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礦工帶去福音

皮特森牧師給西奧多盧牧師寫了一封信,說明將派梵高到博裏納日去講道,但是要自己負擔生活費用。博裏納日在比利時的南部,是個煤礦區,生活非常艱苦、貧困。皮特森認為博裏納日地區的貧苦百姓需要像梵高這樣有熱情的人去向他們布道,同時皮特森牧師將努力給他謀一個職位。西奧多盧牧師同意了。

梵高坐火車來到博裏納日,鐵路兩邊全是矸石堆成的黑山。市鎮坐落在一個荒涼的山穀凹中,淡淡的陽光斜照大地,但天與地之間隔著一層濃厚的煤煙。村子裏十分冷清,到處看不到人影。偶爾能見到一臉呆板、麻木的神情的婦人倚在門邊。

梵高住在小沃斯姆斯,這是個礦工村。村裏唯一好些的房子,就是矗立在山頂上的麵包師傅德尼的家。梵高就是寄宿在他家。德尼曾寫信給皮特森牧師,願意為派到他們鎮上來的下一個福音傳道者提供食宿。

德尼太太熱誠地歡迎梵高的到來。梵高的房間有一扇小窗臨著馬路,房間收拾得非常幹淨,他很喜歡住在這裏。梵高把行李放下後,走出房間四處看看。德尼家的東邊是陡峭的峽穀,大多數礦工的草棚就搭在那兒。另一邊是一片開闊的田野,聳立著一座黑色的垃圾山和馬卡斯煤礦的許多煙囪,小沃斯姆斯的大多數礦工就在這兒下礦井。越過田野有一條小路,刺叢蔓生,歪歪扭扭的樹根橫七豎八地滿布一地。

馬卡斯是比利時煤礦公司所屬的七個礦山中的一個,是博裏納日最老、最危險的礦井。馬卡斯有著可怕的名聲,因為有許多礦工在瓦斯中毒、瓦斯爆炸、礦井坍塌中喪生。地麵上有兩所低矮的磚房,屋內裝置著把煤吊出礦井的機器,煤的分級和裝車就在這兒進行。一個由黃色磚砌成的高煙囪,整日向周圍放出濃得可以用手捏住的黑煙。馬卡斯四周是窮苦礦工們的棚屋、幾棵被煙熏得烏黑的枯樹、糞堆、灰堆和煤堆,是一個陰暗的地方。

梵高見許多礦工們走出大門,他們不分男女,穿著同樣粗劣、破爛的外衣,頭上戴著皮帽,染滿煤灰的臉與眼白形成鮮明的對比。礦工們天沒亮就要下井幹活,他們身材矮小,肩狹背駝,骨瘦如柴。

晚上,德尼太太把朋友雅克·弗內介紹給梵高。雅克·弗內是馬卡斯的一個工頭,能告訴梵高許多工作時所需要知道的情況。雅克矮矮的個子,駝背,一雙博裏納日人的神色抑鬱的窩眼。他是一個誠實、善良的人,對其他的礦工十分友善。不幸的是,他得了肺病,可能連這個冬天都熬不過去了。

雅克想把礦工亨利·德克拉克介紹給梵高。他們一起走進寒冷的夜晚。礦工們的棚屋都是些簡陋的單間木房,這些房子的排列毫無次序,不過是角度不同地沿著山坡往下延伸,像一座歪歪曲曲的迷宮。隻有那些走習慣了的人,才會從中找到要走的路。梵高踉蹌地跟在雅克後麵,被岩石、樹幹和垃圾堆絆倒幾次。大約走了棚屋區一半的路,便到達了德克拉克的小屋。

德克拉克的小屋和峽穀所有的草棚一模一樣。泥地、草頂、板牆縫裏塞著破布條擋風。屋後兩角擺著兩張床,一張**已睡著三個孩子。屋裏隻有一隻橢圓形爐子、一張木桌、幾條長凳、一張椅子,牆上釘著一隻盒子,裏麵放著杯壺。屋裏還養著一頭山羊和幾隻兔子,這樣就可以稍稍補給營養。

德克拉克太太把門的上半部分打開讓兩人進屋。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老得多,憔悴不堪。在結婚前,她和德克拉克在同一個礦層裏幹了許多年的活。

德克拉克自負是博裏納日中唯一的礦山所摧毀不了的漢子。他曾經遇到很多危難都沒有喪命。德克拉克性格直率,愛打抱不平,所以經常被派到最壞的礦層中。礦工們的日子連奴隸都不如,早上3點就下井,井下又黑又熱,他們不得不光著身子幹活,並且隻能跪著幹,因為直不起腰。空氣裏充滿煤塵和毒瓦斯,沒法呼吸。不分男女,從八九歲起就開始下井,不到成年就發燒,害上肺病,一般隻能活到四十幾歲,然後便死於肺結核病。他們得到的報酬是一間小棚屋和僅夠糊口的一點食物,幾乎天天都在死亡線上掙紮,病了就被攆出來,沒有一分錢,死了就被像條狗似的被埋掉,留下老婆、孩子靠鄰居、街坊接濟。

梵高發現礦工們沒有知識,大多數人目不識丁,但他們幹起那苦活來,卻聰明幹練。幾天後,梵高在德尼的烤房後的一間簡陋的席棚中,舉行了他的第一次宗教集會。他把這地方收拾幹淨,並搬來幾條長凳。

礦工們坐在長凳上,望著煤油燈下高高舉起《聖經》的梵高,專心地聽著梵高以《使徒行傳》第十六章第九節:“夜晚,一個馬其頓人站著,懇求保羅說:‘到馬其頓來幫助我們吧。’”為開場白。

“我們應該想到這個馬其頓人也是一個幹活的,我的朋友們。他具有不朽的靈魂,他需要取之不盡的食糧——上帝的福音。”梵高以真摯同情的語調說著。

村裏有許多患病的人,梵高天天輪流去看他們,並帶一點牛奶或麵包、暖和的襪子或一條被單給他們。礦工們都很喜愛和尊敬梵高。村裏沒有一間草棚,他沒有送去過食物和安慰;沒有一間草棚中的病人,他沒有護理過。他為每個不幸的人祈禱,把上帝的光輝帶給每個可憐的人。

生活中唯一的不足,並使梵高煩惱的因素,是他還得靠父親養活。每天晚上,他為能夠賺幾個法郎糊口的日子早早到來而祈禱。天氣變壞了,烏雲籠罩整個地區。大雨傾盆,凹陷不平的路上、峽穀中、草棚的泥地上,盡是泥漿的小河。這時,梵高收到一封信,他慌亂地拆開信封。

親愛的梵高:

委員會已經知悉你的出色的工作,因此決定給你六個月的試用期。從今年1月開始,如果到6月底一切順利,將把你的委任轉為永久性的。你的薪水將是每月50法郎。

請常來信,要有信心。

皮特森 謹上

梵高緊緊捏著來信,欣喜若狂。他終於成功了,再也不用依靠任何人來養活自己了。他在桌旁坐下,給父親寫了一封內容紛亂的信,興奮地說明不再需要父親的幫助,並表示從此刻起,將努力使家庭為他感到驕傲。

現在,梵高是受委任的福音傳教士,他又找了一個大房子,作為講道的永久場所。有時下午他就召集一些還不夠年齡下礦井的小孩,教他們念書,給他們講一些最簡單的聖經故事。房子裏麵很冷,他就隨一些礦工的妻子和小孩到矸石山上去撿煤,回來生火,然後布道。他臉上和手上的皺紋裏經常沾滿了黑煤灰,感覺和礦工們沒有兩樣,礦工們對他也就有了一種親切感。

梵高找了個機會和雅克一起下到馬卡斯礦井的最下麵一層——700米深處。他見到了礦工德克拉克,並見到了最艱苦、最原始、最危險的一幕。裏麵的空氣像火一樣燙,令人窒息,悶熱和粉塵讓他覺得自己到了地獄。

采煤工穿著又髒又黑的粗麻布衣裳幹活,他們雙膝跪在地上,後背抵著岩頂,朝能采到煤的那個角落揮動手中的鎬,一點一點地刨出煤來。他們就像受傷的動物一樣,氣喘籲籲地伸出又厚又幹的舌頭。

雅克檢查了關係礦工生死的木支柱,發現有些已經鬆動,會引起塌方,並且瓦斯氣味也越來越濃,很容易引起瓦斯爆炸。他大聲嚷嚷讓工人們停工,以便加固支柱和抽瓦斯,但是工人們不幹。他們氣憤地說如果停工就沒有工錢,讓石頭砸死和讓瓦斯燒死與餓死沒有兩樣。雅克無話可說了。梵高終於受不了上了地麵,他滿臉漆黑,頭腦昏昏沉沉,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場噩夢。那些礦工每天都要在這地獄般的礦井裏幹十幾個小時的苦力。

回到德尼家,梵高來到又暖和又舒適的烘烤麵包的廚房。他吃著美味的午餐,又洗了個熱水澡,上樓來到自己的房間,看到自己寬大、舒適、整潔的床忽然想到德克拉克家挨凍受餓的孩子以及那破棚子裏淒慘的擺設,他開始省悟到自己其實是個騙子和懦夫。

他想到,自己向礦工們宣揚貧困的好處,自己卻過著不愁吃穿的安逸生活。他不是個偽善者嗎?他的宗教有什麽用?他決定不再住在這裏了,他要和礦工們住一樣的棚子、吃一樣的食物、睡一樣的床。他想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個,這樣他認為他自己才有資格給他們宣講《聖經》。他很快就租了一間破棚子,不顧德尼太太的阻攔,固執地搬了家。

這是一間沒有窗的木板房,蓋在相當陡的坡上。屋內的泥地由於長期踐踏而凹陷下去,滾雪從木板頂上滴漏下來。因為小屋整個冬季沒人居住,所以冰冷的空氣從梁木上的節孔裏、木板的隔縫間透進屋內。這算是小沃斯姆斯最壞的木棚了。梵高用得來的薪水買了一張小木床和一隻舊火爐。他把爛泥糊在頂牆上,不讓水流進來,用破布條塞住木節孔和板縫,就這樣住了下來。

這裏的2月是一年中最難熬的一個月。狂風毫無阻礙地直吹進山穀和山頂,街上幾乎無法行走,還使得婦女們無法外出到黑山上去拾取取暖用的煤渣。她們不得不用僅有的粗布裙衫、紗襪和頭巾來抵禦入骨的寒風。孩子們隻得天天縮在**,以免被凍僵。因為沒有煤生爐子,所以吃的東西都是冰冷、僵硬的。礦工們每天都要經曆從酷熱的地底到刺骨的嚴寒,因此肺病和肺炎引起的死亡天天發生。

梵高已經記不清主持了多少葬禮。他也放棄了教那些年齡較小的孩子識字的打算。他每天到馬卡斯山上去盡量多撿點兒煤,分送到那些境況最淒慘的小屋裏去。他把自己的衣服送給那些最需要它們的老人、小孩和孕婦。隨著情況越來越糟糕,他開始做些實際工作,為礦工治病、清洗、煮熱飲料和熬藥。最後,他竟把《聖經》留在家裏了,因為他總抽不出時間去翻它。

一個月後,寒冷的天氣慢慢有些暖意了,結果到處開始流行熱病。梵高用大半的薪水為病者購買食物和藥品,自己卻連食物都沒錢買。他由於缺少食物而益發消瘦了,激動和神經質的情緒越來越明顯。寒冷和饑餓折磨著他,他仍拖著發燒的身體四處去看望病人。他眼睛深陷,像兩個噴烈焰的洞穴,兩頰也凹陷下去,隻有那個梵高家族特具的大下巴頑強地前伸著。

隨著冰雪的消融,黑色的田野重新露麵,天氣漸漸暖和起來,熱病漸漸消失。

但是不幸的事情沒有停止,上帝的考驗再次到來了。礦井中發生了巨大的事故。因為瓦斯爆炸,礦工們都被封堵在礦井中。到處是女人們歇斯底裏的號啕聲,雅克也死在下麵。搶救人員無能為力,公司則要求礦工們繼續采煤,停止搶救。礦工們忍無可忍,罷工了。罷工就意味著沒有工錢,饑餓籠罩著全村。梵高用所有的薪水買食物,分發給礦工們。他自己除了咖啡沒有任何食物,虛弱得站不起身。臉上肮髒的紅胡子結成團,粗糙的麻袋布裹在身上,代替了原來的衣服,床也早送了人,就用幹草鋪了一塊地方代替。

虛弱到極點的梵高在牆角的幹草上躺著,為葬身礦下的死者舉行安魂儀式。這個安魂儀式被其他的牧師知道了,他們大為震驚,以為梵高瘋了。他們認為這簡直是胡作非為。舉行野蠻的祭禮與一位基督教牧師身份極不相稱,是存心讓教會丟臉。他們當即解除了對梵高的委任,薪水也停發了。

梵高痛苦地意識到他對礦工們是毫無用處了。他無法再幫助他們了,連上帝也無法幫助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