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然長逝
知交零落
杜甫在成都草堂的這段時間,生活安逸和諧,但外界依然戰亂不休,武臣得勢,恣意跋扈。
肅宗上元二年(761年)四月,梓州(今四川三台)刺史段子璋驅走駐綿州(今四川綿陽)的東川節度使李奐,自稱梁王,改綿州為黃龍府。五月,成都尹崔光遠同西川牙將花敬定攻克綿州,斬段子璋。花敬定覺得自己殺段子璋有功,在東川任意搶掠,侵擾人民,崔光遠竟無法製止。杜甫曾作詩諷刺花敬定的跋扈橫行及縱酒絲竹。
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雲。
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贈花卿》
十月,崔光遠卒。十二月,朝廷以嚴武為成都尹,兼劍南兩川節度使。這時高適仍為彭州刺史。杜甫因和嚴武是故交,常有詩作互相唱和。當他獲悉嚴武執掌蜀地的消息後,興奮得幾夜都睡不著覺。
嚴武在肅宗、代宗年間是獨當一麵的將帥,年輕時便平步青雲於宦途。他是華州人,父親嚴挺之是睿宗、玄宗兩朝的名臣,曾做過汴州等地的刺史,與杜甫的父親杜閑也是好朋友。兩家可謂世交,嚴武比杜甫小14歲,但他與杜甫情意真摯,感情深厚。
安祿山叛亂之前,嚴武是太原府的參軍事,後遷殿中侍禦史。至德元年(756年),嚴武一人奔赴肅宗所在。那時的宰相是房琯,房琯因嚴武出生於世家,允文允武,於是薦他為給事中。至德二年,長安收複之後,嚴武做了京兆少尹。後來,房琯被罷相,嚴武被認為是房琯的同黨,於是被貶為巴州刺史。不久又擢升為東川節度使,適逢花敬定事件,朝廷遂廢東川節度使,轉令嚴武為成都尹。
雖然嚴武一直是位軍事家,但因其出身於書香門第,深受父親的影響,所以對於詩文也很有才華。他和杜甫雖很少見麵,但彼此書信來往頻繁,嚴武一直對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寫作態度的杜甫感到無比欽佩。當他被貶為巴州刺史時,杜甫在長安曾寄詩安慰他,他也做了一首詩回贈給杜甫,詩中流露出對杜甫的濃烈的思念之情。詩曰:
臥向巴山落月時,兩鄉千裏夢相思。
可但步兵偏愛酒,也知光祿最能詩。
江頭赤葉楓愁客,籬外黃花菊對誰。
跂馬望君非一度,冷猿秋雁不勝悲!
——嚴武《巴嶺答杜二見憶》
由此可見杜甫和嚴武之間存在著一段真摯而深刻的感情。杜甫在至德二年(757年)時,曾有一首酬贈嚴武的詩,當時因為長安剛收複不久,嚴武官拜京兆少尹,地位非常重要,為台閣之首,因而杜甫稱他為閣老。這首充滿親昵知己之情的詩便是《奉贈嚴八閣老》。
扈聖登黃閣,明公獨妙年;
蛟龍得雲雨,雕鶚在秋天。
客禮容疏放,官曹可接聯;
新詩句句好,應任老夫傳。
——《奉贈嚴八閣老》
雖然嚴武一直官運亨通,仕途如意,而杜甫卻潦倒窮困,輾轉流徙,彼此在命運上有著完全相異的遭遇,一是絢爛,一是黯淡,但嚴武卻沒有半點瞧不起杜甫的意思,反而對年長的杜甫十分敬愛,而杜甫也很珍惜與嚴武的友誼,兩人之間很有默契,故而杜甫會有“新詩句句好,應任老夫傳”的輕鬆語調。
肅宗乾元二年(759年)冬末,嚴武來到成都,第一件事便是親自到草堂拜訪闊別已久的杜甫。當嚴武看到簡陋的草堂以及被光陰摧折的老邁的杜甫時,不禁感到一陣心酸,倒是杜甫滿臉喜色,因為嚴武一來,他不但多了一位好友可以傾訴衷腸,可以論詩飲酒,而且一家人的生計也有了指望。
果然嚴武到任之後,不但時加饋贈,幫助杜甫一家解決生活問題,還時常在公餘之暇,抽空來看望杜甫。有時嚴武還偕同高適帶著酒食,與杜甫一起論詩飲酒,三人共度了許多美好的時光。有時嚴武和杜甫相約在浣花溪釣魚,一個拄著竹杖的老者,拖著沉重的腳步,和一個麵色紅潤、春風得意的中年人,有說有笑地垂釣溪邊。
杜甫是善感的詩人,因此對於嚴武的來訪和照顧,他既高興又感激,為此他寫下了很多詩句,為他和嚴武之間的友誼做下了記錄。
元戎小隊出郊坰,問柳尋花到野亭;
川合東西瞻使節,地分南北任流萍。
扁舟不獨如張翰,皂帽應兼似管寧;
寂寞江天雲霧裏,何人道有少微星。
——《嚴中丞枉駕見過》
晚年的杜甫
竹裏行廚洗玉盤,花邊立馬簇金鞍。
非關使老征求急,自識將軍禮數寬。
百年地僻柴門迥,五月江深草閣寒,
看弄漁舟移白日,老農何有罄**。
——《嚴公仲夏枉駕草堂兼攜酒饌得寒字》
雨映行宮辱贈詩,元戎肯赴野人期;
江邊老病雖無力,強擬晴天理釣絲。
——《中丞嚴公雨中垂寄見憶一絕奉答二絕》其一
何日雨晴雲出溪,白沙青石洗無泥;
隻須伐竹開荒徑,倚杖穿花聽馬嘶。
——《中丞嚴公雨中垂寄見憶一絕奉答二絕》其二
嚴武知道杜甫喜歡喝酒,所以不時地送酒給他,不拘形跡的杜甫有時在接過酒後,就舉杯痛飲,豪邁之氣盡顯。
嚴武不但對杜甫特別關切照顧,他對蜀地百姓的疾苦也很關懷。當地百姓知道嚴武世家出身,有撥亂之才,因此對他寄予厚望,期望他能保障蜀地不卷入戰事。有一天,杜甫和一位很熟的老農一起夜飲,老農不斷地讚美嚴武,尤其是嚴武將長期當兵的男子放歸幫助農忙一事,更使得那位老農神采飛揚,誇讚之聲不絕於耳。原來老農的大兒子最近被放歸務農,減輕了他的負擔,無怪乎他高興地說嚴武這樣的官吏鮮見少有。
聽到蜀地百姓如此讚揚嚴武,杜甫心中也覺得很驕傲,他把這件事以詩歌的形式記載下來。
步屧隨春風,村村自花柳。
田翁逼社日,邀我嚐春酒。
酒酣誇新尹,畜眼未見有。
回頭指大男,渠是弓弩手。
名在飛騎籍,長番歲時久。
前日放營農,辛苦救衰朽。
差科死則已,誓不舉家走。
今年大作社,拾遺能住否?
叫婦開大瓶,盆中為吾取。
感此氣揚揚,須知風化首。
語多雖雜亂,說尹終在口。
朝來偶然出,自卯將及酉。
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鄰叟?
高聲索果栗,欲起時被肘。
指揮過無禮,未覺村野醜。
月出遮我留,仍嗔問升鬥。
——《遭田父泥飲美嚴中丞》
有嚴武這樣的知己,杜甫無疑度過了許多灑脫寬懷的日子,這對杜甫的生命可以說是一種補償。自從杜甫成年後,這樣集知己、幽靜美景於一時一刻的光陰,真是絕無僅有。
可惜良辰美景總是最易消逝,嚴武到成都的第四個月,肅宗崩,太子代宗即位,是為寶應元年(762年)。七月,嚴武奉召回朝,臨行的那一天,杜甫前往相送。嚴武這一去,他又要落得寂寞無依,因此越發地依依不舍。
雖然離別多恨,但杜甫知道嚴武這次回京,朝廷會倚重他,因此他叮嚀嚴武要盡心盡力,忠於國君,保衛家邦,還隱約透露出恨不得隨之回京的願望。出了綿州,嚴武要杜甫不必再送,他不是不願與杜甫多聚片刻,而是擔心杜甫老邁的身體受不了長途跋涉。但杜甫卻堅持再送他一程。
善感的詩人最不願麵對離愁別緒,但沒有人能將時光倒流,也沒有人能駐足不前,終於到了不得不揮手作別的時候,杜甫望著嚴武一隊人馬漸走漸遠,最後消失在蒼茫的夜色裏,一時惆悵難遣,輕輕吟出了他的愴然。
遠送從此別,青山空複情;
幾時杯重把?昨夜月同行。
列郡謳歌惜,三朝出入榮;
江村獨歸處,寂寞養殘生。
——《奉濟驛重送嚴公四韻》
嚴武離開成都後,蜀地宛然無主。他曾經的部屬為爭權奪利不惜起兵作亂,一向寧靜的蜀地竟陷入烽火滿天的亂局。
老來殘病的杜甫眼見戰亂臨身,不得不設法逃難。他先把妻兒暫時安置在原處,自己一個人先到梓州想辦法籌措經費,打聽路線。由於此時是深秋時節,梓州一帶顯得特別淒涼,更加深了杜甫的悲愁。
涼風動萬裏,群盜尚縱橫。
家遠傳書日,秋來為客情。
愁窺高鳥過,老逐眾人行。
始欲投三峽,何由見兩京?
——《悲秋》
秋窗猶曙色,落木更天風。
日出寒山外,江流宿霧中。
聖朝無棄物,老病已成翁。
多少殘生事,飄零似轉蓬。
——《客亭》
杜甫傷感自己像無根的浮萍,漂泊半生,轉眼之間,已是51歲的老翁,再無法報效朝廷,隻能歎一聲“飄零似轉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