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營脫臉
被拘北上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文天祥卻日夜擔心著臨安的情況。
德佑二年(1275年)正月二十五日,伯顏派唐兀兒和趙興相去臨安,解散文天祥所招募的勤王軍,他們發出榜文,讓義軍將士各自還鄉。這一群江西勤王軍名義上雖然解散了,並分別回到江西老家,但他們隻是潛伏著等待機會。還有一些人,譬如朱興、朱華、鄒洬和張汴等,聽說廣王、益王已從臨安逃出,到了福建,他們也偷偷地南渡浙江,跟到福建去了。
消息發出的那天晚上,文天祥從唆都手中拿到了一份文書,原來是由賈餘慶和吳堅等一夥人聯名發出的“解散令”。文天祥富陽和臨安的部隊全部被解散了。方興、張雲、劉沐、彭震龍、陳繼周、劉伯文等,這些跟著文天祥從贛州來的大將們,全都被遣散回原籍。
文天祥手捧著解散令,放聲大哭。他被扣留在北營,無時無刻不在找機會逃回去,可是現在即使逃回去,又能怎樣?
夜裏,文天祥輾轉難眠,於是揮筆寫下一首詩:
隻把初心看,休將近事論。
誓為天出力,疑有鬼迷魂。
明月夜推枕,春風晝閉門。
故人萬山外,俯仰向誰言?
他還不知道,臨安城現在一片混亂,士兵正在城裏洗劫一切財寶,由各個街坊,到各個衙門,最後搜到皇宮裏。臨安,多麽溫軟富麗的都市,經過這番洗劫,已經氣息奄奄了。
同時,伯顏還下令,賈餘慶、謝堂、家鉉翁、劉岊等留在城裏的大臣,每個人都以“祈請使”的名義,攜帶大量戰利品和各州縣的土地名冊,親自送往北朝燕京,給元主接收。
那麽,文天祥怎麽辦呢?伯顏覺得很頭痛,他已經屢次使忙古歹、唆都勸說文天祥,好話說盡了,都沒有一點結果。他既是這樣一位不肯低頭的漢子,把他放在南方也不合適。最後,還是呂文煥獻策,幹脆把文天祥也列入“祈請使”的名下,一並北上再安置他。
這一大隊人馬,就像替宋朝“送葬”的行列一般,可以媲美當年賈似道母親的出殯。
亡宋祈請使賈餘慶等一行人走後不久,伯顏便率領部隊,從湖州進入臨安。在舉行入城典禮的時候,他大張旗鼓地率左右翼巡,先在浙江海口觀潮,又登臨獅子峰,俯瞰臨安形勢。
接著,伯顏得到元主的聖旨,聖旨上說:“我聽說亡國之君必須向新天子行朝覲之禮,所以今天特地派使者恭迎宋太後和幼主前往朝覲……”
“嗯,不錯!確實應該如此。”伯顏欣然受命。
於是,除了祈請使之外,上自太皇太後、宋幼主恭帝、皇太後全氏、王昭儀、朱美人、內廷供奉等,皇宮裏一百多人,再加上各屬國王爺、王爺的家屬、京城官員,下至太學生,又是好幾千人,都被送往北都朝覲去了。
走的那一天,伯顏命大使宣告,免幼主牽羊係頸之禮。太皇太後哭著對恭帝說:“承蒙新天子的聖恩,你還不拜謝!”
五歲的恭帝聽了太皇太後的話,就跪下來磕頭,然後由轎子抬出宮去。太皇太後因為病重在床,暫時留著就醫,但不久也接到命令,還是用床抬出宮,送往北都。
元兵留下繼續攻打南方不肯投降的州郡,伯顏則親自挾持著宋恭帝趙,及皇帝的生母全太後等,率大軍返回燕京。
二月初八,正是江南好時光。
杭州門外的北新橋下停著幾十艘大船,每艘船的船尾都掛著伯顏的元帥旗,兩岸上都是威風凜凜的元兵。一箱箱寶貝由宮裏或是王府裏被抬到船上。
南宋左丞相吳堅、右丞相賈餘慶、知樞密院事謝堂、簽書樞密院事家鉉翁、同簽書樞密院事劉岊和文天祥一起被元軍押往元大都。
文天祥對此極為不滿,他據理力爭:“我不是祈請使,為何要與吳堅、賈餘慶一等人同行?”但是伯顏不理會他的抗議,下令四個元兵擁著文天祥上船。
船快開了,他的朋友賓客紛紛離去,隻剩下一些身邊的隨員跟著他,其中有先前由贛州跟來、後來升為路分官的金應,還有帳前將官餘元慶,總轄官呂武,虞侯張慶,親隨官吳亮、蕭發、李茂、夏仲,帳兵王青和仆人張捷等十人。
如今他身陷敵營,同行的也是那幾個昏庸老朽的誤國之輩。有道是“國家將亡,必有妖孽”。這些個祈請使,便是斷送大宋江山的一群妖孽。
這些人中,賈餘慶可以說是罪魁禍首,他趁著國難當頭,巴結逢迎元將,來回奔走,陷害了文天祥後,又謀得右丞相的寶座,之後又挾持宋朝公卿出賣國家。還有那與賈餘慶狼狽為奸的劉岊,他本是個江南浪子,最善於鑽營,因為會耍嘴皮子,博得達官顯貴的青睞,竟也沐猴而冠,出入朝堂。
至於左丞相吳堅,則是個十足的書呆子,又老又膽小,隻會任人擺布。樞密使謝堂倒是年輕些,可是也跟吳堅一樣,沒什麽見地,隻會隨聲附和罷了。
在這群人裏邊,隻有家鉉翁還算正直,懷抱著匡複大宋的忠心。他還夢想著去了北方,以言辭利害去說服元人,保存宋室宗廟。
文天祥到船上看到家鉉翁,兩人都低下頭去。
那一邊,一群朝官圍著劉岊,他正揚揚得意地說:“宋朝養了那麽些寶貝,到頭來還不是剩下我們這幾個肯出麵。說一句老實話,光是這一點,我三代祖宗都該得個封誥才對。”
圍著他的官員都齊聲應和:“劉大人說得是,劉大人要是得了誥封,可別忘了替我們也美言幾句呀。”
文天祥聽了,隻覺得惡心,趕快移步離開這裏,到了內艙,沒想到這邊也有一堆。
一群北朝官員正在觀看賈餘慶的表演,看他唱做俱佳地把宋朝裏的官員描述成一個個小醜。他每說一個人,便引起北朝官員的哈哈大笑,於是賈餘慶就更起勁地講述臨安的“官場現形記”。
文天祥心裏覺得難過,便轉身退出,這才發現吳堅坐在角落裏,淚水鼻涕把他的白胡須粘在一起,那幹扁的嘴還不停地發出不清楚的呢喃聲。
看著吳堅的樣子實在可憐,文天祥想過去安慰他一句,但是轉念一想,還是算了,就是這老頭兒斷送了宋朝的半壁江山。
文天祥又背過身,想登上船頭去透透空氣。頭艙裏比較冷清,隻有謝堂一人。謝堂還是像平常一樣,優哉遊哉地倚窗眺望。謝堂家裏是幾朝的國戚,他本人則是臨安城非常有名的紈絝子弟,一生都生活在溫室裏,反正天塌下來,也有別人替他頂著,他自己是從不知道人間疾苦的。到了這個時候,他仍然心安理得地坐在那裏,用他白胖白胖的手指彈著船窗。
文天祥不想跟他說話,所以便踱出了船頭。負責看守他的人倒是寸步不離跟在他背後,文天祥倚杆凝望,他也倚杆凝望。
靜靜地看著一江春水,文天祥滿心的憂悶無法排遣,他情不自禁地吟起詩來:“眼看銅駝燕雀羞,東風花柳自皇州。白雲萬裏易成夢,明月一間都是愁。男子鐵心無地著,故人血淚向天流。雞鳴曾脫函關厄,還有當年此客不?”
他心中暗暗一動,雞鳴狗盜孟嚐君乎?文天祥伸長脖子凝望著杭州門的城樓,腦海中閃現出了孟嚐君的故事。齊國的孟嚐君在出使秦國時被拘,當他設法逃出虎口,到達秦國邊境函穀關時,天還沒亮。按照當時的規定,必須等雞叫時,邊關才可放人出關,正好孟嚐君的一個門客會學雞叫,於是這個人尖著嗓子學起了雞叫,他這一叫,遠近的雞都跟著叫了,於是邊關放行,孟嚐君脫險!
可見當時的孟嚐君,身邊還跟著一夥雞鳴狗盜的門客呢。而自己呢,自從他被拘之後,門客差不多都溜光了。文天祥又想起二十多天前,門客跟杜滸吵架的那一幕,他隻後悔自己當初沒有留下杜滸問個究竟,才落得如此田地。
文天祥悔恨交加,長歎一聲,就在這個時候,忽然聽到岸上有人在叫他的名字,猛抬頭,一個背著包袱的壯漢已經躍上船頭。
“啊!是你!”文天祥喜出望外地抓住壯漢的雙臂,“怎麽你也來啦?” 此人正是俠客杜滸。
“我聽說您也被遣北上,就特地到朝廷裏弄了個小官,自願加入祈請使,所以也跟著來了。”
文天祥百感交集,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杜滸笑了笑說:“文相公,這次旅途不尋常,我怕您一個人想不開,所以……”
此時此刻,文天祥才真正體會到了“世態炎涼甚,交情貴賤分”的真意。沒等杜滸說完,文天祥便抓住他的手說:“杜君,我寫了一首詩,是特地紀念你的,其中有兩句是:諸君昏雨別,一士獨星言。我現在相信,天下還不至於像我先前想的那樣沒希望。不錯!我不會絕望的。”
成串的差船終於打點妥當,船尾連著船頭準備起航了。
忽然,從杭州城門馳來了一隊快馬,是伯顏帳下傳令的人。原來伯顏臨時下令,召謝堂一個人留在臨安,可以不用參加祈請使。
等謝堂一出艙,賈餘慶就對那些人說:“並不是伯顏特別器重他,而是謝堂家送禮送得多,他們家已經差不多把全部家產都獻上了,要不然怎麽換到這份免令?”
見謝堂回去,吳堅更是傷心,哭得更厲害了。
文天祥因為謝堂這件事,頗有感慨,寫了首詩:
公子方張奉使旗,行行且尼複何為?
似聞傾盡黃金塢,辛苦平生隻為誰。
**很快又趨於平靜,船上敲起大鑼,所有船隻依次離岸了。這次北上主要走水路,從杭州出發,沿運河北行。
二月十日,船停泊在杭縣謝村。晚上,文天祥和杜滸商量好了趁夜色正濃時逃走。
正準備行動時,元軍派一個姓劉的百戶帶著二三十人和一條船來了,逼著文天祥他們下船登岸,嚴加看管。雖然有劉百戶看守,但是他和杜滸的交談並不受限製。
文天祥聽見村子裏雞鳴狗吠的聲音,他又想起了孟嚐君夜裏潛逃的事。“雞鳴曾脫函關厄,還有當年此客不?”他把這首詩念給杜滸聽,杜滸懂得他的意思。他看了一眼左右,壓低聲音說:“其實逃不掉的話,頂多是個死。而且,死是永遠的逃脫呢!”
賈餘慶見劉百戶是漢人,就對元將鐵木兒說:“文天祥這家夥跟我們不一樣,你們要特別留意他。”
於是鐵木兒來到文天祥麵前對他們說:“上頭的命令,說要你們今晚睡在差船上,你們現在必須回船上去。”說完便趕著他們上船了。
第二天一大早,鐵木兒又駕來一隻小船趕到文天祥的船邊,命令一個大漢把文天祥趕上船。在一片喝罵和催促聲中,文天祥及其他隨行人員被押著走上船。
這個大漢是一個回人,高大的鼻子,凹深的眼睛,還有滿腮大胡子,長得凶神惡煞。同船的人看見文天祥受到這種侮辱,都掉下了眼淚。他是大宋堂堂的狀元宰相,曾經率領十萬大軍馳騁江浙,現在為了救國,前去北營議和,不想竟被扣留,如今還受到如此羞辱。
往北走,正是元軍進攻臨安所經之地,農田村舍一片淒涼。文天祥觸景生情,感慨萬分。到了第三天傍晚,船停在河邊,岸上有一座小亭,叫留遠亭,元人在亭前點了燈,邀請大家喝酒作樂。
對於那些善於諂媚巴結的人來說,這正是大顯身手的大好機會。賈餘慶和劉岊就借著酒勁嘩眾取寵,做出種種滑稽的樣子,以討元人一笑。
連宋朝降將呂文煥都不忍多看一眼,說:“國家將亡,才生出了這等奸賊!”
過了兩天,差船來到平江府,文天祥見城郭依舊,人物已非,不禁悲從中來,感慨萬千地對杜滸說:“若是當初我們死守在這裏,就是再怎麽艱苦,再怎麽險惡,也比今天這種光景好啊!”
船在平江停了一個多時辰,他們一到平江府,消息就傳遍了全城。一般民眾聽說文丞相被押,從這裏經過,紛紛前來探望,有幾個原來地方上的官吏在碼頭上等候多時,他們涕淚滿麵,要求登船拜見。元人生怕出什麽意外,於是急忙下令解纜開船,連夜趕了90裏路。
文天祥雖然沒能夠逃脫,但民眾的反應讓他看到民心所在,也堅定了他逃跑和繼續抗戰的決心。
差船一路沿運河北上,經過了無錫、五木和常州,這些地方對文天祥來說並不陌生。他想起十幾年前偕大弟文璧由江西經此地到臨安參加殿試的情景,那時他們是由北往南,懷著遠大的抱負,如今卻是由南往北,擔憂著不可知的未來。
這些地方,印象最深的莫過於五木了。五木這個地方,埋葬了多少抗元的忠魂。隻因淮軍張全不戰而退,才使得勤王的義士壯烈犧牲。如果那時候,張全肯加援手,便可以得勝。想起了尹玉,文天祥又寫了一首哭尹玉的詩,憑吊九泉之下的烈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