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尼黑的學校生活

雅各布叔叔外出談生意,要幾個月以後才能回來,阿爾伯特耐心地等待著。

在雅各布叔叔來吃晚飯的那天,阿爾伯特立即纏著他解釋關於神秘羅盤的事情。

“我們到花園裏去,那兒比較涼快,也安靜。”雅各布叔叔提議說,“好吧,阿爾伯特,我們最好從最北方的磁北極說起。磁極可以吸引羅盤的磁針,就如同磁鐵一樣,能夠把所有鐵片都吸住。”

“為什麽磁鐵會吸引鐵片呢?”

“這有點像是地心引力。”雅各布叔叔說。他撿起瑪雅留在草地上的一隻鮮紅色的皮球。“我一放手,皮球就會掉下去,因為地心引力把皮球拉向地麵。磁鐵吸引鐵片,也是相同的道理。”

“地心引力?”這是另一個精彩的新名詞,“地心引力在什麽地方?”

“地心引力無所不在,在各處空間都存在。”

阿爾伯特皺起眉頭:“前幾天我問父親,空間是什麽?他說是空的。”

雅各布叔叔知道自己已經無法應付這孩子的窮詰追問了。

“你已經開始上學了,怎麽不拿這些問題去問你的老師呢?”他建議說。

阿爾伯特皺著眉頭,將他的鞋跟抵在小石子路上旋轉。“我不喜歡上學。”他的聲音很低,仿佛擔心坐在走廊裏的父親會聽見而斥責他。

“那就像是去當兵一樣。”他告訴雅各布叔叔,“在我生日那一天,媽媽特意帶了艾爾莎表姐、瑪雅和我去看閱兵典禮。那裏到處都插上了旗子,還有很多很多的軍官和士兵,軍官都騎在馬背上,士兵就隻能跟在馬後麵。他們行進的樣子,就像上了發條之後的那些錫兵,我真替他們感到難過。”他的臉孔因為羞愧而通紅,繼續說道,“我看到他們就開始哭了起來,瑪雅和艾爾莎表姐卻笑我。”

“哦,你到底為什麽哭呢?”雅各布叔叔問道。

“當兵多可怕呀,不斷地有那麽多的軍官對你大吼大叫,而且還要離開自己的家,住在那些叫做軍營的恐怖房子裏。”

“當兵和住營房跟你上學有什麽關係呢?你知道嗎?我們德國的學校可是世界上最好的。我曾在報上看過,美國大教育家還專程到德國來觀摩,希望能借鑒我們的辦學之道,因為他也想在俄亥俄州辦學校呢!而且,美國的醫生一定要在德國大學裏研究過之後,才敢開業行醫。”雅各布叔叔誇張地說。

阿爾伯特有點躊躇,即使是麵對親切和藹的雅各布叔叔,他也很難解釋清楚自己所麵臨的困難。

“學校就像是軍營,”他慢慢地說,“那些老師就像是指揮士兵做這做那的軍官。如果你不用心學習,他們就會對你大吼大叫,有時候我不太了解書上的意思,就問老師,這也會讓老師們生氣,偏偏我又特別喜歡問問題。”

雅各布叔叔自己也曾經曆過德國學校那種鋼鐵般的紀律生活,因此也很認同侄子的話。但他認為,最好不要鼓勵他的反抗思想。

雅各布叔叔建議說:“你拿問題來問我時,我不敢保證都能給你滿意的回答,但我會盡力而為。我剛剛看到你父親對我揮了揮手,我們該回工廠去了。”

阿爾伯特走到花園小徑盡頭,那是他最喜歡的地方,那兒的樹叢和藤蔓底下有個缺口,就像洞穴一般,他悄悄爬了進去。他很高興瑪雅和艾爾莎表姐正忙著玩她們的洋娃娃,沒時間來打擾他。他想要思考一下他和雅各布叔叔剛才的談話,並且要想一想空中怎麽會充滿磁性及地心引力,但同時又是空空的。

雅各布叔叔沒有問他關於學校的情形,這令他十分高興,他不想跟人說起學校的事。不是他不想跟大家交朋友,但是在學校裏大家都不喜歡跟他玩,因為他說話慢,而且容易害羞。做遊戲的時候,因為他反應慢,也沒人願意邀請這個“誠實的約翰”。

“大家為什麽替你取這麽奇怪的一個綽號?”愛因斯坦夫人曾經這麽問他。

“我想,他們隻是為了嘲笑我。”阿爾伯特被看做與眾不同的怪物,“因為我寧願受罰也不願向老師說謊,所以他們就這麽喊我。”

在當時的德國學校裏,除了閱讀課及數學課之外,也開設宗教課。慕尼黑的大部分居民都是天主教徒,因此阿爾伯特學會了關於天主教的很多事。老師所教的,和他自己的猶太牧師所教的並沒有太多的不同。

每天放學之後,他最大的樂趣就是獨自一人沿著伊薩河的河岸,走上很長的一段路。他經常停下來休息,想一些教會中的事情。有時候他會偷偷溜進聖母教堂,揀最後幾排座位坐下來,然後看著大教堂牆壁上那些先知及聖徒的雕像。神壇前的燭光隨風搖曳,神壇前麵有幾位修女及婦人跪在那兒祈禱。

在這種寧靜而幽暗的氣氛中,他企圖找出那些一直困擾他的問題的答案。上帝是否像愛基督徒一樣地愛猶太人?宗教老師不是常說“他是我們的父,我們都是他的孩子”嗎?既然大家都是一家人,都是好朋友,那麽,基督徒為什麽又要把他們的教堂和猶太人的教堂分開呢?

他覺得雅各布叔叔無法在這個問題上幫上他的忙,而他又不願意和父親討論,因為父親並不關心宗教問題。對他來說,在這個每天都會令他更加困惑的世界裏,這隻不過是另一個令他感到困惑的問題而已。

因此,往後的幾個年頭,他一直生活在孤獨與困惑中。他對學校的怨恨,隻有在放假跟著父母前往湖邊或山間度假時,才能稍微獲得舒解。他們經常邀請艾爾莎表姐同行。艾爾莎和瑪雅喜歡采集野花,結成一把花束帶回家。阿爾伯特則說,花兒生長在陽光下會更漂亮,卻引得兩個女孩子哈哈大笑。

有時候他會被帶去參加音樂會,或是被允許晚睡以便聆聽母親彈琴時,才是他最高興的時候。

“你是不配聽這麽好的音樂的,淘氣鬼!”阿爾伯特的母親輕聲責備他,“老師說你不願用正確的方法練習。”

“那樣學音樂是不對的。”阿爾伯特堅持說,“那個音樂老師很生我的氣,也不願繼續教我。我認為他並不真正喜歡音樂,他老是提到音階,他說我需要多練習。他跟學校裏的老師一樣,老是說我們必須像部隊中的士兵那樣操練、操練、再操練。”

他的母親搖搖頭,同時對他這種反叛思想感到震驚,卻又不得不承認,以阿爾伯特的年齡來說,他的演奏水平算是不錯了。他喜歡莫紮特音樂裏那種輕鬆、優美而迷人的旋律。他認為隻有這種曲子才值得演奏。他喜歡音樂,尤其在小提琴演奏方麵很有天分。盡管他的音樂老師並不高明,但他到十四歲時已學會演奏小提琴,而且演奏得相當好,甚至應邀和一群年紀較大的演奏者一起演出。

阿爾伯特十歲時,進入了路易波爾德高級中學就讀。這個學校最低的年級相當於我們的初中,學校教授全部高中課程,以及大學前兩年所要學習的課程。學校的主要科目是希臘文和拉丁文。

在他年少的時候,阿爾伯特認為這兩種文字不但枯燥無味,而且非常難懂。對一個不喜歡“操練”的學生來說,這兩種文字實在沒有意義,他越來越感到不耐煩,因此,他把課堂上的時間都用來思考一些令他感到困惑的問題。有人說,想要找出事情的“原因”及“經過”的,就是科學家。這麽說來的話,阿爾伯特早已是一名科學家了。

這所學校的老師跟他以前的老師一樣,冷酷而嚴厲,因此阿爾伯特感到很不快樂。這些老師堅持相同的原則,他們是帶兵的官,而不是學生的良師益友。他們對學生提出的問題很不耐煩,而阿爾伯特就是這類老師最不喜歡的學生,因為他不願以最簡單的方式死記他所學到的東西,他一定要知道“為什麽”,有時候還會提出令人困惑的問題。阿爾伯特經常因為未曾準備功課,而在放學後被留下來。他覺得這段時間比平常上課更為乏味。

在以後的歲月裏,他一直記得,在慕尼黑的眾多老師當中,隻有一位是他的朋友。這位老師名叫路易斯,他給這位小男孩講授席勒、歌德及莎士比亞的作品。對阿爾伯特來說,詩歌就像音樂一樣美好,他也非常喜歡莎士比亞的劇本。許多德國人堅持說,莎士比亞的作品受席勒的影響很大。他永遠記得,當他初讀歌德的長詩《赫爾曼與竇綠苔》時,他的內心非常激動。

就在這時,阿爾伯特又結識了一個朋友,這個朋友引導他進入另一個迷人的世界。

遵照古老的猶太習俗,赫爾曼先生每周都會邀請一些貧苦的學生到家中用餐。每周四到赫爾曼先生家中吃晚餐的是一位俄國籍的猶太人,他是慕尼黑大學的醫科學生,名叫馬克思·塔爾穆德。塔爾穆德試圖開導這個羞怯的小男孩,因為阿爾伯特在學校的成績使得望子成龍的父母非常擔心。

“原來你討厭語言科目。”塔爾穆德有天晚上對阿爾伯特說,“不錯,拉丁文是很枯燥,但我卻必須靠它來學醫。也許,你對科學有興趣。”

“沒錯,可是我不喜歡他們那種教授方式!”阿爾伯特不高興地回答說。

“你是否讀過艾倫·伯恩斯坦所寫的有關自然科學的那些小書?”塔爾穆德問道,“沒有?行,下周我來的時候,給你帶幾本來。”

第二個星期四的晚上,當這個醫科學生專心用餐時,阿爾伯特卻一直盯著放在他盤子旁邊的那些小書,那些書裏敘述著各種自然知識,如植物和動物、星星和隕石、地震和氣象等。阿爾伯特很驚訝地發現,這位作者雖然描述了這麽多的自然事實,但敘述得很有條理。

“親愛的阿爾伯特,在餐桌上看書是不禮貌的。”他的母親提醒說,她轉過頭,微笑地望著她的丈夫說:“他這個樣子真像幾年前,你把小羅盤拿給他看一樣。”

“我記得他當時一直纏著問我羅盤的原理呢,”雅各布叔叔笑著說,“但是,我並不是一個好的科學老師。”

“您比我們學校裏的任何老師講得都清楚。”阿爾伯特很感激地說,“開始學習代數時,我整個都糊塗了。雅各布叔叔在一分鍾內就把一切解釋清楚了。雅各布叔叔說:‘這不像是念書,更像是打獵。我們可以把x當做是一頭獵物,我們努力尋找,直到把它抓到為止。’經過雅各布叔叔這麽一說,我立刻就明白了。”

“他的同班同學開始學幾何時,”雅各布對客人們炫耀說,“阿爾伯特已經把幾何課本從頭到尾念完了。”

“幾何很有趣,因為它可以證明所有的定理。”阿爾伯特喃喃說道,“我喜歡證明各種事情。”

“你真像一位數學家!”他的叔叔說道。

“我早就說過,隻要是他感興趣的,他就能學得很好。”赫爾曼夫人似乎很高興有機會來誇一誇她的兒子,“我也說過,他終究會懂得認真學習的,而且有一天會當上一名教授?”

“這也許比當一個失敗的人好得多。”赫爾曼·愛因斯坦深有同感。

赫爾曼先生的話道出了他心中的苦楚,他的工廠經營得並不好。雖然瑪雅還隻是個小孩子,但做父親的卻已經開始擔心,等到她將來出嫁時,他要到哪兒去張羅她的嫁妝呢?還有,阿爾伯特雖然在數學上很有天分,但像他這種學生,等到將來畢業後,教授是不會給他安排一份好工作的。等到這孩子長大到可以自立的年齡時,他要靠什麽生活呢?

阿爾伯特並不知道父親的生意遭遇困境,他在很短的時間裏就讀完了二十多本伯恩斯坦的著作。他知道最好別跟學校老師討論這些書的內容。不過,雅各布叔叔和塔爾穆德則是很好的聽眾。

“當然,在化學和生物方麵我可以指導你,”塔爾穆德說,“但是,我希望在數學方麵我能跟你一樣有天分。每次你解出我們都不會的問題時,我就覺得自己很笨。畢竟,我比你大了十一歲,而且還是個大學生。”

這個十四歲的小男孩高興得羞紅了臉,像這樣的讚美是多麽的寶貴!因為在學校裏,從來沒有人稱讚過他。“這些都很簡單。”阿爾伯特說,“幾何與微積分的一切都設計得相當漂亮,就像是貝多芬的《小夜曲》。”

大約一年後,阿爾伯特·愛因斯坦這種舒適而有序的生活終告結束。赫爾曼先生必須關閉工廠,舉家遷往意大利米蘭。他希望當地的親戚能幫助他東山再起。阿爾伯特不能跟著家人去意大利,他必須留在學校拿到畢業證,才能進入大學就讀。這個男孩不想像父親那樣在生意場裏奔波。他的父親也認為阿爾伯特沒有經商天分,在其他行業中,他也許還有成功的機會。

家人離開後,獨自待在慕尼黑的阿爾伯特很快就開始覺得寂寞了。現在他住在學校宿舍裏,每當回想起從前溫暖的家庭生活,想起母親無微不至的照顧,他就覺得格外孤單。他越來越喜歡數學,但這使他在學校的生活更加難過。因為他的同學、甚至他的教授們,都對他高出常人的數學天分感到不平。他從來不炫耀,也不愛出風頭,但是,一個像他這樣老實的男孩子卻絲毫不懂得掩飾自己的不滿。他不喜歡學校的教學方法,以及與學校有關的任何事物。雖然他很少說話,但教師和同學們也能感覺到他的不滿情緒,因此都對他很抵觸。

阿爾伯特·愛因斯坦覺得這樣的日子實在單調而寂寞,母親已經來了很多信,信裏提到了米蘭的明媚陽光及宜人景色,他也想親眼去看看。因此,阿爾伯特決定到米蘭和家人團聚。他知道,至少在數學方麵,他的程度已經超過了高級中學的畢業生。阿爾伯特的數學老師給他開了一份證明,證明他的數學程度足以使他進入更高一級的學校,在數學方麵做更深入的研究。他為自己爭辯說:“這樣一來,即使沒有畢業證書,我也能進大學。”

慕尼黑的一名醫生也表示,這位年輕學生的精神高度緊張,而且疲憊不堪,如果能到意大利和父母一起過個假期,對他的健康將會有很大的幫助。現在,他的數學老師不僅建議阿爾伯特·愛因斯坦換個環境,同時也建議他離開學校後可以不用回來了。

阿爾伯特很自然地問道,他為什麽被高級中學開除。

“如果你認為我冒犯了你或者違反了學校的任何規定,”他說,“請把我的罪名告訴我,也許我可以替自己辯護一番。”

這位數學教師並未指出阿爾伯特有什麽過錯。但他覺得,把阿爾伯特·愛因斯坦留在學校,會影響其他同學對老師們的尊敬。也許他所指的,是阿爾伯特習慣在課堂上問些連老師們都回答不出的問題。

接下來的幾個月,阿爾伯特在意大利過得十分愉快。他喜歡意大利人,他們快樂而單純。跟刻板的德國人相比,意大利人顯然自由多了。他長途跋涉,從亞平寧山脈一直遊曆到熱那亞。他參觀了各地的畫廊,以及教堂的繪畫和雕刻。對於途中聽到的各種音樂,不論是劇院中的歌劇、音樂會表演,還是山區小旅館中農夫的歌聲,他都很喜歡。

如果赫爾曼·愛因斯坦的事業取得成功的話,這樣的旅行生活也許會以一種愉快的方式結束,但是,當他在米蘭,以及隨後在帕維亞所開的電器廠全部經營失敗後,他不得不對阿爾伯特說:“我不能給你提供充裕的資金了,你必須趕快找個工作。如果你能拿到高級中學的畢業證書,你也可以進大學就讀。”

阿爾伯特·愛因斯坦知道自己不可能回到高級中學,而且他也不願意回去,雖然他可以進入一所德國大學就讀,但他不打算這樣做。他下定決心要掙脫限製他自由生活的鎖鏈。雖然他的父親仍擁有德國國籍,但阿爾伯特計劃放棄他和德意誌帝國的任何聯係。

他回答說:“爸爸,我不願進大學。您認為我隻是到處遊**、旅行、聽音樂,其實我在計劃選擇一個行業,作為我終生的職業。我想研究理論物理學,因為我總想找出事物的真相。開始學習幾何時,我了解到,數學也是一種語言,借助它,人們就可以知道大自然的許多奧秘。我想像牛頓及其他大科學家一樣,自己來發現宇宙的真相。”

“那麽,你最好進入一所好的技術學校學些東西。”

“是的,一般大學裏教的哲學、語言及文學,這些我並沒有興趣,但技術學校裏專門教授科學,我想學這個科目。”

父親讚許地點點頭說:“可以選擇理論或應用兩個方向。”

“我希望學習理論物理。這方麵最好的學校應該是蘇黎世的瑞士聯邦理工學院。我也許不需要高級中學的畢業證書,就可以去就讀。”他有點躊躇,因為他知道父親的事業並不順利,“如果您能資助我的旅行費用,我會到瑞士去參加理工學院的入學考試。”

“我會想辦法讓你去瑞士的。”赫爾曼·愛因斯坦深表讚許,“至於生活費,你也不用操心,要好好努力,我希望你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