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亂方平

杜甫到梓州去投靠一些老朋友,希望他們能助自己一臂之力,好舉家遷出紛亂的成都。不久後,妻子寫來家書,杜甫反複讀著信,感傷得夜不能眠,因為他依然沒有接走全家的能力,隻好希望妻子能夠諒解他的難處。

客睡何曾著?秋天不肯明。

卷簾殘月影,高枕遠江聲。

計拙無衣食,途窮仗友生。

老妻書數紙,應悉未歸情。

——《客夜》

重陽節後已是深秋,杜甫終於將妻兒設法接到梓州。一家人總算又團聚在一起,雖然日子依舊清苦,但家人都在身邊也算是一種安慰了。偶爾杜甫也會四處走走,十一月,他曾到陳子昂故居憑吊。十二月,又到鄰縣去拜會朋友。這時的杜甫雖然閑居山野,與友宴飲,但他的心情依然是抑鬱的,時常回憶起一生飄零的離苦歲月,不時借酒消愁一番。

冬去春來,代宗廣德元年(763年)正月,杜甫從鄰縣朋友處回到梓州,忽然聽到一個好消息,唐軍已經收複了河南、河北。杜甫特別高興,不禁喜極而泣,涕淚滿襟,他想也許不久後就可以回故鄉了,平日的憂愁都一股腦拋到了九霄雲外。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其實早在去年冬季,洛陽、鄭州(今河南鄭州)、汴州(今河南開封)等地就已經被收複,不過由於交通不便,消息斷絕,杜甫直到次年春天才知道這個消息。不久後,史思明的兒子兵敗自縊而亡,他的部將紛紛歸降,持續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亂終於平定。戰火消弭,天下逐漸呈現出和諧的景象,杜甫的心緒也日益安寧,他依然過著交遊論詩的生活,有時在梓州家裏看書,有時到別處去探望朋友。

八月,房琯病逝,杜甫前往吊祭。當年杜甫為左拾遺時,房琯曾照顧過他,兩人也算好友,而今房琯長眠地下,但他依然像流雲般飄飄****,居無定所。杜甫難免感傷欷歔,寫下一首悼念房琯的詩。

他鄉複行役,駐馬別孤墳。

近淚無幹土,低空有斷雲。

對棋陪謝傅,把劍覓徐君。

唯見林花落,鶯啼送客聞。

——《別房太尉墓》

在梓州住了一年,杜甫感到梓州也不是久居之所,且歸鄉之心十分強烈,於是決定離開梓州,先到閬州(今四川南充一帶),然後沿嘉陵江東下。這時是代宗廣德二年(764年),嚴武奉命為成都尹,將再次鎮守蜀地,消息一傳來,杜甫高興地放棄了東下的打算,攜著妻兒一起回到成都。途中,杜甫一直興高采烈,他不但渴望和故人把盞言歡,更牽念浣花溪畔的草堂。杜甫在途中寫了五首七言律詩給嚴武,那種迫不及待的心情流露無遺。

常苦沙崩損藥欄,也從江檻落風湍。

新鬆恨不高千尺,惡竹應須斬萬竿。

生理隻憑黃閣老,衰顏欲付紫金丹。

三年奔走空皮骨,信有人間行路難。

——《將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嚴鄭公》其四

錦宮城西生事微,烏皮幾在還思歸。

昔去為憂亂兵入,今來已恐鄰人非。

側身天地更懷古,回首風塵甘息機。

共說總戎雲鳥陣,不妨遊子芰荷衣。

——《將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嚴鄭公》其五

杜甫一路上在猜想著草堂的風貌,不知如今已變成了什麽樣子,是否周圍已經荊棘滿地、藤蔓亂攀?是否藥圃已經損毀?當年手植的鬆樹有多高了?一種近鄉情怯的情緒縈繞在杜甫的心間。同時,詩中也表現出對嚴武的感激,以及兩人真摯的情誼。

二月時,杜甫已身在草堂。隻見綠苔覆滿門前,當初他種下的四棵鬆樹依然挺立,鄰居們攜來酒菜表示歡迎。雖然一切都洋溢著喜悅和希望,但杜甫心中卻有一絲淡淡的哀愁,他自忖時日無多,而盛世不再,是否能在平靜的歲月中安度餘年,實在難以預料。

杜甫想要在浪漫的春光裏舒散鬱悶的心懷,於是便時常到溪畔走走,或登高望遠,可是,身旁的景物越是美好,杜甫越不禁要感歎世情多艱。

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

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

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

可憐後主還祠廟,日暮聊為《梁甫吟》。

——《登樓》

六月,嚴武推薦杜甫為節度使署參謀及工部員外郎。杜甫就任後,嚴武對他關懷備至,完全沒有以上對下的威嚴,故而引起了同僚們的嫉妒。杜甫心中也十分愁苦,他並不是攀關係或依靠逢迎才得到這個官職,可是同僚們哪裏肯相信?在這樣的環境下,杜甫的心情可想而知。

清秋幕府井梧寒,獨宿江城蠟炬殘。

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好誰看?

風塵荏苒音書絕,關塞蕭條行路難。

已忍伶俜十年事,強移棲息一枝安。

——《宿府》

雖然安史之亂已經平定,但代宗即位後,吐蕃又大舉入侵中原,長安一度淪陷。後來郭子儀率軍擊退吐蕃,但西南邊境依然岌岌可危。嚴武到任後,整頓軍紀,率兵西征,擊敗吐蕃,巴蜀之地才算安定下來。嚴武擊敗吐蕃後,加拜吏部尚書,這時他才39歲,便已功業彪炳,如日中天。杜甫自然也為他的成功而高興,但因杜甫在節度使參謀任上十分不愉快,且身體衰弱多病,所以再三請辭想回草堂休養,嚴武也隻好勉強答應。杜甫擔任這個工部員外郎的職位還不到半年,但是後人尊稱他為杜工部,這是杜甫一生中的最後一個官銜。

自從安史之亂以來,杜甫一直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這些年裏,王維、李白、房琯、鄭虔、蘇源明等相繼去世。代宗永泰元年(765年)正月,高適又病逝於長安,杜甫眼見舊日好友一一凋零,心中感傷萬分。沒想到五月間,正值春秋鼎盛的嚴武竟然一病不起,死於任所,這更使得杜甫傷痛哀悼不已。

嚴武的棺槨被置於船中,歸返洛陽安葬。杜甫趕到江邊送這位朋友最後一程。他看著船上隨風飄揚的白幔漸漸遠去,不禁潸然淚下。

素幔隨流水,歸舟返舊京。

老親如宿昔,部曲異平生。

風送蛟龍雨,天長驃騎營。

一哀三峽暮,遺後見君情。

——《哭嚴仆射歸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