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紐恩南的日子

梵高去了哈穀,那是荷蘭北部的一個小鎮,到處都是花草茂盛的原野。風車、奇妙的橋梁、黃昏時的雲霞、傾斜的茅屋、各種不同的樹木、運河裏載滿貨物的小船都使梵高感到美妙無比。

梵高租了一間閣樓,就開始努力地作畫。別人看見他的模樣總是嘲笑他。他已經習慣了,絲毫不在意他人的眼光。根據自己的近況,他連續給提奧寫了兩封信。

親愛的提奧:

小塊麥田的邊緣呈現清朗的色調,秋天的落葉在微風中飛舞,發出瑟瑟的聲響,金色的樹葉和黑色的樹幹形成明顯的對比。

充滿光輝的天空,沒有一點兒陰影,顏色是一種無法形容的紫色,其中摻雜有紅、青和黃等各種顏色,不管我走到哪裏,都發現它在我的頭頂上。

親愛的提奧:

我的內心近來發生某種變化,我正站在這孤獨而寂寞的灌木叢生的荒野上,感到自己的心靈正逐漸提升、堅強起來。似乎在我的心裏蘊藏有某種卓越的東西。

嚴冬來臨了,凜冽的寒風吹襲著荒野,像尖刀似的刺入肌膚,令人全身顫抖起來。梵高想到了溫暖的家和親人們,他乘車回到了紐恩南。

紐恩南的牧師住宅是白色的兩層小樓,後麵有一座非常大的花園,園中有榆樹、樹籬和花圃以及一個水池。梵高和最小的弟弟科爾住在起居室上麵的那間臥室。每天清晨,他一睜眼就能望見太陽升到他父親那所教堂的精巧的尖頂之上,輕輕地塗上一層淡而柔美的色彩。他希望靜下心來單純地從事畫畫,沒有別的願望。

梵高想深入到鄉村中去,描繪田園生活。就像米勒一樣,他希望和農民生活在一起,了解他們,描繪他們。他確信,一些人雖然來到了城市並且定居,但是鄉村給他們留下了難以忘懷的印象,他們對鄉間的田野和農民懷著終生不渝的眷戀之情。

紐恩南一帶有許多織工,他們住在小小的茅草頂的房屋裏。屋子裏麵通常有兩個房間,一間是全家住的臥室,僅有一扇能照進一束光線的小窗。一個織工勞累地工作一個星期可以織60碼布,織布時還得要其他人在一旁為他纏紗團。他們就靠織的這塊布,送到工廠主那裏領取可憐的一點報酬。他們寡言少語、安分守己,從不反抗生活。梵高和織工們很快結為朋友,因為他們心地單純,隻要能維持生活就別無他求了。

回家後不久,梵高就感到來自親人的隔閡,他的妹妹一點都不喜歡他,因為他的行為和外表實在太怪異了。她們擔心梵高回來後,會影響人們對她們的看法。梵高懷著難過的心情給提奧寫了信。

親愛的提奧:

我感到十分傷心。離家兩年後回到家裏來,雖然大家表麵上對我非常親切,彼此心中卻存有隔閡。家裏人一點也不能理解我。

大家似乎把我看成一隻笨拙無用的狗,我的心情壞透了!這隻狗走到哪兒,似乎也隻能給大家帶來無限的麻煩,因為這隻狗大聲狂吠,又臭又髒。

其實,這又有什麽關係呢?它有過無數的坎坷經曆,它有一顆善良的心,它並不是一隻普通的狗。它目前雖然被人飼養著,但陪它在一起生活的,無非都是些小毛蟲。所以,它一定得到哪裏去找個狗窩才行。

這隻狗是父親的兒子,由於它長期在原野上生活,所以野性難改。但是,飼養它的主人卻忘了這一點。而這隻狗的本身也不懂得自愛,並未把野性稍微收斂一些。

也許它會突然心血**,向著某人狂叫不止。果真如此的話,何妨叫獵人過來對準它發射一槍,殺死它算了!

殊不知這隻狗私底下卻也很懊悔,因為在那灌木叢生的原野上,孤獨感未見得會比在家裏少些。

它在膽怯之餘,才跑到村莊裏來,希望大家能寬恕它的錯誤,它打算今後不再這樣可憐兮兮的了。

提奧看完信後,非常感動,立刻給父母寫了封信勸他們好好了解梵高的內心。西奧多盧牧師與梵高誠懇地談了一次話,兩人互相原諒了對方。西奧多盧寫了一封信給提奧說:“對於你哥哥,起初,我們真不知道怎麽辦,幸好現在一切都慢慢好轉了。為了讓他能安心畫畫,我在他的房間裏裝上一架很好的暖爐,床底下本來鋪的是石塊,我把它裝上木板,免得他的身體受到濕氣。我問他要不要開一個大窗戶,他回答說不要。總之,我們鼓起勇氣展開一項新的實驗,我們打算為他選擇一些他所喜歡的衣服。他一向喜歡按照自己的理想和計劃行事,但也不能過分固執,遺憾的是,這正是他的缺點。”

西奧多盧牧師也注意到,梵高是真心地對繪畫感興趣。梵高從不和全家人一起在桌前吃飯,而是跑到一個角落裏,邊吃飯邊審視自己的作品,稍不滿意,他就把它們撕成碎片。他從不跟家裏人說話,他們也很少搭理他。總的來說,梵高認為他們交談越少,互相相處得越好。

安娜因為一場事故,不慎跌斷右大腿骨,結果被抬回到家裏來。醫生要求她至少要休息半年,否則會留下後遺症。梵高日夜在母親的病床邊服侍。他之前傳道時經常照顧礦工中的傷員,因而懂得怎樣照顧母親。大家因此對梵高的態度改變了許多。

梵高在田野裏寫生作畫的一個月中時時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他總能感受到一束不知隱藏在哪裏投過來的目光。他知道附近的居民總是盯著他,也知道地裏的農民也常常扶著鋤頭好奇地瞧他。這束目光卻不一樣,它是專注、炙熱、隱秘的。許多次,梵高乘機四處搜尋它的來源,但是毫無收獲。

差不多用了兩個星期的時間,梵高才捕捉到目光的來源。他在荒原上進行速寫時,離他不遠有一輛破舊的被棄的貨車,有一個女人隱藏在那兒一直注視著他。梵高突然收拾畫布和畫架,佯裝準備回家,隻見那女人忽然快速離開了。他悄悄地跟隨著,看到她走進他家左邊的房子。

晚上梵高問安娜,才知道原來那幢房子裏住的是姓貝格曼的一家人。這家母親獨自帶著五個女兒,父親早已去世,五個女兒居然一個也沒有結婚。他決心下次出去寫生時向這個女子問個明白,為什麽要跟蹤他。

第二天,他照舊來到田野裏的作畫的地方。他要捕捉在成熟了的麥地裏或枯草地裏的農人形象。他們穿著自己織的粗布衫——黑藍的條紋花樣,當襯衫穿舊,由於風吹日曬而褪色的時候,便呈現出一種模模糊糊的樸素的色調,並顯露出衣衫下的疲憊的身體。

沒畫多久,梵高就感到那束目光又出現了。梵高遲疑了一下,因為他既想捉住那個女人,又想把畫作完。他作畫時習慣一氣嗬成,在情感爆發時把麵前的景色畫下來。傳統的荷蘭繪畫最打動他的地方,就在於這些作品畫得快,大師們一筆畫成,決不修改。他們迅疾地描繪,以便把原始印象原封不動地保持下來,把構思主題的情緒原封不動地保持下來。

創造的熱情使梵高忘記了那個女人。等他將要完成時,發現那個女人越來越靠近他。她每走一步便停一停,想退縮,卻又穩步向前,被某種無法自製的力量推向前去。他盯住她的眼睛。她的臉上露出驚慌、激動的神情,似乎陷入了某種無法自製的莫明其妙的感情之中。她沒有看向梵高,而是直望著他的畫,沒有做聲。他返身作畫,憑著最後一股勁兒將畫畫完。

交談後,梵高知道了她的名字叫瑪戈特。瑪戈特三十多歲,長得並不很美,眼睛下麵有一些褐色的小雀斑,但是眼睛卻很美,那是一雙深棕色的、溫柔的、神秘的眼睛。原來瑪戈特情不自禁地愛上了梵高,所以才一直在暗中注視著他。

瑪戈特告訴梵高,她從沒有談過一次真正的戀愛,也幾乎沒有愛上過什麽人,她每天都在祈禱遇到一個自己愛的人,現在遇到了他,終於是得償所願了。梵高對瑪戈特深切的愛意感到驚奇,他從沒想過也會有人愛上自己,以往他都是被拒絕的對象呀。

瑪戈特的深情使梵高感動,他們每天都相約在田野中見麵。愛情使瑪戈特容光煥發,看上去年輕了許多。灰褐色的頭發呈現出富有生氣的金色,又薄又幹的嘴唇逐漸豐滿、紅潤起來。她為梵高帶來豐盛的午餐,從巴黎買來他讚賞的畫。

瑪戈特天天陪梵高出去畫畫,作畫的地方都是要走上許久才能到達的荒原。他們倆走到那兒時,已經筋疲力盡了,但瑪戈特從無怨言。梵高作畫的時候,她坐在旁邊,一動不動,從不打擾他。瑪戈特對繪畫一竅不通,但具有一種迅速和敏感的反應,能在恰好的時間說出恰好的話。

梵高對瑪戈特的感情更多地來自同情和感激,而非愛情。他常想,若是在十年前就遇到瑪戈特該是多麽好的一件事。瑪戈特十分了解梵高對她的感情,但她一點也不難過,她認為愛是美好的感情,不管是愛人還是被愛。

瑪戈特的愛使梵高感到愉快,她從不用挑剔的目光看他,他的所作所為在她看來都是正確的。她沒有斥責他舉止缺乏教養,也不批評他嗓門粗啞,更不嫌棄他臉上風吹日曬留下的皺紋。她從不責備他掙不來錢,也不慫恿他去幹與繪畫不相幹的事。

梵高還沒有適應現在的改變,他不相信自己會得到上帝的優待。他天天都準備著這種關係的破裂,準備著瑪戈特變得冷酷無情從而對他的失敗大加貶抑。她的愛情一直有增無減,她所給予他的是那種隻有成熟的婦人才能具備的深刻的同情和崇拜。

瑪戈特的母親對她說了許多梵高的壞話,比如他與克裏斯汀的事,說他是個花心的浪**子。瑪戈特並不相信梵高是那種人,她堅定地認為那是惡語中傷。梵高把自己和克裏斯汀的故事告訴了瑪戈特,她非常理解梵高。

全紐恩南都在議論梵高和瑪戈特,鎮上的人喜歡瑪戈特,但對梵高卻既不信任又有些懼怕,而瑪戈特的家人千方百計要阻止他們戀愛。瑪戈特送給梵高他夢寐以求的約翰·馬歇爾著的非常精美的《藝用解剖學》。梵高知道自己沒有真正愛上瑪戈特,但是他很感激她為他做的一切,於是決定和瑪戈特結婚。他們把這個消息告訴家裏人,在兩個家庭中引起了軒然大波。

梵高家的問題很簡單,西奧多盧牧師認為梵高現在是靠提奧供養,沒有自立能力,不適宜結婚。瑪戈特家要混亂得多,如果五個女兒都不出嫁,就能站在堅固的陣地上對付全世界。現在瑪戈特要結婚了,而且是和連自己都養不活的人,在她母親看來,這將意味著她其餘四個女兒的不幸,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容忍用一個女兒的幸福招致其他女兒的不幸。

瑪戈特想要和梵高結婚的阻力太大了,她的姐妹每天都要狠狠地詛咒梵高。她們知道梵高曾經在海牙與妓女同居,靠他弟弟養活,做過畫行職員、教師、書店員工,學過神學,還當過福音傳教士,但沒有一樣幹得成功。她們認為他已經不可救藥、一文不名,像個遊手好閑的流浪漢。

梵高到瑪戈特家時,遭到了她母親的侮辱和拒絕。接下去的幾天中,瑪戈特很難受,因為家裏不允許她去看望梵高。梵高一直待在花園中的畫室,他毫無辦法。瑪戈特憎恨她的姐妹,因為她們可能會毀掉她的一生。

許多年來,瑪戈特在精神上的失調顯露出來了。她精神不健康,身體也不健康。在家人的強攻下,她的精神一天天地消沉下去。瑪戈特的臉上重新起了皺紋,舊時的憂愁神情又在眼中顯露,皮膚開始蒼白和粗糙起來。

梵高在這巨大的壓力下想到了放棄。他從來沒有真正地愛過她,現在比以前更不需要她了。他對自己的冷淡感到羞愧。瑪戈特偷偷從家裏溜出來找梵高,她穿著他第一次遇見她時的衣裙,肩上披著圍巾。他注意到她雙頰上的淡淡紅暈。她又成了那個幾星期前滋潤在愛情中的神采煥發的女人。梵高隱約覺察出她有些不對勁,但是瑪戈特的樣子看上去很幸福。瑪戈特趁梵高不注意,把一個瓶子裏的東西喝了下去。

一會兒,瑪戈特痛苦地叫起來,在一陣劇烈的抽搐中倒在地上。她的雙眼緊閉,臉上流露出一絲譏笑。她又發作了一陣很快的**,身體僵硬起來,雙臂彎曲。梵高抱起瑪戈特,瘋狂地奔向醫館。他不停地大聲喊“瑪戈特服毒了,快救救她……”

醫生把瑪戈特救活了,同時建議把她送到療養院裏待一陣子。梵高站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裏,一聲不響。馬車駕到房子的前麵,醫生用條毯子將瑪戈特裹好,抱她出去。抱著瑪戈特的醫生一出去,四下裏立刻靜了下來。瑪戈特的母親憤怒地指責梵高是殺人凶手。

原本對梵高改善態度的鄰居們,現在對他極為反感。梵高早已習慣別人對他的不友善的態度,但是他不想給父母帶來麻煩,他決定離開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