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的撫慰

有一天,鄧肯接到一封電報,上麵寫著:“伊莎多拉,我知道你正在意大利,盼望你來看我,我將盡力安慰你。”底下的署名是艾倫娜·杜斯。

鄧肯很奇怪杜斯是如何知道她的行蹤的,但是,當她看到杜斯的名字時,她知道這是她唯一想見的人。電報是從維亞雷焦發出的,離當時鄧肯所在的地方並不遠。鄧肯馬上回了感激的電報,告訴杜斯她將去看她。

當天晚上,鄧肯就到了維亞雷焦,正趕上一場大風暴。杜斯住在城外的一間小別墅裏,鄧肯當晚先在旅館休息,準備第二天去看杜斯。

第二天一早,鄧肯驅車前往杜斯的別墅,她的別墅前麵是一片茂盛的葡萄園,她穿過一個翠綠的葡萄架來迎接鄧肯。在鄧肯眼中,杜斯的樣子就像一個充滿光輝的天使。她挽著鄧肯,明亮的雙眸透著溫柔,仔細地端詳鄧肯。

從這時候開始,鄧肯便住在維亞雷焦,她從杜斯充滿光輝的眼神中獲得了不少勇氣。杜斯常常用手臂輕拍鄧肯,安撫她的痛苦,這對鄧肯來說不僅是安慰,仿佛她的痛苦也被杜斯化解了。

杜斯時常問些迪爾德麗和帕特裏克的事,她不像其他人,在鄧肯麵前根本不敢提兩個孩子。她讓鄧肯重複提起關於他們的種種瑣事,還要鄧肯拿照片給她看。她一邊吻著照片中的人,一邊忘情低泣。她從來沒有勸說鄧肯停止悲傷,反而是和鄧肯一起悲傷,一起流淚。漸漸地,鄧肯不再有孤單的感覺。

有一次,杜斯和鄧肯出去散步,她抬頭仰望遠處的那些山峰,對鄧肯說:“你看山脈那些嶙峋的一麵,在草木的掩蓋下,顯得多麽幽靜森嚴。然而,你再往上看,會發現它發出的光芒就好像大理石一樣,等待著雕刻家來為它塑造不朽的生命。所以,草木掩蓋的部分隻是滿足一般人的世俗需要,而山頂的風光則可滿足一個人的夢想。這也正如藝術家的生命,在普通人看來是黑暗、陰森,充滿悲劇性的。不過,那種類似大理石的光輝卻能激發人類的靈感。”

7月,這裏經常有一連串的風暴和閃電,掠過陰沉的海麵。鄧肯深受旅館中某些陌生人異樣眼光的困擾,所以,她另外租了一棟別墅。這個地方很寬敞,別墅是用紅磚蓋成的,位於一個荒涼的鬆林深處,外頭還築了一圈很高的圍牆。它的外表看起來很淒清,裏麵也充滿了難以描述的傷感。村莊裏的人傳說,這裏原先住了一位婦人,她曾經和奧地利宮廷裏的某位侯爵有一段失敗的戀情,更不幸的是,他們所生的兒子後來發瘋了。當這個孩子變得具有危險性時,就被關在這棟別墅頂層的一個小房間裏,那個房間的四周都被柵欄圍起來,牆上塗著奇怪的圖畫,門上有一個小孔,可以用來遞送食物,在屋頂上有一個很大的天台,一邊可以看見海,另一邊則可以看見山。

這座陰沉的房子至少有六十個房間,鄧肯很喜歡它,便租下了。它最吸引鄧肯的地方可能是四周的鬆樹林,以及從天台上所能觀望到的景色。鄧肯邀請杜斯搬來與她同住,杜斯婉轉地拒絕了,但是她搬到了鄧肯附近的一棟小白屋裏。

杜斯有一個很奇怪的癖好:如果你住在國外,離她很遠,她很可能三年內隻偶爾拍一封長的電報給你;但是,假如你住在附近,她幾乎每天都會寫一封迷人的信給你,有時候,甚至一天之內寫兩三封。

杜斯是當時一個很神奇的人物,全身充滿了力量和智慧。當她沿著海邊漫步時,她的神情和步履都是在其他女人身上找不到的。她不穿緊身衣,她的身材很豐滿,並不符合一般人的審美標準,但是,卻能自然地流露出一股高貴的氣質。她的身上處處體現出偉大而悲哀的心靈。她經常讀希臘的悲劇或是莎士比亞的戲劇給鄧肯聽。杜斯在自己的藝術事業登峰造極時突然隱退,並非是一般人所猜測的基於失戀或者其他比較敏感的理由,也不是由於她的健康情形不佳,事實上是因為她得不到任何援助來完成她的藝術理想。這是一個很單純,卻足以令世人蒙羞的理由。這個所謂“熱愛藝術”的世界,卻讓這個最偉大的女演員孤獨而淒涼地過了十五年。最後當有人發現她的才華,並且安排她到美國巡演時,一切都為時已晚,因為她死在了旅途中。

鄧肯租了一架很大的鋼琴放在別墅裏,然後,發了一封電報給斯基恩,他很快便到了別墅。杜斯非常喜愛音樂,每天晚上,斯基恩都會為她彈奏貝多芬、肖邦、舒曼和舒伯特的作品。有時候她會用她低沉而獨特的嗓音唱出她喜愛的曲子,在曲子結尾時,她的聲音和外表都透出一股強烈的憂鬱,使人看了會忍不住流出眼淚來。

有一天黃昏,鄧肯突然有了跳舞的興致,斯基恩為她彈奏了一首貝多芬的曲子。這是兩個孩子出事之後,鄧肯第一次跳舞。杜斯非常高興,她終於看到鄧肯重新恢複她的藝術生活,這是唯一能使鄧肯脫離苦海的方法。

在這之前,有一份南美巡演的合約找上了鄧肯,她正在猶豫是否接受。杜斯知道這件事後,鼓勵鄧肯接下這份合約,以後的日子還很漫長,鄧肯如果不能再跳舞,她剩下的時間會是怎樣的百無聊賴呢?

鄧肯這時候雖然不再像最初那樣悲傷,甚至能夠重新跳舞,但是她還是沒有勇氣回到大眾麵前。她隻有和杜斯在一起時,才會覺得稍微平靜,然而晚上時,鄧肯獨自在這棟空曠而陰森的房子裏,卻無論如何都不能成眠,隻好眼睜睜地等待黎明。黎明到來時,鄧肯都會到海邊遊泳,一直遊到深海,她想過就這樣一直遊到沒有人的地方,從此不再回頭,但是,求生的本能每次都把她拖了回來。

一個灰黯的初秋的午後,鄧肯沿著沙灘踽踽而行,突然間,她似乎看到前方出現了迪爾德麗和帕特裏克手牽著手的身影。鄧肯叫著他們,但是他們卻一邊跑一邊笑,把她丟在後頭。鄧肯在後麵一直叫著他們,追著他們,然而他們卻突然消失在水氣中。鄧肯覺得自己怕是要發瘋了,她躺在沙灘上,默默流淚。

不知過了多久,鄧肯覺得有一隻溫暖的手在撫摸她的頭,她睜開眼睛,看到眼前站著一位年輕人,他很英俊美麗,像是教堂裏的雕像,他站在那裏,似乎是剛從海裏遊泳上來。

“你為什麽一直哭泣?我能幫你嗎?”

鄧肯抬頭望著他:“是的。請解救我,解救我的心靈和理智。給我一個孩子吧。”

那天晚上,他們並肩站在鄧肯屋頂的天台上。夕陽剛剛沉入海麵,月亮悄悄升起,輝映出山上的白色石塊,鄧肯覺得自己已經從悲傷和死亡中被解救出來,回到光明的世界,而解救她的是愛情。

第二天清晨,鄧肯將這些事告訴杜斯,杜斯並沒有很驚訝,本來很討厭會見陌生人的杜斯,竟欣然答應要和這個年輕人見麵。她們前往他的工作室拜訪他,他是一個雕刻家。

鄧肯像以往的任何一次戀愛一樣,她認為這個年輕的雕刻家是個天才。他來自一個保守的意大利家庭,他曾和一個也是出身於保守家庭的意大利女子訂婚。他們認識後,他並沒有告訴鄧肯這件事,直到有一天,他寫了一封信向鄧肯解釋並且跟她告別。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如此短暫,但是鄧肯一點也沒有怪他,因為鄧肯覺得他已經解救了她的理智,她不再為孩子們的死耿耿於懷,她知道孩子們的靈魂就在身旁,將會長久地陪伴著她。

暮秋時節,杜斯搬回了她在佛羅倫薩的房子,鄧肯也離開了這棟陰森的別墅。鄧肯取道佛羅倫薩,到達羅馬,她計劃在那裏過冬。

聖誕節那天,鄧肯的情形實在很淒涼,不過她安慰自己,起碼沒有在墳墓或是瘋人院裏度過這個節日,還有最忠實的朋友斯基恩陪著她。

羅馬是一個能令人恢複生氣的城市。這裏布滿了傾圮的墳墓,和激勵人的紀念碑,印證了世世代代的榮辱興衰,對鄧肯而言,這些好像是一帖止痛劑。她很喜歡清晨出去散步,在兩旁成排墳墓的走道中,有酒車緩緩駛過,沉沉欲睡的車夫好像是疲倦的牧羊神一樣,攀在酒桶上。那時候,鄧肯會覺得時間已經不存在。她好像是一個已經死去千年的幽靈,在這條路上徘徊,四周是羅馬城的曠野,上麵是拉斐爾的偉大的拱門。有時候,鄧肯高舉著手臂伸向天空,或者沿路跳舞——一個悲傷的身影,置身在成排的墳墓中。

晚上,斯基恩經常陪鄧肯出去漫步或者駐足在源源不絕的泉水旁,這些泉水都是從山上流下來的。她很喜歡坐在旁邊,聆聽潺潺水聲。鄧肯經常坐在這裏無聲地哭泣,她溫和的同伴則憐憫地握住她的手。

經過了許多悲哀的遊**後,有一天,鄧肯接到了羅恩格林的一封電報,他懇求鄧肯以藝術的名義回到巴黎。離開羅馬的時候,鄧肯發現自己懷孕了。

羅恩格林在旅館替鄧肯訂了一間很大的套房,裏麵擺滿了花。鄧肯告訴他她在維亞雷焦的生活,以及她那些關於孩子們的幻覺。

羅恩格林則告訴鄧肯,他已經在貝勒維買下了一間大旅館,從陽台上可以看見整個巴黎市,而且它的花園直通河畔,房間可以容納一千個小孩。隻要鄧肯願意,這就是她的舞蹈學校。

也隻有舞蹈和那些孩子們能夠幫助鄧肯逃出悲哀的死結,她的理想是唯一可以支撐她活下去的力量。因此,鄧肯答應羅恩格林,好好將舞蹈學校辦下去。

第二天早上,他們前往貝勒維。從那時起,裝潢師、家具工都在鄧肯的指揮下忙碌地工作,這間平庸的旅館很快變成一個未來之舞的宮殿。

鄧肯選了五十名新學生,再加上第一批的舊生和管理人員,都住在這裏。

舞蹈房是由旅館的餐廳改裝而成的,掛著藍色的布幕。在一間大廳的中央,鄧肯擺置了一個舞台,旁邊還有一個供上下用的梯子,這個舞台有助於雕刻家或作家在此工作。鄧肯一直認為,普通的學校生活之所以顯得很單調和鬱悶,主要是由於地板是平的、沒有起伏。所以,她將許多房間的通道加高或降低。餐廳被布置成類似英國下議院的樣子,座位有層次的高低,年齡大的學生和老師坐在上麵,年齡小的孩子則坐在下麵。

在這種活潑而熱鬧的氛圍中,鄧肯再度鼓起勇氣來教學,學生們也進步得格外神速。開學三個月後,前來觀看她們表演的藝術家就忍不住發出讚歎。每個星期六的上午十一點到下午一點都會有藝術家來做講座,而後,羅恩格林會為那些藝術家和孩子們舉行一個盛大的午餐會。如果天氣晴朗,餐會便在花園舉行,午餐後,還會舉行音樂會、詩歌朗誦會和舞蹈表演。

住在貝勒維的日子裏,每天清晨都散布著一連串的喜悅。鄧肯可以聽到孩子們清脆的腳步在走廊跑來跑去,孩子們美麗的嗓音在一起唱著歌。當鄧肯走下樓,到舞室去看她們時,她們會齊聲喊著:“早安,伊莎多拉。”在這種氣氛下誰還會愁眉不展呢?雖然這群孩子中少了兩個熟悉的麵孔,鄧肯時常會忍不住傷感,但是她每天還是打起精神來教她們,她們優雅的舞蹈也鼓舞了鄧肯。

鄧肯每天總要花一段時間教授學生,當她累得站不住時,便靠在躺椅上,揮舞著手臂或手掌來指導她們。隻要鄧肯一伸出手,孩子們似乎就知道怎麽跳。好像並不是鄧肯教她們怎麽跳,而是在她們的心靈裏打通一條路,不斷將舞蹈的情緒灌輸給她們。

6月初,她們在劇院舉行了一次特別的演出。鄧肯坐在包廂裏看學生們跳舞。在節目的每一段落,觀眾們都興奮而熱烈地鼓掌和歡呼。節目結束後,他們不停地鼓掌,久久不肯離場。鄧肯相信帶著這些孩子跳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的日子並不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