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江脫險
二月十八日,船行到了鎮江,眼看就要和江南父老告別了,文天祥心中更加焦急,他恨不得能插翅飛了出去。
鎮江府是南運河通入長江的會口,這裏可以說是四通八達的水上要道。運河口上有個市鎮——京口。這是江南的重鎮,是渡江的重要碼頭,也是沿運河北上的江南最後一個碼頭。但是這裏如今已經是元軍的天下,到處可見巡邏的元兵。酒館、茶樓、妓舍、歌台,到處可見胡兒的身影。
這時候,江北沿岸的幾個大碼頭,譬如揚州、淮安、高郵等城都還被宋軍把守著不肯投降,元人的船要想安全地通過這幾個地方不太容易。所以北上的祈請使到了鎮江,就停留下來,等待江北方麵的消息。
到達鎮江府的第一天晚上,當地知府在衙門裏擺下筵席,款待北方的押運官,並同時請這一夥祈請使去作陪。
第二天,坐鎮瓜洲的阿術下令召見祈請使,於是,他們一大早便應命渡江去瓜洲會見阿術。
阿術滅宋之功不亞於伯顏,因此趾高氣揚,不可一世。賈餘慶等祈請使見了阿術,奴顏婢膝,醜態百出。文天祥怒不可遏,在一旁一言不發……
阿術看了心裏很不是滋味,暗暗地跟旁人說:“文丞相一言不發,想必是心裏不服。”
天下沒有白吃的晚餐,酒後,阿術宣布了:“你們這些人算是識時務,都歸順了本朝。但是那據守揚州城的李庭芝卻還在跟咱作對,死不投降。要不是可憐那一城的老百姓,我們早就打進去了。你們就趁此機會帶個信給他,要他放聰明點,若是肯開城投降,咱照樣保全他的功名富貴。”
祈請使們唯唯諾諾,當天返回京口以後,立刻起筆寫了一封書信,打算請阿術將軍過目以後便發往揚州。
書信寫好以後,賈餘慶提議,要祈請使全體畫押,大家都很順從,唯有到了文天祥這裏,他把信擱在一旁,始終不理會,大家也拿他沒辦法。最後,阿術催急了,大家隻得把文天祥的空名題上去,就匆匆忙忙趕著送去了。
原來,阿術急著要攻下揚州城,守城的李庭芝也不甘示弱,兩人僵持了有半年之久。阿術切斷了一切可以運糧到城裏的路線。揚州城的老百姓和軍隊已經到了靠樹皮草根過活的地步了。
宋廷投降以後,太皇太後降詔,要現存的州郡獻城。詔書到達揚州,李庭芝氣得大罵說:“自古以來,隻有皇帝命臣子死守城池,從來沒有叫臣下開城投降的,這恐怕是元人用詭計假傳聖旨,我絕不接受。” 他更加防備,緊閉城門,不肯接受詔書。
所以,阿術才想到要利用過境的一批祈請使寫信,勸李庭芝投降。但是李庭芝看完信後,先是把署名的宋臣痛罵了一頓,然後把勸降信燒了,還把那送信的人給殺了。他對部下說:“如果國土被侵,而又不能抵抗,我們寧願一死。”
消息傳到瓜洲,阿術見這步棋走不通,覺得留著這批祈請使也沒有什麽用處,於是下令所有差船即日過江,繼續北行上燕京。
就在動身前的那天晚上,一股寒流自漠北襲來,北風呼嘯,江水亦被掀起如山的波濤,黑暗裏隻聽得風雪聲、浪濤聲以及撞船的聲音。
在鎮江,文天祥借住在一個名叫沈頤的人家裏。北人因不習水性,不敢在惡浪中前進,又因為風雪封江,祈請使團便在鎮江待了下來。
對文天祥來說,這是個好機會,他對杜滸說:“在謝村沒有走脫,到了平江府又逃不成,現在這地方,是最後一個機會了。”
“鎮江是軍事重鎮,敵人防守嚴密,逃走不易,但如果現在不逃,過了江,越向北就越不易脫身。”杜滸也這樣說。
為了便於脫逃,文天祥便托故搬回船上去住。這是十分危險的事,所以他們的計劃必須非常保密,參與的隻有杜滸和他的帳前官餘元慶。餘元慶是真州人,京口和真州僅有一江之隔,所以這裏有很多熟人,謀劃起來自然是方便多了。
當時杜滸還怕文天祥決心不夠,叮嚀道:“逃跑的計劃如果泄露,就會死,逃到半路被捉回來,也會死,而且到時候大家都活不成,咱們大家會不會後悔?”
文天祥說道:“死有什麽可怕?我不後悔!”說罷,從身上取出一把匕首,對杜滸和餘元慶說,“萬一逃不成,就自殺殉國。”
要逃走一定要有船,要找船一定要有當地人的幫助,文天祥被元軍監視得很嚴,走不開。杜滸和餘元慶行動方便些,所以他倆便外出去找船。
京口鎮因為是南來北往的要道,所以非常熱鬧,市麵上林立著大大小小的商店,大多是為了供應由四麵八方趕來的過客和船夫們的需要。這些客人需要販貨,所以市場上堆滿了從各地運來的土產貨物。
這些日子,因為南北的戰事還沒有完,所以上下遊和南北運河的貨運都受影響,各路水客到的不多,一般買賣做不起來,情景十分蕭條。
因為這裏有來自各方的人,大家的飲食習慣不同,所以市麵上有許多各地的風味酒樓。大街上到處是元兵和來去嘶叫的戰馬。在酒館茶樓叫鬧的,也是元兵的聲音。
京口的人一開始不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後來慢慢明白了,是國家出了亂子。直到又看見一大隊差船過境,他們才明白一個事實,那就是,他們已經是亡國之民了。
有些人對元兵不滿,常常在他們背後議論紛紛,也會在茶餘飯後發出幾句亡國之歎。
這時鎮江街頭出現了一個醉漢,他整天在酒樓上喝得醉醺醺的,然後瘋瘋癲癲地找那些素不相識的人閑談,這人就是杜滸。他隻要聽見誰在發元兵的牢騷,或是歎息大宋的江山,就搶著替人家付茶酒賬,還拍拍那人的肩膀說:“好!你說得不錯!”
人家就跟他聊起來,如果談得不錯,他總是會問人家:“有沒有法子逃出京口?”
“你打算逃到哪裏去呢?”
“當然是到大宋的地盤上去。”
“京城陷落之後,各州郡都被占去了,哪兒還有大宋的地盤?”
“不見得,江對岸的真州和揚州不是還打著大宋的旗子嗎?”
“哦,你是要過江啊!”
“不錯,有沒有什麽辦法?”
“那得有船才行啊,這幾個月以來,這裏隻許元兵的差船往來,不許老百姓輕易渡江呀。”
“嗯,我就是想問問有沒有過江的民船,如果能雇得到船,花多少錢我都願意。”
聽到的人笑著說:“如果有船的話,我們也很願意幫忙,也用不著您花銀子。可是我們的船都被元兵征去了。”
於是,這個有錢的瘋子又找別人去了。後來大家才知道他並不是瘋子,隻是急著想離開京口。這個舉動很冒險,隻因百姓都很痛恨元軍,也沒有人去告發他。
杜滸在京口市上,像這樣奔跑了幾天,還是一點眉目也沒有。
那邊文天祥被看守得更緊了,上頭又特別派個王千戶來監視他,文天祥走到哪兒,他也就跟到哪兒,一點都不馬虎。
文天祥因在沈頤家住過一段時間,這家人對文天祥也一直很尊重,所以文天祥沒事常去坐坐,當然,王千戶也陪伴著去做客。
這天,杜滸又垂頭喪氣地回來了,他見王千戶挨著文天祥坐著。
“梅壑,今天又到哪兒去喝酒啦?元慶一直在找你呢。”文天祥對他說。
“他找我有什麽事?”
文天祥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你自己去問他吧。”
杜滸立刻轉到後麵去找餘元慶,餘元慶一看見他,便拉著他走到僻靜的地方。
“有沒有眉目?”
“長江上小船倒是有,都由元軍嚴格看管,如果船上不掛著元軍旗號,就不可能在江中通過,而且租船非常不容易。不過我今天倒有一點頭緒,正要找你商量。我找到一個同鄉,名叫吳淵,他現在北營裏管船務。”
“那好啊!”杜滸高興得隻差沒叫出來。
“我答應弄到船之後,給他一千兩賞銀,文丞相還可以保他當大官。”
“那他的反應怎麽樣?”
餘元慶搖搖頭:“他不肯……”
“不肯?唉!”杜滸泄氣了,又說道,“你我在外頭張羅這件事,盡量不要把文丞相扯出來,免得遇到危險。”
餘元慶不管他,繼續說:“我這個老鄉啊,他是不肯拿我們的錢,也不在乎官職,他說……”
“你別吞吞吐吐的了,他到底怎麽說?”杜滸的一顆心又被提了起來。
“他說要是為錢和官他就不幹了,但是要是能為大宋救出一位丞相,他就分文不取,隻求丞相賜一紙文書,太平之後,好去拜見!”
“他準備弄什麽船?”
“可以弄到一隻私販子的鹽船。”餘元慶說。
“什麽時候可以走?”
“最遲後天,快的話今天晚上也不一定。”
“鹽船靠在哪裏?”
“約好在甘露寺下的江邊。”
“這怎麽辦?江邊離這裏還有十來裏路,而且中間的每個要道,都有盤查的哨兵,白天當然混不過去,但是夜路又不好走,大道通衢不敢走,冷街僻巷又找不著路。”
“別急!這個我們都想過了,吳淵找了個老兵,是個鎮江土生土長的人,不論大街小巷都很熟悉。而且這人是個酒徒,隻要有錢買酒喝,什麽事都願意幹。”
兩人高興了一會兒,佘元慶突然說道:“哎呀!還是不行,文丞相的住處都有重兵把守,到了深夜,任何人不準通行,除非有官燈提照,否則被巡夜的捉回來,就算有船也沒命了。”
杜滸沉吟了一下,說:“這個嘛,我有辦法。說來也很湊巧,前兩天我還結識了一位專門查夜的劉千戶,這人貪便宜,得了我的銀兩,喝了我的酒,便答應隨時派人提了官燈來接我,不受夜禁的限製。”
“太好了!這真是天無絕人之路,你去跟文丞相講,我再去找吳淵問消息。”餘元慶拍拍杜滸的肩膀,轉身出去了。
第二天,偷渡過江的鹽船接洽好了。他們計劃當天夜裏偷渡,直奔真州和揚州。
文天祥先自己分配了一下,跟他一起逃走的共有十二個人,兩個人先去江邊接洽約好的船隻。還有十個人,怕不容易逃過士兵的眼線,所以,他又叫三個人跟著杜滸先到那個帶路的老兵家去等著,集齊了再一起走。文天祥便和剩下的幾個人,在船上收拾行李,並想辦法擺脫王千戶。
可是要怎麽擺脫看守的王千戶呢?這個人凶狠暴戾,而且寸步不離。
最後,文天祥想出了一個計策,他讓杜滸買了許多酒和肉,借口明天要上路,擺起了酒席,一來辭別鄉土,二來酬謝沈頤多日的照顧,並請王千戶作陪。他們痛飲了一場,過了一個時辰,沈頤醉了,緊接著王千戶也爛醉如泥了。
這時候夜色已經深了,忽然有一個人,就是先前派往老兵家裏等候的那三個中的一個,神色慌張地跑了進來。杜滸一看,覺得不對,連忙跟主人告個便,就拉著那人出門去。
“怎麽回事?”杜滸問。
“那個老家夥喝醉了酒,我們急得很,催他起來,他老婆起了疑心,追問什麽事,老家夥居然全告訴他老婆了。那個老太婆吵著要老兵不要去,說是太危險了……”
“那老家夥自己怎麽樣?”
“他喝醉了,不管我們。”
“不要緊,走,跟我來。”杜滸一把拉住來人,兩個人跨著大步,奔向老兵住的地方。到了那兒,杜滸抓了些銀子給老太婆,然後把老兵叫出來,藏在帳棚裏。
大約二更時分,沈家堂上,殘燭照著一桌狼藉杯盤,大家都散在廂房裏休息,王千戶的鼾聲最大。杜滸閃進沈家大門,悄悄彎入廂房。
“都安排好了嗎?”文天祥低聲問道。
“提燈的小番已經來了,在大門外候著。”
很快的,兩條人影從廂房裏閃出來,到了大門口,金應和其他幾個人已經背著包袱站在那兒了。文天祥換了衣服,跟在後麵,其他人一個一個在黑暗處遠遠地跟著。
七八條人影穿過柴門,不遠處,果然有個提官燈的小兵。這個小番兵是個十五六歲的孩子,沒有什麽見識,他一見杜滸就咧開嘴笑,準備提燈引路。
因為有官燈,一路無人盤查。到了人煙稀少的地方,杜滸拿出些銀子給提官燈的元軍,告訴他明天到某處去取燈。這個元兵也不懷疑,拿了錢就走了。
一行人來到帳棚前,等在裏麵的三個就扶著老兵出來,老兵半醒半醉。杜滸拿出三百兩碎銀纏在他腰上說:“萬一中途遇到什麽人盤查,便用銀兩去買通。如果沒有意外,這些就全是你的了。”
大家提心吊膽地跟著老兵,走了幾條彎曲黑暗的小巷子,穿過一個又一個隘口,不久便到了郊野。他們捏著一把冷汗悄聲疾走,這是通到江邊的最後一關了。
剛溜過土圩子,忽見黑簇簇的影子攔在前麵,原來這是騎兵駐紮的地方,元軍把十幾匹馬拴在路中間,以此設立關卡而擋住和盤查過往人們。因為多少天來一直沒有什麽情況,元軍就都躲在屋裏睡覺了。文天祥一行,踮起腳輕輕地從馬旁邊走過去。馬見生人,**起來,幸虧屋裏的元軍睡得過死,沒被吵醒,他們才幸運地又闖過了一關。
再轉幾個彎,就來到甘露寺下,杜滸又交代了幾句,便把老兵也打發走了。
黑夜中什麽都看不見,隻聽見一陣陣江濤拍岸的水聲,在江邊摸索了好久,還是找不到船。先前曾派了兩個人來江邊守候,現在也不見人影。足足過了半個時辰,大家都恐慌起來,有人認為一定是船夫失約。
抬眼望去,隻見江水連天,夜色四垂,文天祥不禁長歎:“真的是天要絕我?”他摸摸那帶在身邊的匕首:“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隻好效法三閭大夫,葬身魚腹了。”
餘元慶也很著急,但他想朋友不會失約,可能是這裏不安全,把船藏到僻靜處去了。他不顧天寒水冷,撩起衣服,沿江涉水尋找起船來。差不多走了一二裏,忽然聽見一陣輕輕的搖櫓聲。餘元慶立刻遞個口哨過去,果然就是,大家高興得幾乎叫了起來。文天祥等十二人安然上了小船,滿心歡喜地向長江上遊駛去。能夠逃出敵人的魔掌,大家都鬆了口氣,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
船到中流的時候,大家心裏又緊張了起來。原來沿江岸幾十裏停的都是元軍的船隻,一會兒打梆子,一會兒唱更,戒備森嚴。江上沒有第二條路可走,文天祥他們的小船必須從元軍船隻旁邊經過,如果有人盤問,必然前功盡棄。幸好沒有人查問。元軍戰船上的將士做夢也想不到,大宋朝文丞相私逃的小船,正從他們身邊經過。
他們傍著北船疾走,幸而夜色隱蔽,沒有被人發覺。船向江中行駛,到了七裏江時,隻聽差船上打梆的敲著四更。
前麵突然一陣大亮,原來是巡夜的官差兵船。
為了要避開那些兵船上射來的光,他們謹慎地用力搖櫓,盡量減少動靜。
忽有一隻巡船追來,大聲吆喝道:“什麽船?”
“販河鹽的!”老艄公答道。
元軍發覺船上可疑,遂亂叫著“停下!停下!”並盡力向小船駛來。
當下杜滸、餘元慶,還有吳淵等人,協同船夫猛力搖著櫓,劃著槳,不理會他們,急速向前駛去。這時恰好退潮,元軍巡查船擱淺了,他們隻好眼巴巴地看著可疑的船離去。
不久,半天裏響起了一聲春雷,接著刮起大風,他們急忙把帆篷拉起,船乘風破浪,箭一般前進。
快到天亮的時候,他們遠遠望著真州城的城頭,巴不得能插翅飛去。此時距離還有二十裏,他們深恐北船在後麵繼續追蹤,更怕岸上有哨騎巡邏,個個使出渾身力量,輪流劃槳。天明時分,小船終於停泊真州。文天祥向老艄公再三致謝,然後向真州城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