剛祖的手中,寧肯挨餓討飯,也還是沒有動用。多麽誠實、高潔的人啊!是貧窮使他們高潔呢,還是高潔的人才會貧窮呢?

“第二份呢?”六世問。

“我到拉薩來找你之前,把阿爸替你看守的那點兒家產變賣了。現在,都還給你吧。”

倉央嘉措抱起那口袋銀子,放回到剛祖的手上,命令式地說:“都歸你了!”

“不不,我不能要!”

“那麽你說,我們兩個,現在誰需要它呢?你連飯都吃不上,而我要銀子幹什麽呢?”

“今天見到了你,你還拿我當朋友,這比什麽財富都寶貴。銀子再多也會像流水一樣地消失,友情才是長存的大山啊!”

“你說得很好!不過,這銀子你一定得收下,我送你的東西是不能拒絕的!”六世替他不平地說,“你應當在拉薩住下去,也應當過一過體麵的生活,人的生活!買一匹好馬,換一套好衣服,蓋一所好房子,或者一個商店!”六世越說越激動,“娶一個好老婆,去逛林卡,和我一起射箭……你也應當有酒喝,有酥油吃。你不也是一個人嗎?一個更好的人嗎?……”

“我有手,有力氣,有手藝,還是去當個屠宰人吧。”剛祖憨笑著說。

“不要再去殺生了。”

“好吧,我聽你的!”

說話間,蓋丹進來稟報說:“佛爺,今天真是個喜日子,您又有親人來了。”

“什麽親人?”六世心想,我還能有什麽親人呢?啊,莫非是仁增汪姆找到了此地?是的,除了她,還會是誰?真的是家鄉的風把她吹來了!他壓不住心頭的喜悅,急忙催問:“快說,是怎樣一個人?”

“是兩個人。”蓋丹特別地強調了“兩”字。

倉央嘉措心想:對,改桑阿媽也來了,她當然也是應該一起來的。接著,他又迫不及待地責問:“為什麽不請她們進來?”

“沒有問明情況,不敢輕易引進。他們在宮門外……還……還口出不遜。如果不是聲稱是佛爺的長輩,早就把他們趕走了。”

“就像對我那樣。”剛祖插了一句,但又有些後悔,人家不準陌生人和下等人接近高貴的達賴,有什麽不對?

“說清楚一些,是兩個什麽樣的人?”六世有些躁了。

“是,佛爺。他們是一男一女。大約都在五十歲以上。男的叫朗宗巴,自稱是佛舅;那位女先生自稱是佛姑。非要見您不可。”蓋丹接受了怠慢剛祖的教訓,不敢對有可能真是佛爺親友的人說出不敬的話,盡管他對這一男一女的蠻橫無理、撒潑糾纏十分難忍。打狗都得看主人嘛,何況他們自稱是佛爺的舅父和姑母呢!

倉央嘉措大失所望!覺得這件事既令人厭煩,又十分可笑。他哪裏有什麽舅和姑呢?不論自己的阿爸和阿媽,還是別的什麽人,都從來沒有對他講起過他有舅和姑在這個世上。如果真有的話,即便因為關係不好或者路途遙遠沒有來往,那起碼阿媽會說起他們吧,可是,半句也沒有說起過。什麽朗宗巴?與我有什麽相幹?唉,冒充大概也是一種人的智能。隻是有被迫的冒充者,有自覺的冒充者;有勇敢的冒充者,有卑怯的冒充者;有可愛可敬的冒充者,有可恨可惡的冒充者……這是不能一概而論的。不過,冒充權貴的親屬的人,一定是屬於後麵的幾種了。

六世中斷了自己的推理,為了慎重,轉向剛祖:“你聽說過我有舅父和姑母嗎?”

“沒有。”剛祖毫不遲疑地回答。

倉央嘉措從鼻孔裏哼了一聲,對蓋丹說:“傳話下去,我從來沒有、絕對沒有什麽舅父或者姑母!讓他們走開!”

“是!佛爺。”蓋丹也動了肝火,這一男一女無緣無故地讓他空跑兩趟,真是可惱。

六世又囑咐說:“讓他們走開就是了,不要打罵,更不必治罪。”

“是。”蓋丹泄了氣,“佛爺還有什麽旨意嗎?”

“還有,告訴警衛,我的這位朋友,以後任何時候都可以進來見我,不得阻攔。”他指了指剛祖。

蓋丹連聲答應著。稍待了一會兒,才吞吞吐吐地說:“佛兄的名字……是不是可以改一改?通報起來,也……好聽一些。”

“叫什麽都行啊,改就改吧。‘剛祖’——‘腳先落地’,是有點那個……有點不……”剛祖一時想不出合適的詞兒來。

“不雅。”六世接上去說,“那就叫……叫什麽呢?叫塔堅乃吧。”

“好,好,好極了!”蓋丹對塔堅乃行了個禮,“向您道喜啦,佛爺為您起了名字。”

塔堅乃趕緊還了禮。蓋丹退了出去。

“我也該走了。”塔堅乃再沒有坐下,拿起了帽子。

“請等一等。”六世說,“我要求你辦一件事。”

“沒說的,叫我去死也行!”

六世笑了。“怎麽想到死呢?”他扶住塔堅乃的肩膀,十分懇切地說,“請你再受一次風霜之苦,到錯那去一趟。街市上有個小店,是阿媽改桑開的。她有個外甥女叫仁增汪姆,是我的朋友,懂嗎?你就說當年的阿旺嘉措請她們到拉薩來,我可以養活她們。”

“我明白。”塔堅乃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兒,“你放心好了。我明天就走,不,今天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