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達賴六世突擊坐床

西藏有一條諺語說:自己做的青稞酒,再苦也得喝下去。這些日子裏,桑結甲措就是在大口大口地喝著十四年來自己釀造的苦酒。

轉眼到了第二年正月,康熙皇帝命他回奏的限期已經到了,他隻好硬著頭皮給皇帝寫了一封密奏信:

“眾生不幸,第五世達賴喇嘛於壬戌年示寂,他轉生的淨體今年已經十五歲了。當時因為擔心西藏的民眾由此而發生動亂,所以沒敢發喪。現在應當請新達賴坐床了,時間想放在藏曆十月二十五日宗喀巴圓寂的紀念日。懇求大皇帝暫時不要宣布或泄露出去。至於班禪,是因為還沒有出過天花,所以才沒有敢應召去京。濟隆已經畏罪潛逃到康巴地區去了,尚不知藏在何處,我已經沒收了他在拉薩的產業,以後當竭力把他捕送到北京去,到時候乞求皇上能保全他作為一個受過佛戒的人的性命……”[1]

桑結甲措把密奏寫好之後,選派了心腹之人尼瑪塘夏仲等,連日趕送京城。

他急等著皇帝的批複。能否得到寬恕,吉凶尚難預料,他的心緒日夜不得安寧。隻是有兩點可以使他得到些許的寬慰:一點是噶爾丹畢竟還在人世,不無死灰複燃的希望;另一點是那個五世達賴的轉世靈童,早已在他的掌握之中,必要時就可以立起這根新的支柱。作為一個政治家,他對今日出現的危機形勢是有過預測、有過準備的,不然,可就一籌莫展了。

他雖然不願意設想自己有下台的可能,更不敢揣測有掉腦袋的一天,但是在等待皇帝批複的時日裏他能做些什麽呢?不知怎的,他產生了整理自己的著作的念頭。說幹就幹,於是埋頭改訂起他的手稿來,以此來強行排遣內心的憂慮與惶恐。在已經完成的幾部著作中,他比較滿意的是《五世達賴靈塔記》和《五世達賴詩箋》;再就是關於曆算方麵的《白琉璃》,關於醫藥方麵的《藍琉璃》,關於寺廟方麵的《黃琉璃》。如果有時間,他還準備寫文史和法典方麵的文章以流傳後世。不過,他畢竟不可能把主要精力用在這種事情上,因為生前的顯赫比身後的榮耀對他有著更大的吸引力,攫取權力比留下著作更為重要。不然他就不會是一個毀譽不已的第巴,而是一位更有成就的學者了。

尼瑪塘夏仲一行帶著桑結的密奏,朝東北方向一路奔去。在幾個驛站上都聽到同樣可靠的消息,說皇帝已經統領著數不清的精兵良將正向西南方向進發。他們嚇得麵麵相覷,卻不敢言語。心想,是不是真的親自來討伐桑結甲措了呢?如果是那樣,就怪我們路上走得慢了,信送到得遲了,惹怒了龍顏。於是日夜兼程,不停地換馬。他們一個個跑得麵黃肌瘦,骨頭都像斷了似的。三月間,他們果然在寧夏迎見了皇帝。

康熙到底出來幹什麽呢?他考慮,當時在中國西部廣大地區的蒙古部族共有四大部,即杜爾伯特、土爾扈特、和碩特和準噶爾,統稱厄魯特或衛拉特。其中最強大又最有野心的就是以噶爾丹為首的準噶爾部。如果不把準噶爾徹底殲滅,即使京城一帶不再受到威脅,西部地區也還會燃起戰火。於是在二月間開始了第三次禦駕親征。

噶爾丹遭到毀滅性的打擊後不到一年,雖然又糾集了一些人馬,但他畢竟不是皇帝的對手,一經交戰便連連敗逃,一個月內,所屬的部眾已剩下不足千人。他想回到他的老根據地伊犁去,但是那裏已經被他哥哥僧格的兒子策妄阿喇布坦吞並了;他想退到青海去,但是那裏的部屬也已經相繼叛離了;他派他的兒子塞卜騰巴爾珠爾到哈密去征調軍糧,又被回族人抓住獻給了皇帝;最後,他想到西藏去投奔桑結甲措,但是西路屯留軍已經阻絕了通路;皇帝還親率著大軍緊追不舍。眾叛親離的滋味兒,走投無路的處境,喪家之犬的沮喪,使他的野心完全破滅了,精神最後崩潰了。絕望之中,他終於在閏三月的一天,端起了一碗毒藥,自言自語地說:“我受了騙,也騙了佛,騙了人,最終騙了自己。康熙皇帝太厲害了,和他打仗是最大的錯誤!我後悔極了……”說罷,將毒藥一飲而盡。這年噶爾丹五十三歲。

康熙皇帝在看了桑結甲措的密奏以後,半天沒有說話。對於桑結的回稟,他並不滿意,但這位第巴的態度還算說得過去,眼中畢竟還有朝廷。他又深謀遠慮了一番,覺得目的已基本達到,還是以冷靜處置、寬厚對待為好,因為第巴是五世達賴親自選派的主事人,而蒙藏各部又都尊奉達賴;準噶爾剛剛平定,內地的局勢還未完全穩定下來,如果對桑結甲措追究過嚴,非治罪不可的話,恐怕會引起邊地的不安。還是各自找個台階下吧,何不順水推舟,答應他的懇求,暫時了結這段公案呢?於是朱筆一揮,寫了一個“允”字。這使桑結甲措度過了一次很大的危機。

尼瑪塘回到拉薩,直接跑到布達拉宮來找桑結甲措。桑結正在寫他的新著《白琉璃釋疑答疑》,已經寫了一百多條問答。尼瑪塘不等通報就進了桑結的書房,桑結一看他的臉色就知道消息不壞,特意拿出日喀則仁布縣出產的黃色玉石碗來,斟上酥油茶,讓他邊喝邊匯報。

桑結甲措心上的石頭總算落了地,頓時有了攀談的興致。雖然緊接著有許多重大的事情要辦,比如怎樣安排六世達賴的坐床,何時將五世達賴的遺體葬入靈塔,有沒有可能建立一支歸自己指揮的強大的軍隊來抗衡和碩特部留駐在西藏的八個旗的兵力,等等,但此刻不妨先輕鬆一下。

“你覺得康熙皇帝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他問尼瑪塘。

“挺和善的。當然,我是說對我,在我去拜見他的時候,皇上竟然在行宮的二門屈駕相迎……”

“那不是對你,”桑結打斷了他的話,“那是對整個的西藏,對達賴喇嘛在蒙古各部的影響。看來,他是很懂得在什麽時候發怒,在什麽時候微笑的。了不起呀!”

“對對!他確實是柔和起來像雲朵,厲害起來像鋼刀。有兩件事我是在這次頭一回聽到的,正好能說明皇上的脾氣。”

“哦?說說看。”桑結把手稿推向一邊,對尼瑪塘所說的兩件事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一件事是康熙十三年,吳三桂又對清朝來了個反戈一擊,在雲南發兵起事。康熙皇帝派了大軍向雲南進攻。當時,偉大的五世給皇上寫了封信替吳三桂求情。”

“這我知道,那是一件很容易得罪皇帝的事情。信我是看過的,上麵說:吳三桂若是投降了,就饒恕他;若是堅決抵抗,就割讓他一塊地方罷兵算了。皇帝沒有答應。”桑結說著,不禁又回憶起自小就受到五世寵愛與信任的情景。

“後來,皇帝的大兵圍了雲南,吳三桂的兒子吳世璠曾經給五世寫過一封密信,你知道嗎?”尼瑪塘神秘地說,好像現在還怕人聽到似的。

“啊?這個我可沒有聽說!連五世自己也從未提起過。”

“那當然,因為密信在送來的路上被官軍截獲了,送到了皇帝的手中。”

“什麽內容?”桑結急忙問。

“問題就在內容上。信中說,他們把雲南的中甸、維西兩地割送給西藏;西藏呢,派兵去幫他攻擊皇帝。”

“真有此事?”

“一點不假!”

“怎麽皇帝沒有追究過呢?”

“皇帝看了這封密信以後,既沒有懷疑,也沒有生氣,隻是笑了一笑,把它丟在了一邊。真是柔和的性子,好脾氣。”

桑結甲措長舒了一口氣,像是慶幸五世達賴也像他一樣度過了眼前發生的危機。停了一會兒,他又問:“第二件事呢?我很願意知道。”

“剛剛發生不久,”尼瑪塘眉飛色舞起來,“去年六月,皇帝在蒙古草原打敗了噶爾丹,本想繼續追擊,可是糧食不夠用了,一時運不上來。收兵回去吧,又怕暴露了真情,路上遭到襲擊。皇帝靈機一動,噶爾丹的代表格壘沽英不是就在軍中嗎?於是把他召進大帳,對他說:‘現在放你回去,對你的主子說,叫他快來投降。朕在這裏等你,限七十天前來回報,過了期限,朕就繼續進兵。’”

“真有智謀啊!!”桑結讚歎地說。

“您聽啊。正在這個時候,主管衣食的官員進來了,他叫達都虎,也沒看看皇帝跟前站的是什麽人,就照實地啟奏說:‘軍中的米就要光了。’皇帝大發雷霆:‘達都虎蠱惑軍心,推出斬了!朕就是吃雪也要窮追,誓不回軍!’等把格壘沽英打發走,還派人隨著監視了二十裏,你猜怎麽著?皇帝這才下令:班師回朝!”

桑結甲措點著頭,又搖著頭說:“不好對付啊!他的智勇之光猶如日月,我們的智勇之光隻似星星……”

尼瑪塘掃興地住了嘴。

桑結甲措又陷在了憂慮之中。他知道自己和皇帝的關係、和固始汗的子孫們的關係都很難處好,因為他對他們缺乏五世達賴那種感情。他們對五世是有恩情的,是皇帝給了五世隆重的禮遇,給了他空前榮耀的封號;是固始汗派兵鎮壓了黃教的敵手,幫他建立了噶丹頗章[2]政權。而自己呢?不但和他們之間無恩可言,而且積了不小的怨。好在他的身上有一副刺不進的金甲,那就是將要坐床的達賴六世!誰的手中有達賴,誰就能牢牢掌握住西藏的大權。

入秋季節,在門隅地區,一切開過花的植物都過早地成熟了自己的果實。阿旺嘉措和仁增汪姆的愛情也過早地成熟了。

這一天,天氣格外晴朗,也特別炎熱。阿旺嘉措褪下上身的外衣,把兩隻袖子交叉地係在腰間,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來到改桑的小店。

改桑和仁增汪姆照例像迎接親人和招待貴客一樣地請他坐下,位子的擁擠正顯示出他們的熱乎。

仁增汪姆發現阿旺嘉措今天的神情不同往常,說不上是嚴肅還是興奮,就問:“你是要來說什麽事吧?”

“你猜對了。我要跟阿媽改桑和你商量一件大事。”

“大概是和她有關吧?”改桑指著外甥女。

仁增汪姆扭了一下身子,用袖口捂住半個臉,眼睛忽閃了幾下,低下了頭。

“是……是這個意思。”阿旺嘉措嚴肅地說,“今天早上,師父告訴我說,我學習了六年,已經期滿了。您知道,我是個沒有了父母的人,可是在我出生的地方還有間小房子,也有伯伯那森,哥哥剛祖那樣的好朋友。那裏的氣候、風景,比這裏還要好些。你們如果不嫌棄我,不嫌棄那個小村子,又覺得這小店也不容易再開下去的話,就請搬去吧。種地、放牧、砍柴……我都會幹得好的。你們如果舍不得這裏,我也可以留下。從今以後,我們就成為一家人,行嗎?”阿旺嘉措的眼睛裏射出期待的光芒。他是誠懇的。

“好孩子!這可真是一件大事!”改桑既高興又猶豫,如果要離開這座小店,有多少事情要辦啊。對她來說,不亞於要搬一座山、移一條河。雖說從錯那到鄔堅林路程不算遠,對於要攜帶許多什物的一個少年和兩個女人來說,也是一次了不起的出征。不過隨上他去倒也應該,他已經不是孩子了。他懂得留戀自己出生的地點;記得自己幼年的朋友,更難得的是他看得出這座小店確實不容易再開下去,該想個長久之計。是呀,自己已經老了,仁增汪姆也大了,總是要出嫁的。自己晚年的淒慘是可想而知的。現在,佛爺賜福,給她送來了一個這麽好的少年,將來不就是她的兒子嗎?想到這裏,她流淚了。這是母親的淚,幸福的淚!哭了一陣,她才對阿旺嘉措說:“我和仁增汪姆,全靠你了!我還能有什麽話說呢?走,還是留,當然都行……不過,讓我再想想好嗎?仁增汪姆,你說話呀,你說呢?”

仁增汪姆隻是點著頭。在她的腦海中又浮現出那支紅教喇嘛結婚的隊伍,新娘已經是她自己了。

突然,外麵街上發生了騷亂。馬蹄聲、吆喝聲、奔跑聲響成一片,陣陣塵土在陽光下飛騰起來,撲進了店門。人們的麵孔不停地閃過,充滿了驚恐和好奇。

他們三個一起走到門口,急忙向街上張望。嘖嘖!有喇嘛,有當地的官員,有尾隨的兒童,還有此地從來沒有出現過的那麽多威武的士兵。這支並不整齊的隊伍,沒有誰顯出凶惡的樣子,隻是東張西望地,像在尋找著什麽。

在錯那,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場麵,看熱鬧的人也空前的多。但是誰也說不出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阿旺嘉措在穿袈裟的人當中發現了他的一位經師,他閃出門去,緊追了幾步,在經師的背後小聲地問:“師父,怎麽回事?”

“啊!您在這裏?”經師猛一回頭,同時高興地叫了起來。他還沒有來得及回答阿旺嘉措,就朝著那些騎馬的人喊道:“他在這裏!他在這裏!”

所有的喇嘛、官員、士兵以及看熱鬧的人群,都向著經師跑來。

“到底是怎麽回事?”阿旺嘉措完全莫名其妙了,他意識到怕是有什麽災禍要降臨到自己的頭上,或者有什麽意外的重大誤會牽連了自己。但他並沒有恐懼的感覺,因為他知道自己並沒有犯下任何罪過。

“找的就是您!是第巴親自下的命令啊!”經師說。

“我?第巴?”阿旺嘉措迷惑極了,“第巴找我幹什麽?”

“我們也不知道,隻是聽說您有佛緣,要您去受戒。”經師笑著說,“大喜事啊!快去吧。”

一個士兵牽來了一匹空著鞍子的棗紅色大馬,幾個喇嘛和官員客氣地請阿旺嘉措騎上。阿旺嘉措遲疑著,不肯上馬。

“不要害怕。我們是第巴派來保護您的。”一個軍官模樣的人說。

阿旺嘉措回頭尋找仁增汪姆和改桑,看見她們母女兩個正鑽過人群朝他這邊擠過來。她們被士兵攔擋在外圍,發瘋似的往前衝著,一個士兵舉起鞭子威嚇。

“不要動手!”阿旺嘉措朝那個士兵喊著,“那是我的阿媽和阿佳。”

士兵收起鞭子,歉意地後退了幾步。

“先去休息,明天就要起程到拉薩去了。家人如還有話說,今晚請他們到宗政府來談吧。”一位官員催促著阿旺嘉措,讓他和自己都快些離開這個亂哄哄的、揚著塵土、烈日曬著的地方。

這突如其來的事變,使阿旺嘉措像挨了當頭一棒,昏沉了很久都醒不過來。什麽佛緣?受戒?拉薩?第巴?……拉薩是黃教的聖地,受了戒豈不就永無和仁增汪姆成婚之日了嗎?這怎麽能行?這是怎麽回事?……直到晚上,他連什麽時候上了馬,什麽時候來到了宗政府,什麽時候派人去請的仁增汪姆,都記不清了。

阿旺嘉措在院子裏踱著步,焦急地等待著仁增汪姆的到來。在夕陽的餘暉中,一叢叢深紅的、淺紅的八瓣菊開得分外嬌豔,幾隻不知疲累的蜜蜂貪戀地吮吸著花蕊,不肯離去。他阿旺嘉措又何嚐願意離去呢?第巴的命令,寺院的權威,是他所無法抗拒的。看今天街上人們的眼睛,有多少人在羨慕他呀,羨慕他能得到這天上掉下來的好運,羨慕他能到聖地拉薩去,羨慕他能到距離達賴很近的地方去。但他自己卻沒有半點幸運之感,他隻覺得自己可憐,可憐得不如這花蕊上的蜜蜂。他想他應當是一隻蜜蜂,能夠在他喜歡的地方自由自在地飛舞、采蜜。這紅豔豔的八瓣菊不就是仁增汪姆嗎?如果沒有她,也許到拉薩去做一名黃教喇嘛並非是無法忍受的事,說不定還真能修成正果呢。可現在,他怎麽能舍得下這位情人呢?唉!他又怎麽能不舍下這位情人呢?第巴的命令是無法抗拒的。他的心憤憤不平起來,遙遠的、尊貴的第巴,怎麽會知道他呢?怎麽會命令到他的頭上呢?又為什麽偏要在這個時刻對他下達這種命令呢?他望著八瓣菊,念出了這樣的詩句:

凜凜草上落霜,

颼颼寒風刮起;

鮮花和蜜蜂兒啊,

怎麽能不分離?

天色黑了下來,還不見仁增汪姆的身影。他幾次要出門去找,去談心,去做暫時的告別,去寬慰她也寬慰自己——既然會突然離去,也可能會轉眼重逢,讓她等著,等著他的歸來。但是宗政府門口的衛兵,總是禮貌地、然而卻是堅決地把他擋了回來。他一直在院中徘徊,不時地望著門外,捕捉著每一個人的影子,傾聽著任何一次的腳步聲,但是沒有一回不使他的希望落空。

門外已經是一片漆黑,什麽也望不見了。他還是不進屋去,抬頭望著天空。一道流星,又一道流星,像是在互相追逐著。他真想變作一顆流星,墜落在仁增汪姆的小店裏。

直到這時,才來了一位喇嘛,對阿旺嘉措說:“我們已經調查過了,您在本地沒有親屬。姑娘仁增汪姆,隻是您的朋友。您很快就要受戒,再不能接近女人。仁增汪姆已經向宗本[3]和寺院起了誓,做了保證,不再和您來往了。請您安靜歇息,明早還要上路。”這位奉命傳話的喇嘛像念經一樣地背誦完了上麵的話,麵無表情,毫不遲延地走了。

阿旺嘉措還沒有來得及說出什麽,他已經到了大門口。隻聽得衛兵問:“他到底是什麽人?”“不清楚,神秘人物。”這是喇嘛的聲音。腳步聲也消失了。

阿旺嘉措想大聲地叫喊,想奮力地抗爭。怎麽,連和親友見麵也不行了嗎?但他沒有喊出聲來,他向誰喊呢?誰來聽他喊呢?他隻能在心裏喊,對自己喊。他確實聽到了自己的喊聲,把天上的星星都要震落了。完了!他和仁增汪姆的緣分盡了!天哪……

他怏怏地回到屋子裏,點燃酥油燈,寫下了這樣兩首詩:

愛情滲入了心底,

“能否結成伴侶?”

回答:“除非死別,

活著絕不分離。”

和我集上的大姐,

結下了三句誓約,

如同盤起來的花蛇,

在地上自己散脫。

他自己反複讀著,淚水湧出了眼眶,他伏在詩箋上哭了很久。他想,未來的一切尚難預卜,命運之神是無比強大的,要去的哭不來,要來的也哭不去。隻是他心愛的仁增汪姆,為什麽一遇到突然的事變,就做了那樣的保證呢?於是他隻有用這樣的詩句來安慰和勸解自己:

已過了花開時光,

蜜蜂兒不必悲傷;

既然是緣分已盡,

我何必枉自斷腸?

酥油燈燃盡了,他才含著淚水睡去,噩夢中還呼叫著仁增汪姆的名字……

八月。桑結甲措開始為阿旺嘉措的坐床忙碌起來。因為坐床是新達賴正式繼承前世達賴位置的盛大典禮,儀式的隆重在西藏是無可比擬的。而且六世達賴的坐床帶有明顯的突擊性,弄不好會產生嚴重的政治後果。

阿旺嘉措的受戒地點使他頗費思謀。他原來決定在聶塘的諾布爾康舉行,為此,他已經秘密地請班禪立刻從日喀則趕到聶塘來。現在他又考慮到,聶塘距離拉薩隻有四十裏路,一旦公布了匿藏靈童多年的真情,萬一有個風吹草動,新達賴的安全不易保證。於是他又決定把受戒地點改到岡巴拉大山那邊的浪卡子去,那個地方離拉薩較遠,東麵和南麵是一望無際的羊卓雍湖,西去有翁古山之險,北上有岡巴拉之雄,即使出了什麽事,局勢也好控製。謹慎總是有好處的,就像有時候冒險也有好處一樣。他又下了兩道秘密通知:一是請班禪轉道浪卡子;一是讓阿旺嘉措一行也到浪卡子去,誰先到達就停下等著。他自己也準備趕到那裏。

對於達賴汗和拉藏王子,他一點兒信息也不願透給他們。他心想:皇上我都瞞了多年,還不能再瞞你們幾天嗎?欺君之罪都沒有追究,你們蒙古人又能把我怎麽樣?再說,如果一定得同你們商量,豈不是我主動承認了自己是受你們管轄的嗎?

桑結甲措走到布達拉宮的平台上,望著白宮的東、西日光殿——達賴的寢宮,得意地自語著:“我就要為它請來主人了……不,他隻是個孩子罷了。大事還得由我來辦啊!”

阿旺嘉措一行來到浪卡子時,主持他受戒的班禪還未到達,就在寺院中住了下來。為什麽要在此地停留,沒有人知道。一切都還籠罩著神秘的色彩。

浪卡子是一個開闊而平坦的地方,緊靠著羊卓雍湖的西岸,素稱歌舞之鄉。阿旺嘉措第一次見到這樣美麗的景致。他再三要求走出寺院,到外麵去領略一下湖邊的風光。到了第三天,終於得到允許,條件是不可走遠,不可乘船進湖,還要有侍衛和隨從跟著。

他站在湖邊,微風拂動著他的長發,掠起湖麵的波紋。湖水是深藍色的,天空是深藍色的。湖水無邊,天空無際,天映水,水映天,連空氣都藍了。一切都是那麽明淨,像玻璃製成的錦緞。湖中的石島,湖岸的蒼山,遠峰的積雪,都爭著把自己的影子投到湖水的深處,永無厭足地浸泡著,誰也不能拉它們出來。黃鴨、白鳥、天鵝……成群地在水麵上浮遊著,好像岸邊草地上的牛羊一樣安詳。

阿旺嘉措心想:怪不得民歌中唱她是“天上的仙境,人間的羊卓”呢!又怪不得民間傳說她是一位仙女變成的呢!人們常以為看景不如聽景,這一回可是聽景不如看景了。

一條巨大的細鱗魚跳出了水麵,挺了一下身子,又彎曲著柔軟的腰,閃著銀白的光,鑽入了水底。是仙女的衣襟上散落出來的一顆寶石吧?

那仙女是誰呢?該不是仁增汪姆吧?雖然不會是她,可應該是她。如果這湖水真是仁增汪姆變的,他將毫不猶豫地跳進去,醉死在幸福的甘露之中。

走著走著,他來到一座牛毛帳篷跟前。聞到熬茶的香味,他才感到又渴又餓了。一位老牧民看到來了個清秀的少年,動了好客之心,請他進去喝奶茶。阿旺嘉措發現帳篷杆上掛著六弦琴,在得到主人的允許之後,就取下琴彈唱起來。他彈唱的是次旦堆古的曲調,唱的是最近他寫的那幾首情詩。老牧民端坐在柔軟的羊皮上,聽得入了迷,雙手扶膝,雙眼微閉,像是坐化了的活佛……由此,若幹年後,西藏民間流傳著一個傳說,說這位老牧民後來知道了阿旺嘉措就是六世達賴,胸前抱著一大塊新鮮酥油,背後背著一腔風幹羊肉,懷裏還揣著人參果和奶渣,到拉薩去看望阿旺嘉措。他站在布達拉宮前,對著像星星一樣無數的窗子,放開嗓子大喊:“喂——阿旺嘉措!”僧官們因為他竟敢直呼達賴原來的名字,把他捆起來要割他的舌頭。這驚動了六世本人,遂把他請進宮去,向這位老阿爸賠禮。六世看到老人的鞋子破了,就把自己的金絲錦緞雲底藏靴脫下來送給他。從此,羊卓雍湖邊的牧民,都愛穿這種靴子。

三十四歲的五世班禪羅桑益西於九月初從紮什倫布寺趕到了浪卡子。緊接著,四十四歲的第巴桑結甲措也從拉薩到達。兩個人立即舉行了會談,讓十四歲[4]的阿旺嘉措坐床。

當班禪和第巴告知阿旺嘉措,他就是第五世達賴喇嘛的轉世淨體的時候,他震驚萬分,也逐漸解開了心中的疑團。他,出身於信奉紅教的家庭,竟然一下子成了黃教的領袖!他,一個從小放牛的少年,怎麽會一下子坐上這樣崇高的尊位!他,一個時刻思念著情人的青年,如何去充任主持千萬人修行的神職!他,一個和屠宰人交朋友、認小店主做阿媽的平民,忽然間竟要接受神聖的班禪和威嚴的第巴的崇敬!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是佛的旨意?還是命運的安排?或者是一場夢?這是在開一個荒唐的玩笑吧?

然而,這一切卻都是無可否認也無法改變的事實。人們接受既成事實的能力是很強的——不管是榮是辱,一旦突然降臨,都是很難逃避的。

第巴桑結甲措按照他事先的安排,在浪卡子寺院的大經堂裏向五世達賴的轉世靈童阿旺嘉措敬獻了五彩大哈達,行了拜見禮。從拉薩和日喀則等地前來恭迎靈童的高級僧俗官員也都進行了參拜。隨即在五世班禪羅桑益西的主持下開了個半公開半保密的會議,這個會議除了聆聽第巴的講話之外,沒有別的內容。第巴流利的談吐、高雅的言詞、誠懇的態度,使大家無不折服。經堂裏一會兒鴉雀無聲,一會兒發出噴嘖的讚歎,一會兒響起輕輕的唏噓。

第巴說:“偉大的上尊——第五世達賴喇嘛,把泥石一般的鄙人視為金子,置之於攝政地位。鄙人雖以各種理由再三辭讓,他卻一方麵嚴令鄙人不要推諉,一方麵又向下進行了宣布,並對以護法為業的厄魯特蒙古為首的施主們也進行了宣諭。這一切不僅書寫在布達拉宮三梯門的牆壁之上,而且還按上了一雙祥瑞的掌印。這都是大家知道的事實。”

大經堂發出低沉的共鳴,那是人們的一片“是!是!”的回音。

第巴接著說:“大慈大悲的、永遠注視著眾生的觀世音菩薩,化作身穿黃色袈裟、頭戴黃色法帽的超越一切的殊勝之佛——達賴五世,他親臨雪域佛地,為生活在濁世的眾生,宣揚如大海一般的、不盡的佛法功業。他是福澤的明燈,根除眾生的愚昧;他像藏寶的大海,是一切善業的源泉;他是祥瑞壘成的高山、給人蔭涼的大樹、佛法無邊的太陽!就連他的生辰年月也和淨飯王之子釋迦牟尼完全相同!”

唏噓之聲像潮水一樣溢出經堂,在聽眾的眼前,似乎出現了佛光奪目的大海。

阿旺嘉措聽到這裏,不由得渾身戰栗起來。他想:既然五世這般偉大神聖,我作為他的轉世替身,能有那樣的修行和功德嗎?能擔受這樣的讚頌嗎?他感到自己像一隻雛鷹被一股強勁的風吹上了山頂,吹上了高空,吹進了迷茫混沌的天界……他睜大眼睛,掃視了一下眾人,強使自己鎮定下來。

桑結甲措這樣頌揚五世,並不完全是為了樹立自己,他對五世的確懷著真摯而深厚的感情。在他的心目中,五世既是他的支柱、他的主宰,又像是他的嚴父;在這位佛爺和父親的統一的形象麵前,他雖然身為攝政,卻依然是個兒童。

第巴繼續說:“水狗年二月,偉大的五世潛心閉關修行到下弦月,時至空行母聚集之吉旦——二十五日那天,又對鄙人進行了政教二製的重要教誨,就……圓寂了。”第巴哽咽了,停了片刻,他忍住淚水繼續說,“他對我恩重如山,是我今生、死後和來世的一切的救主。我自小就在他的身邊,得到了比自己的父母還深的愛撫。政教二製方麵的全部事務,不僅承蒙口諭,而且還給以全權委托。與這樣的恩師離別,不知我前世造了什麽孽呀!每想至此,真是悲痛萬端,難以忍受!白天公事繁忙還好一些,夜間則常不能寐,情思恍惚,苦不堪言。”

第巴的表情由極度沉痛變得莊重嚴肅起來:“現在,我要向大家進行解釋;也隻有到了現在,我才能夠向大家進行這種解釋——就是為什麽在五世圓寂之後,我一直匿不發喪。”

此時,眾人屏住呼吸,生怕漏聽一個字。桑結甲措也洞察出這一點,特意放慢了講話的速度:“這首先是上尊的意誌。偉大的五世在臨終之時留下了遺囑,那遺囑完全是發自他內心深處的聲音,要我對他的圓寂嚴加保密!其次是大神的授記。乃瓊大神也嚴令鄙人:‘如不嚴守秘密,鱷魚就要伸出爪子!’這就是說,大神自己要捉拿於我。我竭盡全力找到轉世靈童以後,對靈童又竭盡全力地暗中保護。幾次想公開這個秘密,請求乃瓊大神降旨,大神卻說:‘還不到時機。’我不敢擅自做主,事情就這樣拖延下來。現在,皇帝已經恩準了第六世達賴喇嘛坐床,鄙人也即將結束在黑夜中摸索的日子。”第巴說到這裏,覺得再說下去已無必要,就此結束恰到好處。於是收住了雙唇。

眾人興奮地議論著,經堂裏“嗡嗡”之聲越來越大,幾乎要轉為歡呼。他們對於第巴的解釋是滿意的,至少對他是表示理解和諒解的。連皇帝都諒解了第巴,他們還有什麽可說的呢?

阿旺嘉措像是在聽一個聞所未聞的故事,他隱約地覺出並不完全是屬於宗教方麵的秘密,其中似乎還摻雜著別的什麽。五世達賴為什麽要第巴對他的圓寂保密?乃瓊大神為什麽對於秘密的公開總不降旨?他還是沒有明白。他的好奇心使他沉思了好一陣子。

康熙三十六年(藏曆火牛年)九月初七,是班禪為阿旺嘉措授沙彌戒的日子。沙彌戒又稱格楚戒,受了格楚戒,就算出家為僧了。對於作為佛教首領的達賴喇嘛,當然是更加不可缺少的儀式。

班禪和阿旺嘉措在寺院的大殿裏行了師生禮。班禪親手給他剪了頭發,把第巴桑結甲措特意從大昭寺帶來的《顯宗龍喜立邦經》擺在他的麵前,讓他對經書磕了頭。這時,才正式給他取了普慧·羅布藏·仁青·倉央嘉措的法名。

班禪笑著對倉央嘉措說:“按慣例,受格楚戒當在七歲,你卻已超過一半的年齡。不過,你是先學經、後受戒。聽經師們說,你的學問比你的年齡大得多,是嗎?”

“不行不行。”倉央嘉措恭敬地回答,“隻不過在寺院裏讀了幾年書。”

班禪把經卷打開,嚴肅地說:“讓我們把格楚戒的儀式舉行完吧。”於是,根據經上所列的不偷盜、不殺生、不謊騙、不**等三十六條沙彌戒律,逐條地對倉央嘉措做了簡單的講解,而後說:“現在,宣誓吧。”

倉央嘉措雖然先後在波拉和錯那的兩所寺院住過六年,但他作為一個俗人,並沒有參加過受戒儀式;由於不曾有過出家的願望,也沒有打聽過受戒的細節。現在讓他宣誓,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他隻是感到自己已經正式坐進了佛的殿堂,他將和穿袈裟的人成為一家,從道理上講,他應該維護佛教的權益了。但他又覺得這不是他的意願。他沒有責任也沒有力量去做那些事情,正像給他披上了獅子的毛皮,他並不自信就是雪山和森林之王一樣。

他沉吟了很久,看了看五世班禪羅桑益西微笑的麵孔,對方正等待他的回答。他不好意思地避開班禪的目光,茫然地巡視著大殿。忽然,他的眼神盯在了凶惡的護法金剛塑像的臉上。對,護法的責任理當由他擔承。他於是靈機一動,做了個詩體的回答:

具誓金剛護法,

高居十地法界。

若有神通法力,

請將佛教的敵人消滅。

班禪羅桑益西皺了皺眉頭,和善地說:“很有詩才,不過不符合宣誓的慣例。你應當回答說:‘遵守經上規定的一切律條,為眾生之事,身體力行。’請複誦吧。”

倉央嘉措照著做了,儀式就算是完成了。接著,以倉央嘉措的名義向羅桑益西贈送了純金製成的曼劄盤,上麵放著一尊佛像、一部經和一尊佛塔,分別代表佛的身、口、意;另外還放著一錢重的金塊十二包,還有右旋海螺一個、輪子一個,作為受戒的酬謝禮品。而這些東西,都是桑結甲措事先替他預備好了的。

是時候了,桑結甲措回到拉薩,從布達拉宮向整個西藏以及蒙古各部公開地正式發布了下列文告:

偉大的第五世達賴喇嘛已於水狗年圓寂,遵從他的遺囑,暫不發喪。現在他的轉世聖體已從班禪受戒,並經大皇帝批準是為達賴六世。茲定於十月二十五日在布達拉宮司西平措殿堂中舉行坐床典禮,賜福眾生。希一體周知,準四方歡騰。

文告下麵是班禪、第巴、政府大臣、各大寺院堪布的簽印。

消息一經傳出,僧俗又驚又喜,誰還會說什麽呢?即使有人議論,也隻是私下說說而已。最不愉快的是固始汗的子孫們,因為這麽重大的事情,第巴桑結竟不同他們商量,大大損傷了他們的麵子。但是發作又無濟於事,也不是時機。何況此事皇帝也已批準了,還派了章嘉呼圖克圖帶著許多禦賜珍寶來參加六世的坐床大典。有權勢的人是最怕受到權勢冷落的,他們怎能不把這筆新賬埋藏在心中呢?

十月二十五日既是黃教始祖宗喀巴的忌日,又恰好是他的生辰。本來在這一天,家家要在房上燃燈表示紀念,俗稱燃燈節。現在又加上個六世達賴坐床的大典,當然就更加熱鬧了。遵照桑結甲措特意頒發的命令,拉薩的各條街道打掃得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幹淨過,連樹上掉下一片落葉都會有人隨手撿起來。

當倉央嘉措穿著用香薰過了的黃色法衣、坐著八抬大轎進入拉薩的時候,所有的房頂上都飄著各種經幡、傘蓋和彩旗,鬆柏樹枝沿途燃燒著,螺、號、鼓、鈸響成一片。到處有對他頂禮膜拜的人群,尊貴的、貧賤的,應該出來和能夠出來的,全都出來了。鮮豔的服飾、吉祥的歌舞、雪白的哈達……啊,這就是拉薩!拉薩是這樣美麗,這樣傾心於他;他也傾心於拉薩。他不禁陶醉了,有些自豪了。剛剛全部落成的布達拉宮,也好像挺立著紅、白、黃三色的巨大身軀說:我是為倉央嘉措而出現的。

他坐在布達拉宮紅宮第四層的集會大殿[5]的無畏獅子大寶座上,接受著一群陌生人的朝拜,好像在繼續做著一個奇異無比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