駁許行

戰國時期,各國都競相籠絡軍事人才,一來可以自保,二來能夠吞並他國。所以所謂的“兵法家”變成了時代寵兒。

孟子曾責備惠王,說他為爭奪土地,不惜犧牲民命,強迫他們去打仗,並形容戰爭的慘況:“……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但是那些所謂的“兵家”,是非不明、善惡不分,隻是一味地幫助他好戰的君王去征討。他們隻懂作戰,想法取勝,從不想為何而戰。孟子對這些人深惡痛絕,說他們是罪該萬死的民賊。

“法家”則提倡重視法製,商鞅說:“治世不一道,便國不發古。”他提倡以法製民,依法治國。韓非子集法家之大成,他說:“百人事智,一人事力。事智者眾,則法敗;用力老寡,則國貧……”法的運用,則分為三派:商鞅的重法、申不害的重術、慎到的重勢。

韓非子師承荀子,他認為勢、術、法都是帝王的工具,不能偏也不能廢止,他集三派之大成而自成為一家。

孟子時代,韓非之道還不是很盛行,但是商鞅之法已大行天下。商鞅在秦國實行了他的理想,使秦國日益坐大,最終吞並了六國。但是秦國當時的法令聽來讓人汗顏,例如“棄灰於道者被刑”、“斬一首級爵一級,欲為官者五十石之官,斬二首級……”。

孟子對繁雜、嚴苛的法令深表不滿,他力主“省刑罰”。孔子就曾主張“居敬行簡,以臨其民”。《呂氏春秋》中就有記述:神農之教曰“士有當年而不耕者,則天下或受其饑矣。女有當年而不績者,則天下或受其寒矣。故身親耕、妻親績,所以見致民利也”。這是“重農、織社會”的由來。

“農家”的政治理念是希望在上位者也與民並耕而食。政府設立的官職形態不便,但人人都需自食其力,誰都不能坐享其成。這種全民勞動提倡全國人民都沒有特權階級,人人都豐衣足食,個個明禮義、知廉恥,人與人之間沒有爭鬥、詐偽等。這個理想是好的,但是實行起來卻沒那麽容易,下麵就引述一段孟子與陳相的對話來了解一下孟子對此主張的看法:

許行是楚國人,研究農家學說。他聽說滕國要行仁政,便率領了一批徒弟來到滕國,請求滕文公允許他住在滕國做滕國的百姓,他們都穿著粗布衣服,靠編麻鞋織草席過日子。

另外有個叫陳相的楚國人,他是儒者陳良的學生,與自己的弟弟陳辛背著耕田的犁鋤從宋國來到滕國。他向滕文公表示,聽說滕文公將行仁政,那就是聖人了,他們願意住在滕國做聖人的百姓。一次,陳相遇見許行,很順服許行的理念,便拋棄了過去所學,跟著許行研究神農學說。

孟子當時也在滕國,陳相去見孟子,轉述了許行的話:“滕文公能施行仁政,算得上是個賢德的國君。既然如此,卻還沒有聽過聖人的大道理呢!真正的賢君,就是要與人民一起耕種生活,早晚要燒飯,也要治理國政。如今,滕國的倉廩裏存滿了米穀,府庫裏積滿了財貨,滕君卻不親自耕種,這簡直是專供自己,殘害人民,這能算得上是真正的賢明嗎?”

孟子反問:“許行是不是也自己種了地才吃飯的?”

陳相說:“是的。”

孟子又問道:“許行是不是自己織了布才穿衣服呢?”

陳相說:“不,許先生隻穿最粗劣的毛布衣服。”

孟子說:“許行戴帽子嗎?”

陳相說:“戴的。”

孟子說:“他戴什麽帽子?”

陳相說:“白色生絲織成的帽子。”

孟子說:“是他自己織的嗎?”

陳相說:“不是,用穀子換的。”

孟子說:“他為什麽不自己織呢?”

陳相說:“因為沒時間,怕影響耕作。”

孟子又問:“許行是不是用鍋煮飯、用鐵器耕田?”

陳相說:“是的。”

孟子說:“都是自己做的嗎?”

陳相說:“不是,用穀子換的。”

這時,孟子反駁道:“既然農夫可以用自己種的穀子去換取日常的器皿、用具,算不上是殘害燒窖和打鐵的人,那燒窖、打鐵的人拿他們製作的工具去換穀物,就是殘害農夫嗎?再說了,許先生幹嗎不自己燒窖打鐵去呢?所有的東西都自己生產,從自己家裏取來用,不是更好,幹嗎要和那麽多人去交換?許先生不嫌麻煩嗎?”

陳相為他辯解:“那麽多種類的工作,是不能一麵耕田一麵兼做的啊。”

孟子駁斥他說:“照這麽說,唯獨治理天下的大事,可以一麵耕田一麵兼做了嗎?天下事,原本就是有區別的,有處理政務等在上的事,也有耕田製器等在下的事。另外每個人所需要的東西,必須要有各種人製作的物品才能備齊,如果非要自己做的才能使用,那天下人就得一刻不停地在路上奔跑了。所以,古人說,有人勞心,有人勞力。勞心者管理別人,勞力者受人管理。受人管理者供養別人,管理者被人供養,這本是天下通行的道理啊。

“當初唐堯時候,天下沒有平定,洪水溢出了河道,到處泛濫成災,五穀不能成熟,但是草木生長得很茂盛,畜禽也繁殖得很興旺,到處都有野獸作怪咬人。堯心裏發愁,就舉用舜去治理。舜派他的臣子伯益去放火驅獸,伯益就找到草木茂密的山澤,縱火焚燒,逼得禽獸逃走躲避。又派禹疏通了九河,挖深了濟水和漯水,讓它流入大海。同時還開浚了汝水和漢水的河床,排除了淮水和泗水的淤積,使它流到大江裏去。這樣一來,好多地方才能夠種五穀,人民生活也安定下來了。

“那個時候,禹在外麵八年,三過家門而不入,像他這樣因私忘公的忙碌,就是想和人民一起耕作,也沒辦法呀。等水患平了以後,舜又派後稷教人民耕種的方法,種植五穀,五穀成熟後,人民的生活也安定下來了。

“堯、舜想到做人得有一定道理,如果隻知道吃飽穿暖,安逸嬉遊,不懂禮教的話,與禽獸又有什麽區別?堯舜為此憂愁,於是,派契做司徒官,教導大家做人的大道。要他們懂得父子感情,君臣有相敬禮儀,夫妻有內外分別,長幼要有大小次序,朋友要講誠信。

“堯還吩咐契說:‘如果明白了做人大道的就獎勵他,不明白的就引導他,匡正他,幫助他們樹立心誌,扶持他們奉行禮教,讓他們領悟做人的道理,並時時提醒他們,常常施恩惠於他們,免得懈怠。’古時的聖人,為人民如此憂心,哪有空閑去親自耕種?

“堯憂慮的是,怕得不到像舜這樣的人;舜憂慮的是,怕得不到像禹和皋陶這樣的人;但是憂慮一百畝田地能不能種好的,是平常農夫。把財物分散於人,叫惠;用善言教導別人,叫忠;替天下人求得一個治理人才,才能稱為仁。所以把天下讓給別人容易,替天下求一個聖明的治理人才,才難呢!

“孔子說:‘堯真是個偉大的君長,天道最崇高,也隻有堯的德量能取法天道,與天道相齊。天道是最崇高的,他的德量是廣遠的,人民形容不出來,所以無從稱道。虞舜才不愧是君長呢!品德崇高完美。堯舜治天下,難道一點也不用心思嗎?他要從大處著想,怎麽能把心思用在耕種一類的小事上?再說,我隻聽說過用文化去教化、改變蠻夷的風俗,卻沒聽說反而會被蠻夷風俗同化了的。你的老師陳良出生在蠻荒的楚國,因為悅服周公、孔子的道理,來到北方研究學術。北方學者,沒一個能超過他,他算得上是出類拔萃的人了。你們兄弟兩人,以師禮侍奉他幾十年,如今師長一死,就背棄他,違背他所教的道理。從前孔子死了已經三年,弟子們在墓旁守心喪的孝期滿了,大家準備收拾行李回去,他們去向子貢揖別,大家還相對痛哭,泣不成聲地分別離去。子貢送走他們,還不忍離開,便在墓旁另建了一間小屋,獨自一個人住在那裏又守了三年,然後才回家。過了些時候,子夏、子張和子遊三個人,因有若的相貌和舉止很像孔子,就想用侍奉孔子的禮節去侍奉他,當他們征求曾子意見時,曾子堅決反對。他說,這不行!老師的德行,是無人能比的。

“現在,這個南方的蠻子許行生了一個伯勞鳥的惡舌,根本不懂古代聖王的道理。你卻背棄自己的老師,跟他學習,這種行為恰恰與曾子相反。譬如鳥兒築巢,隻聽見它們從黑暗的山穀飛出來,遷移到高大的樹木上,卻聽不見它們從高大的樹上飛回到黑暗的山穀裏去。

“《詩經·魯頌篇》上說:‘沒有文化的戎、狄,應該給予打擊;沒有禮義的荊國、舒國,應該給予懲戒。’這種沒禮義的蠻夷,周公要積極懲處,你卻讚成那種南蠻邪說,還想跟他學習,你的這種轉變,實在讓人遺憾!”

陳相仍辯解說:“如果能夠按照許先生的辦法去做,市場上的貨物就沒有了高低價格的差別,全國人民也不會有欺詐行為,即使一個小孩子去市場買東西,也沒人會欺侮他。一切貨物,隻問量多少,不管質好壞,不論布匹綢緞,隻要長短相當,價錢都是一樣。不論粗細、蠶絲或絲線,隻要輕重相同,價錢也一樣。五穀也隻論多少,不分價錢。鞋子也不分大小,一樣的價錢。”

孟子說:“說到貨物的精粗、好壞,本來就是貨物原有的情形,所以彼此價值有的相差一倍到五倍,有的相差十倍或百倍,甚至千倍萬倍。但是你卻把它們用長短、輕重比齊劃一起來,這不是擾亂天下嘛!你想想,大鞋小鞋、粗麻鞋和細麻鞋都是一樣的價錢,誰還肯去做大鞋或細麻鞋呢?如果照許行的辦法實行,那就是率領著天下人做欺詐行為,那還能治理國家嗎?”

孟子的農業政策是:“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不違農時,穀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洿池,魚鼇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林木不可勝用也。”

孟子認為勞心與勞力者,理應有所區別,聖王治理天下,整日竭思殫慮,哪有時間去耕種?他又何必要親自耕種呢?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人的受別人供養,被治的要供養治人的人,這才是天下的正道。

治理天下的事情本來就很多,哪裏是許行想象得那麽單純啊?而且社會上賢與不肖的各色人等都有,怎麽能使他們個個都誠篤、敦厚呢?所謂的大鞋小鞋一樣的價格,讓天下人一起虛偽,這就是“農家”學說的偏頗。

孟子對許行那一套依托神農的異端邪說毫不留情地予以駁斥。

“名家”是由墨家產生的“別墨”派演變而來,戰國時代,這一派的代表人物有惠施、公孫龍。到了漢朝,他們才被稱為“名家”。

《莊子·天下篇》裏曾列舉了幾篇惠施的辯說。公孫龍則稍晚於惠施,他有“白馬非馬”、“堅白同異”、“狗非犬”、“卵有毛”等理論,其實,這些全是詭辯。通常一般人認為對的,他們認為是錯;常識上認為錯的,他們卻認為是正確的。

《漢書·藝文誌》中載“小說”十五家,共計有1380篇。

清代博覽多通的舉人陳澧說:“齊東野人語,非君子之言。”

孟子說這些道聽途說、街談巷語的捏造故事都是無稽之談,不足以信服。

一次,鹹丘蒙(齊國人,孟子的弟子)問孟子:“古語說:‘德行高的人,國君不會把他作為臣子,父親也不當他是兒子。當舜麵向南做天子的時候,堯率領諸侯向北朝見,舜的父親也麵向北方朝見他。舜看到父親,皺了皺眉頭,顯出一副不安的樣子。’孔子批評說:‘這個時候,人倫顛倒,天下簡直要亂了!’請問,這些話是真的嗎?”

孟子告訴他:“不,這不是君子所說的話,而是齊國東邊那些鄉野人所說的。”至於“伊尹曾以割肉烹羹的手藝要求湯任用他”、“百裏奚賣身於秦國養牲畜的人家,得到了五張羊皮,便替人家牧牛,來要求秦穆公任用他”、“孔子在衛國時曾住在癰疽的家裏,在齊國時住在太監瘠環家裏”等傳說,孟子一概嗬斥其妄為,他不容許小說家捏造故事、顛倒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