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德的影響

1770年春,歌德21歲,他的病休養了一年半終於痊愈。病愈後,他再次離開故鄉,前往斯特拉斯堡大學,繼續其在萊比錫未完成的學業。在歌德的一生中,再也沒有比這段時間收獲更豐富的時期了。

歌德到達斯特拉斯堡的當天,就被城中哥特式的聖堂所征服。當時的多數人都將哥特式建築批評得一文不值,而歌德卻是少數欣賞者之一。後來歌德在一部作品中曾盛讚此聖堂,他這樣描寫他對聖堂的第一印象:

我站在聖堂前麵,被一種無可言喻的敬畏感震懾住,莊嚴宏偉,頂天立地的印象充滿我的心,但這偉大的整體卻是由數以千計的小部分所構成。我盡情地享受這動人的印象,卻無法更進一步地去認識它、了解它。為了體會這承襲於造物者,充塞於天地間的喜樂,並把握上一代的人表現於建築物的偉大精神,我屢次來到這神聖的殿宇前麵,在一天中任何有光線的時間,從各個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距離,觀察再觀察。麵對著同胞們高貴的作品,除了讚美外,卻不能有更進一步的作為,這對我的內心來說,是一種莫大的痛苦。在薄暮微弱的光線中,這由無數個體構成的偉大建築物,以淩空之姿,巍峨聳立在我的靈魂麵前,我盡情地讓心靈浸潤於這不斷湧現的喜悅中。夕陽餘暉照進我因凝視而疲憊不堪的眼晴裏,這一代巨匠偉大的靈感,變成一種啟示,靜靜地展現在我麵前。

斯特拉斯堡大學一景

在領略過這個城市美麗的風光之後,歌德開始努力鑽研各種學問。

由於興趣使然,他放下了父親希望他學習的法律學,轉而認真地研讀醫學、史學、哲學、神學與自然科學。當時他在備忘錄中記下了已經讀過或計劃將來要研讀的書,這其中廣泛地包括蘇格拉底、柏拉圖、亞裏士多德、托馬斯·莫爾等人的著作。

歌德在給法蘭克福友人的一封信中說:

當你進入大學之後,會發現多數的人都是優秀的,最初也許你會以為那隻不過是少數的特例,然後在你追求進步的時候,終於覺得多數人都比自己還要優秀。到那時候,你將會以新的標準重新衡量自己,然後得出結論:這個人不過如此。一旦你發覺你一向認為十分完美的人,有某方麵的缺點後,就無法再以客觀的眼光評量他的價值。人不可能是完美的,但你卻會因偶像有了瑕疵而推翻自己的整個價值觀,你會覺得:我也是受騙者之一。根據這個錯誤的判斷,你也許會將與當事者完全無關的憎惡、憤懣加諸在他的身上。

我們應該以超然的、客觀的立場評量一個人。愛與憎惡是兩種完全相反的感情,但卻同樣會蒙蔽我們的眼睛。

我一定開始說一些無聊的話題了。年輕人不要淨空談中庸之道,當天的事要當天完成,不要把失敗的責任歸諸於現實因素。

仔細觀察事物真相並牢記心中,不要無所事事地浪費時日。必須埋頭努力研究對精神有幫助的科學,並與事物配合而評定其價值。這才是真正的哲學。

我們當舍棄空虛而渴求完美,在我們精神與肉體能夠忍受的極端範圍內,不要無謂地休息。

我十分了解,我們所必須做的事並非每件都能順利成功,但借此我們多少可以測知自己的長處和能力,這種高貴的自覺必能啟發我們的勇氣。每天早上,溫暖的被窩總叫人舍不得起床,但隻要下定決心把腳放到地上,那麽睡意就馬上消失了。

歌德對朋友的這番告誡,同時也是他對自己的要求。從這個時候開始,他嚴格要求自己“舍棄空虛,渴求完美”,這在他此後的人生中被反複提及。1830年,歌德垂暮之年時寫給一位長官的信中,也用同樣的語氣敘述道:

為了不斷進步,我們應隨時革新求變,恢複年輕時代的衝勁。

病愈後的歌德還有一些殘存的心理上的不適,比如恐高以及難以忍受強烈的音響。為了訓練自己克服這種不安和痛苦,歌德屢次登上聖堂塔頂眺望四方,並常常和告知士兵回營時間的鼓號隊並行。

在斯特拉斯堡的這段時間,歌德結識了一群好友。但對歌德影響最大的卻是與赫爾德的邂逅。當時赫爾德在旅行中因眼疾而逗留在斯特拉斯堡。雖然後來赫爾德逐漸年老而變得激動易怒,歌德與他相處得並不十分融洽,但他仍對赫爾德懷有深切的謝意。關於兩個人的初識,歌德這樣描寫道:

這個心地善良的易怒者所給予我的影響,是重大而且意義深遠的。他比我年長5歲,年輕時期5歲已是個很大的差距。我承認他的價值,並努力尊崇他過去的業績,故而他在我心裏占有非常崇高的地位。不過我們交往的狀況卻不是愉快的。過去與我交往的年長者,都想一麵體恤我一麵教育我,他們寬宥而縱容我。但赫爾德不同,不管我如何努力,都無法得到他的認可。我對他的敬慕與崇拜和那些因他而引起的不愉快,在我心裏不斷地互相激**,幾乎造成一種分裂,這是有生以來我第一次感到內心的矛盾。

不管他是站在發問者的立場,還是解答者的立場,甚至是他任何方式的發言,都是意味深遠的,因此我時時刻刻都有新的見解被啟發出來。在萊比錫,我習慣於被局限在狹窄不能動彈的生活中,而在法蘭克福的環境裏,也未能使我拓寬有關德意誌文學的一般知識。不僅如此,沉緬於那神秘的、宗教性的化學研究,還把我引進黯淡的世界中。於是對於廣泛的文學世界裏所發生的事,我多半懵然無知。如今,我突然透過赫爾德,明白了一切新的運動,以及新的發展傾向。他自己早已是蜚譽文壇的名家,所著的《片斷》《評林》及其他,使他躋身於廣受矚目的一流作家之列。在他的精神世界裏,究竟有過怎樣的境界呢?在他的個性裏,究竟有過怎樣的衝突呢?這是無法把握,也很難訴諸筆端的事。然而,一想到其後多年間他的作為與業績,人們不得不承認,他所蘊藏的內在誌氣,是十分遠大的。

由於赫爾德的指點,歌德閱讀了荷馬、莎士比亞,以及英國啟蒙現實主義作家的作品。也是因為赫爾德的引導,歌德在平民詩壇大開眼界。後來,歌德對平民詩進行了廣泛的研究,這為德國抒情派詩壇添加了一抹獨特的色彩。

赫爾德才華橫溢,他經常與歌德暢論希伯來詩歌,在他的鼓勵下,歌德開始探索流傳於阿爾薩斯的民謠等最古老的詩歌文獻,證實了詩歌是造物者給予世界各族人民的贈品,而不是部分上流社會人士的私有財產。

在這種矛盾友誼的衝擊與啟發下,歌德心裏埋下了在德國文壇上掀起狂飆運動的種子。

結識赫爾德一個月後,歌德隨餐桌夥伴之一前往斯特拉斯堡近郊的農村,拜訪一位路德派教會牧師。這個熱心的鄉下牧師及他兩個可愛的女兒,成為歌德《我的生平 詩與真》中動人心弦、充滿詩情畫意的一部分。

歌德形容第一次看到兩姐妹中的妹妹弗裏德麗克的印象,就像“在這鄉村的田園上空,出現的一顆楚楚可憐的星星。”

1770年12月,歌德在返回斯特拉斯堡後,寫了一封信給弗裏德麗克,這封信的草稿,是現存歌德與弗裏德麗克之間戀情的唯一佐證。信中用詩歌一樣的語言敘述了離別的心情,以及歌德對弗裏德麗克的思念。

這段時間,由於赫爾德的刺激,歌德才能告別文學因襲的窠臼;而因為有了對弗裏德麗克的愛情,歌德才獲得了創作的靈感。他這一時期的作品多數都是充滿感情、無比細膩的抒情作品,這與愛情不無關係。

歌德在斯特拉斯堡近郊農村的生活就像一支愉快的牧歌,但無可避免地,這支牧歌終於攙雜了一些不和諧的變調。1771年,歌德寫給朋友的一封信不像《我的生平 詩與真》經過了文學的加工和美化,卻直接強烈地表現出當時的情況,信中寫道:

我的心理狀態十分微妙。在這片令人舒暢的土地上,我生活在愛我的人們之間,處於充滿喜悅的世界裏。但是我的眼睛卻注視著幸福的地平線,偶爾自問:你自幼夢寐以求的憧憬滿足了嗎?這是否就是你一心向往的天堂樂園?我親愛的朋友,我知道世界上再沒有比達成自己願望更幸福的事了,但隨著幸福而來的卻也有某些其他的命運!親愛的朋友,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怎樣才能不觸及那些不愉快的事呢?孩童時代,我曾栽了一株櫻桃,眼看它日漸茁壯,我心裏有難以言喻的喜悅。當櫻桃第一次開花,正要結果時,料峭春寒毀了我的希望,於是我必須再等一年。第二年,櫻桃開花,果實累累,但我還未嚐到它的滋味,鳥兒卻已捷足先登。接著一年,沒有花訊;次年,果實被無知的鄰人吃掉;又次年,櫻桃樹生了病。如果我存心成為一個偉大的園丁,我還會繼續努力,雖然遭遇種種不幸,終於還有得到果實的希望。但我隻不過是個凡人罷了。

請你先有心理準備,就把我這番感情變遷與冒險式的大雜燴當做我的反省和感想吧!

歌德在斯特拉斯堡大學畢業時,沒有獲得法學學位。他的畢業論文的主題涉及到了教會史,與法學沒有多大關聯,校方認為不適合作為學士論文發表。歌德在《我的生平 詩與真》中,回憶道:

我把論文提交校方,所幸校方的處置是明智而誠懇的,係主任是個熱心而周到的人,多方誇讚我的成績,然後把話題轉到應該考慮的地方。談話中,我漸漸明白了所謂該考慮的地方,是指我的論文可能會無法通過審查。他認為這篇東西不適合作為學位論文。他給我的建議是這樣的:你是學士候選人,你已向校方顯示出你是將來大有可為的青年才俊,校方為了不使這個問題影響你的前途,希望你能就別的命題再寫一篇論文。

於是歌德重新草擬論文,若幹有關自然法、繼承法、物權法、訴訟法的命題被選出來討論。歌德以愉快輕鬆的心情做下去,他是不是很認真地思索這些問題沒有人知道。最後,他終於獲得了學位。

獲得學士學位後的歌德,最後一次前往斯特拉斯堡近郊,他深切地感受到內心的不安,他知道自己很有可能不會再來這個地方,但他並沒有告訴弗裏德麗克。直到他回到法蘭克福市,才寫信告訴她自己離開的理由,這段戀情就這樣無疾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