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與地獄
寄人籬下
辭掉工作的高更自負地對畢沙羅說:“隻要我們做出改變,一定能靠藝術賺錢。”窮途末路的畢沙羅雖然覺得高更的想法有些天真,但也無可奈何。誰知道呢?也許這個頗具商業頭腦的畫家確實能夠改善大家的經濟狀況。
1883年夏天,畢沙羅到經營餐館的莫瑞家小住。莫瑞在魯昂與妹妹合開了一家旅館,因為平時總是接濟那些貧窮的畫家,所以他收到了很多幅作品作為回報。莫瑞就把這些畫掛在旅館的牆壁上,算是一種免費的宣傳。莫瑞眼光不俗,又能慧眼識才,所以他邀請畢沙羅到他那裏專心作畫。畢沙羅到了魯昂後給高更寫了一封信,把魯昂的所有好處都告訴了高更。他也提到魯昂是個富人之城。
高更在巴黎一籌莫展,他不願再回布丹公司,而家中的積蓄僅夠一年花費,因此他在收到信後,也決定到魯昂去碰碰運氣。
高更對梅特說:“既然魯昂有那麽多有錢人,連普通旅館的牆壁上都掛著印象派的畫,想必當地人已經接受了印象派的風格。在這種情況下,賣掉幾幅我的畫,應該不是難事。”
在魯昂作畫的畢沙羅手頭也非常拮據。當他聽說高更要來魯昂發展,他覺得這件事非常幼稚。畢沙羅著急地對莫瑞叫道:“他怎麽這麽幼稚?他把藝術這件事看得跟做生意一樣,忘記了自己的分量,隻會吹噓自己的價值。”
高更根本聽不進畢沙羅的勸阻,他自負地宣布要舉家遷往魯昂,準備將其征服。
征服魯昂?這個連專業畫家都稱不上的高更,居然想征服魯昂!魯昂是個連畢沙羅賣掉一兩幅畫都覺得僥幸的地方,高更真以為自己能刮起一陣旋風嗎?這未免太狂妄了!這個初出茅廬的畫家,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藝術與買賣怎麽可以混為一談?讓他去碰碰釘子也好。
畢沙羅一聲不響地從魯昂返回奧斯尼老家,讓高更一個人去闖天下,去製造風暴吧!
梅特當時心煩意亂,她根本不相信高更有天分。她覺得他非常自私、殘忍,一點也不替家人著想。但是眼見高更又這般自信,她有些困惑了。結婚十年來,她大部分時候都順著他,雖然她有些懷疑,但是既然丈夫這樣有信心,大概也有他的道理吧。畢竟他曾多次準確地預測出股票的漲落,希望這一次他也能成功地預測他的成就。1884年1月,滿心懷疑、恐懼,又懷抱一絲希望的梅特帶著五個孩子,跟著高更遷往魯昂。
高更作品——《戲筆的自畫像》(油畫)
1884年秋季,高更在魯昂住了不到一年,全家的花銷就耗去了他大部分的積蓄,加上他沒有賣出一幅畫,全家幾乎麵臨斷炊的困境。高更夫婦隻好帶著孩子由魯昂回到梅特的娘家——哥本哈根。
在哥本哈根,他們有親人,有梅特的密友梅格家族。而且哥本哈根的繪畫十分落後,畫家們采用的仍然是流行了百年的過時畫法,如果高更去哥本哈根,豈不是一枝獨秀,誰能與他競爭呢?說不定他會因為獨特而前衛的繪畫風格而聞名丹麥。
現實總是隻看成績而忽視理想的。梅特的家人和摯友梅格家族都認為高更一定是瘋了,他放棄頗有前途的工作,而改行當一個窮困潦倒的畫家,這不是瘋了是什麽?梅特的母親看到高更浩浩****地帶著五個孩子和一捆捆的畫布、家具來投奔他們,覺得十分可氣。一個連房租都付不起的女婿要怎麽維持生活呢?擔子自然落在嶽母一家身上。母親心疼梅特和五個可憐的孩子,便將他們收留下來,希望這五個孩子長大後能做個有用的人,而不要像他們那沒有出息的父親。
梅特在家境困頓之際,又重新拾起教鞭,當了老師,她曾經以為她這一輩子都不會再過這種生活。家人對高更的冷嘲熱諷更令她覺得心酸。她是愛高更的,但她更愛舒適、寬裕的生活。她曾恪守婦道、勤儉持家,但是她的丈夫卻沒有盡到應有的責任。孩子們還這麽小,他們要怎麽辦呢?就這樣,梅特從一個快樂、安逸的小婦人變為一個愁眉苦臉的失意主婦。
為了生活,高更也開始去教法語。他在寫給史克夫的信中寫道:“我開始教法語了,你知道了一定會笑掉大牙吧!”但是一有空閑,他仍是孜孜不倦地畫畫。工作隻是為了敷衍家人,繪畫才是他永遠的期望。在給史克夫的另一封信中,他說到他的近況:“最近是藝術將我折磨得最痛苦的時候,也是金錢將我折磨得最痛苦的時候!”
那一陣子他一直在思索印象派所強調的“感覺”,就是要按照自己心裏的感覺去把握要畫的每樣東西。“感覺”這個詞幾乎包含了人們所有的感受。長久以來,哲學家們窮其心力探討了自然界許多不可思議的超自然現象,然而那種現象也是我們的一種感受。
高更終於明白,他是沒有辦法完全照搬全套的印象派技巧的,他能做的隻是遵循自己的感受將某些手法、風格融會貫通,而後以自己的風格表現出來。目前,他最大的問題是不知道怎樣巧妙地取舍,但是這是急不來的,需要不斷地體會、觀察,然後才能真正地融會貫通。
高更強調:“我心中偉大的藝術家是懂得如何傳達智慧的人,他的智慧能令他表達出各種最精致、最微妙又無法捉摸的感受和直覺。”現在,在這段自我放逐的日子裏,高更渾然忘我地思考和追求自己的風格。他暫時擺脫了印象派的影響,完全地孤立,卻一步步地尋找到了自我,因此他也這樣勸導史克夫:“自由地畫,瘋狂地畫,你必將有所成就,遲早會得到世人的喝彩。”日常生活中,高更除了在畫室裏尋找“感覺”,在戶外寫生的時候覺得快樂外,其他的時刻都是痛苦難挨的。哥本哈根是個保守的城市,這裏的人既不知道繼承傳統,也不知道追求新知,這使全身流著藝術血液的高更覺得苦不堪言。
在嶽母家的日子就更難受了。不僅是親朋好友對他冷嘲熱諷,就連當初看好他的妹夫梭洛也開始對他不屑一顧。梭洛說高更不知變通,他告誡高更要改變策略。梭洛的作品都是針對市場的需要,雖然作品軟弱無力,卻能養家糊口。高更一身傲骨,一心想追求理想,可是命運給他的卻是三餐不繼的窮苦生活。他做了一段時間的代理畫布的生意,但是並不順利。習慣了在藝術中探索和沉思的高更根本沒有耐心去經營那些蠅頭小利,就在他把所有客戶都得罪光的那天,他的經商生涯就永遠結束了。成為藝術家的高更慢慢喪失了他的生意人的潛力。
梅特的家人又有了諷刺高更的借口,他們說他隻會做投機生意,不能腳踏實地地苦幹,他們趁機告誡高更的孩子們要以踏實的丹麥人為榜樣,千萬不要像父親那樣。高更實在無法忍受了,整日裏唉聲歎氣的梅特也不體諒他,到處看到的都是責備和嘲笑的目光。高更始終認為自己是無辜的,他認為自己忠實可信,從來不曾忽略做丈夫的責任。他把妻子的不諒解全都怪罪到嶽母頭上,更進一步地擴大到整個哥本哈根,乃至整個丹麥。
高更在煩悶之餘,在給史克夫的信上大呼道:“我恨丹麥人,也恨他們的國家,我更恨這裏的氣候。”
丹麥人自然對他沒有好感。他在哥本哈根的畫展僅舉行了五天就被迫結束,他氣憤地對史克夫說:“那些學院派的家夥嫉妒我,連裱畫的工匠也受了他們的慫恿,不肯替我裝畫框。在19世紀的今天還會發生這種事情,實在是太過分了!既然覺得我們一文不名,又何必費這麽大的勁兒?就算是畫得不好,好歹也有些特色,沒想到卻是四處碰壁。我們真是些可憐人!一個僅學過兩年繪畫的毛頭小子還有人捧場呢!唉,人類的虛榮心跟愚蠢的行為永遠都不會得到改進!”
為了發泄種種的不滿,他做盡了不討人喜歡的事。想開口的時候,他就故意在眾人麵前開些低俗的玩笑。沒心思待在家的時候,他就到街上遊**,做些加德家族認為丟臉的事。他對嶽母家的人都很冷淡,偶爾跟他們交談,說話也很不得體。高更是個不服從傳統的人,就連日常生活也不肯落入俗套,處處要表現他獨特的一麵。
畫展失敗後,大家更是不把他放在眼裏。高更向史克夫訴苦道:“過去六個月來,我在家裏幾乎沒說過一句話,我完全被孤立了。家裏人都把我看成是沒用的廢物,他們就是這樣衡量人的。”對於梅特的轉變,他也感慨萬分,“她對我不像以前那樣好了,還總是站在與我作對的人那邊。她完全被哀愁及虛榮心所腐蝕了,就因為我現在不是個有錢的證券經紀人而是個窮畫家,我就得看她的臉色,忍受她的種種責備……我真的受夠了!我希望能拋開一切回到巴黎。就算到布洛(一個雕刻家,高更在巴黎的鄰居)那兒當一個雕刻助手換口飯,起碼還有做人的尊嚴。”
這封信是1885年5月寫的。幾個星期後,因為梅特刻薄的嫂子當著高更的麵給他難堪,再加上梅特借題與他大吵,他忍無可忍,終於頭也不回地離開丹麥,帶著他最心愛的6歲兒子——克羅維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