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康熙皇帝怒斥桑結

康熙三十四年冬月的一天,北京城的上空飄著鵝毛大雪。雪片像碎玻璃一樣掃到人們的臉上,使人睜不開眼。一切都罩在白茫茫的冰網之中。

紫禁城的九千多間宮殿及其他房屋上,白雪與黃瓦同輝,顯得更加莊嚴肅穆。

乾清宮裏,木炭火盆燃燒得很旺,大紅蠟燭閃著亮光,把一位正伏在案頭批閱奏報的人的臉映得通紅。這張臉有點消瘦,卻十分清秀,略呈八字的雙眉下,目光炯炯有神。下巴上留著又黑又硬的胡須,既不很密,也還沒有多長。他就是康熙皇帝——清聖祖愛新覺羅·玄燁。

康熙今年四十一歲,已經當了三十四年的皇帝了。他在十六歲親自執政以後,首先將專擅朝政、繼續推行圈地政策、逼迫農民逃亡的貴族鼇拜等人革職拘捕。二十多年來,先後平定了吳三桂等三藩的叛亂,攻滅了繼續打著複明旗號的台灣鄭氏政權並駐兵屯守,驅逐了盤踞在黑龍江流域雅克薩的沙俄侵略軍……為大清這個以滿族為核心的多民族國家的統一和守邊衛土做了不少事情。近幾年,他又在操勞著製止蒙古、西藏、青海、新疆一帶的動亂,致力於撲滅噶爾丹這一堆不馴之火。他早就下定了決心,即便是戰死在馬上,累死在案頭,也要創造個太平盛世。

他批完了被革職留任的河道總督於成龍的一份奏報,放下朱筆,把思緒從興修水利、開墾荒地方麵又轉到噶爾丹和桑結甲措身上來。因為他傳諭召見的幾個人——大學士伊桑阿、領侍衛內大臣索額圖、大將軍費揚古和將軍薩布素就要到了。他從紫檀木椅子上站起來,舒展了一下筋骨,望了望窗外,大雪還在不停地下著。他想起了瑞雪兆豐年的老話,嘴角掠過了一絲微笑。

不一會兒,人們來了,太監給幾個火盆添了炭,又給人們獻了茶後退出去。

“天氣很冷吧?”康熙笑著說。

“不冷不冷。”幾個人一起站起來躬身回答。

“坐,坐。”康熙把手心向下按了按。平日他總是這樣親切。

“北京比盛京[1]暖和多了。”索額圖滿意地補了一句。

“是啊,開國就是由冷到暖,治國就是由暖到熱;為皇帝者,施威也罷,賜恩也好,都不能叫天下寒心哪!”康熙說著,環視了一下在座的臣子,隻見一個個都在洗耳恭聽著,但又顯出幾分摸不著頭腦的神色,於是接著說,“朕今兒個叫你們來,是想隨便談談西藏方麵的情況。過兩天再作正式的建議,如何?”

眾人連連稱“是”,隻是一時不知從何談起。

“陛下在瑞雪之中,召謀雪域之事,頗有詩意呀!”大學士打破了沉默。

“朕雖然喜愛漢詩格律,現在卻無暇作詩。你們看那個叫桑結甲措的第巴為人如何?是否可靠?”康熙把話引上了正題。

“臣從西藏的來人口中聽說,此人頗有些智謀,尚能勤於政事,民間還流傳著他的故事。”索額圖啟奏說。

“哦?說與朕聽。”

“桑結頭形扁平,有個‘扁頭第巴’的綽號。某日微服出行,欲乘擺渡過河,卻又故意不付船資。撐船人大怒,指著他的鼻子罵道:‘過河不給錢,簡直是無賴!若不是看到你的頭扁扁的長得像第巴大師,今天我絕饒不了你!’”

乾清宮裏響起了一陣笑聲。索額圖繼續說:“他經常化裝成平民百姓,出入於商店酒肆。西藏人都很小心,不敢在人多處談論政事,生怕被這位扁頭第巴聽到。有一次,他化了裝坐在一家酒店裏,遇見一個從後藏日喀則來的老漢,他就湊到老漢的耳邊探問:‘你們那邊對政局看法如何?’老漢舉起酒碗說:‘西藏的大事有第巴大師管著,咱們倆喝酒吧!’”

康熙點了點頭:“如此看來,西藏的百姓是又服他,又怕他。與朕對他的估計果然相合。”

“所以前年十二月,五世達賴喇嘛上疏乞皇上賜第巴封印的時候,陛下在去年四月隻給了他個‘掌瓦赤喇怛喇嘛教弘宜佛法王布忒達阿自迪之印’[2]的金印,表麵上是給了他個王的封號,卻又不讓他超出隻替年邁的達賴掌管佛教的範圍。陛下真是聖明無比呀!”伊桑阿回顧著往事,體會著皇上的策略。

“你們相信那個寫著‘臣已年邁,國事大半第巴主之……乞皇上給印封之,以為光寵’的奏疏,果真是五世達賴親自所為嗎?”康熙問罷,抿起嘴角。

“烏蘭布通之役,從厄魯特[3]降人中聽說,西藏有些風言風語,”費揚古說,“似乎五世達賴已經圓寂多年了,隻因為得不到確實的證據,又非臣下親耳聽到,未敢啟奏。”

“此事裕親王已經啟奏過了,”康熙說,“濟隆喇嘛為噶爾丹乞和,有意誤我追師,就引起過朕的猜疑。”

“陛下何不傳諭西藏,叫他們派人進京,嚴加責問,弄個明白。”薩布素起身啟奏。

“正合朕意,”康熙思考了一下說,“如果達賴真已去世,桑結甲措假借達賴名義替自己討封,固然有欺君之罪,但他目中尚有朝廷,無非想借朕的威望強固他統轄藏地之權,也不無可赦之處。朕所疑慮的是他還有對噶爾丹助紂為虐之嫌。而噶爾丹不除,終是我朝之大患,邊無寧日,何以治邊?”

“前時陛下親往視師,大敗了他的兵馬,他卻拒不歸順,也不守誓言,不久以前,又進兵到克魯倫河,還揚言:上次戰敗,隻因武器不精,待向俄羅斯借火槍六萬支後,再決雌雄。如不討平此輩,我等羞為大將!”費揚古激動起來。

康熙麵有怒色,冷笑了一聲:“難保他沒有勾結外邦之意。六萬支槍雲雲,不過想恐嚇於我。”康熙突然拍了一下桌子,厲聲喝道,“朕豈是他恐嚇得住的!”

乾清宮頓時寂然,隻有康熙來回踱步時,靴子底發出的“咯咯”聲。

康熙猛一轉身,果斷地說:“薩布素!你引滿洲軍會同科爾沁部出其東;費揚古,你馳赴歸化城,調陝甘之兵出寧夏,自翁金河出其西;朕自將禁軍出獨石口為中路。克期夾攻!縱然戰馬喝風,將士吃雪,也要全殲噶爾丹於蒙古之地!”

“萬歲英明!”四個人一齊行著領旨的大禮。

經過了周密的準備,第二年——康熙三十五年春三月間,展開了討伐噶爾丹的第二次戰役。按照康熙預定的布置,克服了沙地的難行,不理會沙俄軍要來為噶爾丹助戰的傳言,冒著斷糧的危險,一鼓作氣地進攻,終於在六月十二日大獲全勝。噶爾丹僅剩下數十騎,狼狽逃走。連他的妃子阿弩都死在炮火之下。直到軍糧確實快用完了的時候,康熙才傳令班師回朝。

這時,幾個自稱是五世達賴奉旨派來的人從西寧來到北京。

康熙皇帝叫索額圖和伊桑阿傳諭給他們,實際上是直接對桑結甲措進行的怒斥。皇帝在諭旨中曆數兩次親征噶爾丹所獲得的決定性勝利,讓桑結去品其中的滋味。諭旨中特別指出,他已得到了達賴早就去世的消息。並說:天下的蒙古人都尊奉達賴喇嘛,如果達賴喇嘛亡故了,理應向各部的護法施主通報,讓班禪來主持教務,繼續維持和弘揚宗喀巴的道法;而你,卻隱匿不報達賴之喪,還假借達賴的名義,唆使引誘噶爾丹胡作非為……我現在決定派遣使臣到拉薩去,達賴喇嘛果真還活著的話,就請他出來麵見我的使臣,並讓他曉諭在逃的噶爾丹,聽從我的旨意。那樣,對以往的事我可以不再介意。如果仍然欺騙蒙混我的使者,不讓他見到達賴,則事情是斷然不會輕易了結的……

幾個代為接受訓斥的人,既沒能見到皇帝的麵,又對五世達賴的生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好戰戰兢兢地離開了北京。

桑結甲措像熱鍋上的螞蟻。他竭力調動自己的全部智慧來應付終將到來的事變。他深知目前的局勢對他十分不利,不正視是不行的。皇帝已經聽到了五世圓寂的消息;蒙古各部和西藏內部也有了這方麵的傳聞;噶爾丹在克魯倫河一帶又遭了慘敗,想借助老同學來驅逐和碩特部在西藏的勢力恐已無望。怎麽辦?他反反複複地盤算著,總是想不出使自己滿意的對策來。

他決定先出外散散心,暫把憂煩拋在一邊。他騎了一匹比賽用的好馬,叫隨從帶上弓箭,到郊外去跑馬射箭。

桑結甲措忘記了,日頭偏向西南的未時,正是拉薩每天起風的時候。他騎在馬上,一陣大風撲來,細碎的沙礫打痛了他的麵頰,脖子裏像撒進去一把炒熟的青稞,眼睛也感到火辣辣的疼。他打算回去,但又一想,風大不是正好鍛煉弓力嗎?已經開始做了的事他是不願再更改的,憑著這一點,他才取得了許多次的成功。雖然他沒有掉轉馬頭,心中卻在埋怨著:冬季的風為什麽倒像初春那樣猛?真的要發生反常的事嗎?是暗示一種不祥將要來臨嗎?他本來是想出來散散心的,卻又禁不住思索起皇帝對他的斥責來。他的耳邊響起了自己的聲音:沉住氣,不要慌,皇帝對於五世的圓寂並沒有得到確實的消息,他的傳諭也許隻是試探性的,未必真的會再派使臣前來察看究竟。山高皇帝遠嘛,還有充足的時間來考慮如何對付……噶爾丹不一定是真的被打敗了,更不一定敗得那樣慘,在西藏、青海,他還有足夠的實力……還是等濟隆的報告來了再說吧,他的消息才是最可靠的。

桑結甲措在壩子上下了馬,命侍從豎起了箭靶,他迎著風沙強睜開一隻眼睛,拉滿了弓,瞄準著箭靶中心的紅點。他忽然覺得今天的射箭不是平日的遊戲,而是一次占卜,那靶上的紅心就是全藏的大權,他自己就是箭頭,而強風是皇帝,沙礫是和碩特的勢力,噶爾丹就是這張硬弓。他一邊想著,一邊繼續引弓,集中了渾身的氣力,運用了全部的技藝和經驗,“嗖”的一聲,箭中紅心。他高興極了,隻為了這一箭,也值得出來這一趟!為了保住這一箭所預示的吉祥,他決定再不射第二箭了。正要傳令回去,一個騎飛馬的人從官道上斜插到靶場中來,直奔他的近前。侍從們剛要拔刀攔阻,隻聽桑結甲措喊了一聲:“不要動手!”

那人滾鞍下馬,向桑結甲措行了大禮,剛要張嘴說話,桑結甲措立刻製止了他,接著傳令說:“回宮!”

一個認得他的侍從悄聲對另一個侍從說:“喇嘛濟隆。”

布達拉宮。桑結甲措和濟隆對坐在五世達賴的住室日光殿裏。

“噶爾丹到底怎麽樣了?”

“全軍覆滅。”

“他現在哪裏?”

“不知去向。”

“你不是一直和他在一起嗎?”

“在土拉河東岸的昭莫多被大將軍費揚古打散了。我是換上蒙古婦女的衣服才逃出來的。”

“皇帝恐怕是不會饒恕你的,他已經在傳諭中提到了你的名字。這……”

“我就全靠您的保護了。”

“唉!你有處藏,我是無處躲的。好吧,隻要有我這棵樹在,就不會沒有你棲息的枝葉。這些年,為了西藏,為了我,你吃的苦夠大了!”

正在這時,蓋丹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差一點被地毯的邊角絆倒。

“什麽事?”桑結急忙問。

“皇帝的使臣駕到,讓您馬上接旨!”蓋丹不停地喘著粗氣,像是剛從摔跤場上敗了下來。

樓梯上雜遝的腳步聲響成一片,廳外傳來了恭迎皇帝使臣的高呼。

桑結甲措心裏怦怦直跳,使臣來得太快了,也太突然了,簡直使他毫無思想準備。他急忙整了整衣冠,發現濟隆不知所措地站在牆邊。讓他出去已經來不及了,留在這裏吧,又不知使臣是誰,會不會認得濟隆,萬一認出來可就麻煩了!桑結甲措用閃電般的眼光掃了一下大廳,上前一把掀起佛案前的圍布,濟隆像避貓的老鼠一樣鑽了進去。

桑結甲措拜受了聖旨,聽使臣宣讀上諭,譯官用低沉的聲音譯成藏語轉述著。他竭力想聽清每一句話,記住每一個字,但他的注意力怎麽也集中不起來,腦子一陣陣地出現空白。他真想狠狠地捶打自己,但又不能這樣做。他隻覺得渾身發熱,後背已經和襯衣粘在一起。他想把衣服脫光,但也不能這樣做。他隻是斷斷續續、隱隱約約卻又是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下麵的話:

“朕是崇道法而愛眾生的,所以對於誠心實意護法的人,都加以愛護;對於背地裏破壞道法的人,都給予譴責直至治罪。你這個當第巴的,本來隻不過是在達賴喇嘛的領導下管些事務……現在我發現你明著是在尊奉宗喀巴的教義,暗中卻和噶爾丹結為密友,欺騙達賴喇嘛和班禪呼圖克圖,敗壞宗喀巴的教旨。早些時候,你詐稱久已去世的達賴喇嘛依然活著,把濟隆呼圖克圖派到噶爾丹那裏,在烏蘭布通的戰役中,為噶爾丹念經,並為他選擇出戰的日期,還打上羅蓋站在山上觀戰。賊軍勝了就獻哈達;敗了,又替他講和,延誤我的追兵,使噶爾丹獲得了遠逃的機會。朕為了眾生,曾派人去召班禪呼圖克圖。你又哄騙嚇唬班禪說噶爾丹要殺他,不讓他前來。青海的博碩克圖濟農,偷偷地和噶爾丹結為親眷,互相派人往來勾結,你也不檢舉揭發。像噶爾丹、博碩克圖濟農這兩個人,如果不是聽了你的主意,會拉扯上婚姻關係嗎?噶爾丹是受了你的挑唆和引誘,才不遵從朕的旨意……濟農派到噶爾丹那裏的使者羅壘厄木齊等人被擒以後,都說達賴喇嘛已經亡故九年了。達賴喇嘛乃是大普慧喇嘛,本朝作為護法之主,和他交往已經六十多年了,你理當將他去世的消息立即向朕奏報,而你卻進行保密,欺騙民眾,倚仗著噶爾丹的勢力謀劃軍事活動。你的罪過是非常大的!你的所作所為到底是為了道法呢,還是為了私利而詐騙呢?朕乃是養育眾生的君主,表彰好的,憎恨壞的,絕對不會含糊!你如果還願意真心地改正錯誤,依然想遵奉宗喀巴之教的話,那就聽從朕的呼喚,派人前來,把濟隆呼圖克圖逮捕起來交給我,押送青海博碩克圖濟農所娶的噶爾丹的女兒。若能如此,朕仍然會像從前那樣給你優厚的禮遇。上麵所提到的事,倘若有一件你不遵照執行,朕必然究辦你詭詐欺侮達賴、班禪,幫助噶爾丹的罪行,發來雲南、四川、陝西等處的大兵,照著擊破噶爾丹的樣子,或者由朕親自來討伐你,或者派遣諸位王公大臣來討伐你。你從前不是對朕的使臣說過,厄魯特四部是你的護法之主嗎?那你就叫厄魯特四部來幫助你吧,朕將看看他們怎麽幫助你!你還是趕快按我的吩咐辦事,在明年正月以前星速前來奏報,否則,後悔不及。為此特派使臣前來曉諭於你,並帶去我殲滅準噶爾部時繳獲的噶爾丹的佩刀一把以及他的妻子阿弩的佛像一尊,佩符一個,作為告捷之物,送給你們做紀念。隨敕書贈你錦緞三十六丈……康熙三十五年八月甲午。”

桑結甲措聽完,渾身的內衣也濕透了。他活了四十三歲,從來還沒有像現在這樣惶恐過。他沒有見過皇帝,他想象中的皇帝有著兩副麵容,既是和藹慈善的文殊菩薩,又是怒目圓睜的護法天王,你不能不敬,也不能不畏。桑結甲措竭力使自己鎮靜下來,心想,正如俗語所說:石頭已經裂了,往中間填土是不行的。看來,隻能遵旨了。

“皇上急等第巴回奏。”使臣叮囑說。

“是是,我一定照皇上的手諭辦理,按時遣使上奏。”桑結連聲應諾著,起身向廳外招呼道,“宮中擺宴,為天使洗塵!”

隨著桑結的話音,像被戳了一刀的羊肚子,濟隆軟軟地昏倒在佛案底下。他知道,第巴到底是個地方官,是扛不住皇帝的恩威的。而那樣,他自己也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