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巴黎
返回巴黎是高更藝術生命中最大的一個轉折點。周圍的人都以為他拋妻棄子,去追求藝術的生命。事實上,高更的舉動並沒有世人想象的那麽戲劇化。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這隻是暫時的小別。
親戚朋友不了解高更的衝動,梅特更無法體會他當時的心情。梅特嫁給高更的部分理由是高更能給她帶來安逸的生活。即使在高更窮困潦倒之際,梅特仍堅持要給孩子們一種有品質的生活,她甚至不在乎孩子的父親、自己的丈夫有沒有在身邊,這就是她的人生觀。這樣的人是無法理解高更對藝術的狂熱的,她看到的隻是一個逃避工作、不負責任的丈夫。
衝動的高更也不能理解梅特的想法。他認為梅特既然嫁給了他,就要一輩子跟著他,尤其是在他發現真正的自我的時候。但是梅特沒有挽留他。即使這樣,高更也認為他們隻是分居,他覺得自己仍是一家之主,仍是一個忠實的丈夫。一旦他功成名就之後,他們一家人還是會在一起的。梅特也是這樣想的,她雖然怨恨她的丈夫,不肯跟著他到巴黎受苦,但是她仍自視為高更的妻子、孩子們的母親。這對夫妻從來沒有想過離婚。
回到巴黎後,高更陷入了更深的絕望中。布洛沒有辦法替他安排工作,其他的朋友也是自身難保。高更在哥本哈根畫了一些畫,可是無人問津。父子兩人連吃飯都成了問題。還好有一個曾受過高更恩惠的馬車夫將他們收留了,雖然馬車夫一家的生活也很苦,但他還是給他們提供了一個鋪蓋和一些食物。巴黎的朋友都想幫忙,但是也愛莫能助,隻有史克夫的條件稍好一些,給過高更一些接濟。但是史克夫的妻子表現出來的不情願的態度令高更很不自在。
當他收到梅特的抱怨的信件的時候,就會憤怒地回複說:“不要再問那些蠢問題了好嗎?沒有一個有尊嚴的人能夠忍受寄人籬下的日子,這些都是拜你那位刻薄的嫂子所賜。她令我的尊嚴掃地,更損及我家族的尊嚴。”
高更曾要求梅特把留在哥本哈根的畫寄到巴黎來碰碰運氣,梅特在信上對這個問題避而不談,卻隻問些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準備和克羅維斯在冬天做些什麽?”高更怒火中燒地回複她:“一個在巴黎沒有錢、沒有工作、沒有房子、沒有家具,甚至連禦寒衣物都沒有的人,你覺得他能做什麽?一個人什麽也沒有的時候,什麽事也做不成,懂吧!”梅特常常在信上暗示高更再回證券市場,他則一針見血地表示他是不會再回股市的,這個回答就把梅特重整家園的美夢捏得粉碎。為了讓兒子吃飽穿暖,高更將克羅維斯送到了姐姐瑪麗家。
1885年9月,高更與德加、妹夫梭洛及畢沙羅相會。畢沙羅帶來了修拉。修拉突破了印象派,自成一格,並自創了“點彩派”,就是用科學的方法來分析大自然的光和色,然後在畫布上以純粹的原色碎點來表達顏色。修拉想喚起高更及德加的共鳴,但是高更與德加並不欣賞修拉的新構想。高更認為將修拉帶到聚會上是多此一舉,但又不便當場發作。更何況,他急需畢沙羅及德加兩人為他開畫展,通過推廣他的畫使他得以糊口。在這種情況下,他就將心裏的怨氣都發泄在未出席聚會的基約曼身上,說他自大、平凡又愚蠢。德加聽了很不高興,當場把高更罵了一頓,而且德加措辭非常尖刻,連一旁的畢沙羅都覺得有些過分。
在這次風波之後,自尊心極強的高更認為自己受了奇恥大辱,再也不肯去德加那兒求援了,因此他的生活更加淒慘,手頭上分文全無,畫展沒有頭緒,還患了風濕病。他就是希望越渺茫卻越狂傲的那種人。雖然當時他正為無人賞識他的才華所苦,但他更深深地憎恨那些苦楚,覺得人不應該同情自己。閑時他就一個人在街上趾高氣揚地遊**,別人還以為他患了狂妄症呢。
事業毫無起色,現實生活更是咄咄逼人。這時,姐姐瑪麗讓高更領回孩子。瑪麗從小就不喜歡高更,大概是因為母親太疼愛他的緣故。高更把克羅維斯領回來,暫時將他安排在一個朋友那裏。布洛的工作仍然毫無頭緒,高更隻好靠售賣往日收藏的作品為生。他想暫時回到證券市場去找份零工做。他在給梅特的信上強調:“這隻是權宜之計,等到生活安定下來,我還是要回去作畫的。”
那時候,所有的畫家都潦倒不堪,隻有德加一個人的畫能賣出去。高更算是所有窮畫家中最窮的一個了,他幾乎天天吃不飽飯,饑餓使他體力不支、心情沮喪,但他還是憑著一貫的堅強、樂觀撐了過來。在他的前半生裏,他雖然也曆經苦難,但始終衣食無憂,現在卻連三餐都無法維持,這對他來說真是莫大的打擊。隻為了聽從自己內心的召喚,他放棄安逸的生活追尋藝術,現在卻落得三餐不繼,還要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兒子受苦。當初離開哥本哈根時,他希望能在巴黎賣畫為生,然後再接妻子兒女來團圓。他如今不但無法實現這個願望,還要靠梅特和她的家人接濟他和孩子。
一年的困苦生活使高更性情大變,他不再是從前那個幽默、樂觀、自信的高更了,他變得暴躁、憤世嫉俗、神經質。然而他的一身傲骨永遠支撐著他,使他度過了常人無法想象的困苦生活。他常自問:“驕傲是壞處嗎?難道一個人不應該有驕傲、自信的個性嗎?” 多年之後,他告訴自己:“我相信我們必須擁有它,它是戰勝我們心中獸性的最佳武器。”
1885年到1886年那個冬天,高更勉強在破舊的公寓裏租了一個小房間,替兒子克羅維斯租了一個床鋪,白天送他去公立學校,晚上就請看門人照顧他。他整天都去股市找事做,但是人們看他窮困潦倒的樣子,都不願意分派工作給他。暴躁的高更四處奔走,卻還是一無所獲。他在寫給梅特的信上自嘲道:“我現在好得很,雖然家徒四壁,但是我樂在其中。”他思念留在哥本哈根的幾個孩子,又不希望孩子們以他為恥,於是又寫道:“就讓那幾個孩子忘掉我這個被藝術詛咒的父親吧,不過總有一天我會時來運轉的。”
梅特接到信後十分不安,想請她在法國的丹麥朋友去看望他們父子,高更卻一口回絕:“我再不想見你們丹麥人了,他們沒一個好東西。”
但梅特還是請了他們昔日的好友瑪麗·海格去看看他們父子。瑪麗看到昔日幽默、高大的商人如今變得麵黃肌瘦、言語刻薄,心中不禁黯然。臨走前,瑪麗看到一幅快完成的人像畫,居然說:“多可怕的印象派啊!”高更聽了火冒三丈,後來對梅特抱怨說:“你那個可恥的姐妹不僅不邀請我們去她家做客,隻帶了舊衣服給克羅維斯,還不停地嫌地板不幹淨,難道我還要天天擦地板嗎?”
冬天的時候,克羅維斯病倒了。他本來身體就不強壯,尤其在寒冷的冬天,他既沒有厚衣服禦寒,家裏也沒法生火取暖。漸漸地,他開始出現頭痛、發熱的症狀。
高更凍得連畫筆也握不住。為了維持父子兩人的生活,他跑到貼海報的公司謀得一份臨時工的工作。他每天要跑遍巴黎的大街小巷,站在寒風中貼海報,然後換回五個法郎的酬勞,暫時維持基本生活。他譏諷地向妻子報告:“如今你的丈夫已成了貼海報的小工,你應該會感到無地自容吧!”
梅特也很沮喪,她希望克羅維斯回到哥本哈根,也希望高更回去,畢竟他們是夫妻啊!可是高更實在不能忍受妻子在吃飽穿暖的情況下還有那麽多牢騷。
高更不耐煩地回信說:“你還有什麽可抱怨的?你有房子、有家具、有孩子,你還有你的丹麥同胞。雖然丈夫不在身邊,可是這對你一點影響也沒有。你除了想要更多的錢,還想要什麽呢?我就不一樣了,我仍然在為了生存苦苦掙紮。照眼前的情形來看,我的狀況一時半會兒也改善不了。我等於是被親人逐出家門,四處流浪,如今住在這間潮濕黴爛的小屋內,肩膀還老是隱隱作痛!”
梅特告訴高更,孩子們已不會說法語了。高更痛心地回複道:“這下你們一家人該滿意了吧,你們和孩子終於是一條戰線上的人了。”
其實高更內心裏非常需要梅特的支持,但是梅特為了過上好生活而不肯與他共患難,這是他一輩子都無法原諒她的地方。高更心酸地寫道:“在這種情況下,愛情隻有靠變魔術才會出現。雖然你是個稱職的母親,但卻不是稱職的妻子。我的老房東杜發最近也窮得可憐,但是杜發卻沒有一點可憐相,因為人家夫妻相濡以沫,從來不彼此挖苦。而你呢,你嘴上整天掛著良心和責任,把自己捧得高高在上。對你來說,除了出軌不可饒恕,其他的都可以原諒。你不肯跟隨我同甘共苦。我呢,我被你們逐出家門,還要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如果哪一天我再娶個老婆,你可別驚訝。至少在那個家中,我能自由地貼海報。到時候我們就各過各的日子了。”
克羅維斯生病後,高更再次把他送到姐姐家寄養。沒過多久,瑪麗就不肯再支付小克羅維斯的膳宿費用。高更隻好把孩子送到奧柏太太的供食宿的公寓,又硬著心腸四個月沒去看他,因為他沒有錢交食宿費,他怕奧柏太太強迫他把孩子帶回巴黎。高更雖然狼狽不堪,但還是不肯將孩子送回哥本哈根。
雖然懷著無限苦楚,高更還是滿腔熱情地跟畢沙羅一起籌備第八屆的印象派畫展。莫奈、雷諾阿、西斯萊等名家已經將自己的展覽永久性地移到巴黎沙龍,剩下的來參展的也不全是純印象派的畫家,因此德加建議將“印象派”三個字除去,僅以“第八次畫展”為名。
1886年5月,在經過多次波折後,畫展終於有了眉目。高更更是揚眉吐氣地展示了19幅油畫及幾件木器和大理石的雕像。
這次畫展沒有轟動巴黎藝壇,但也引起了小小的漣漪。高更驕傲地告訴梅特:“我們的展覽大大提高了印象派的聲譽。我和其他的幾位畫家都很成功,有人花250法郎買了我一幅畫,也有人在打那件雕刻的主意。”
梅特聽到這個消息,便有意前往巴黎與他團聚。高更非常憤怒,他認為梅特太勢利,他的事業剛有一點起色,她就急急忙忙想投奔他,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妻子的要求。
評論家對這次畫展並不看好,隻有一位評論家注意到了高更的畫,他對高更喜歡用強烈對比色的畫風頗有微詞,他寫道:“這位畫家不停地以草原的綠色來襯托他畫中的棕紅動物和屋頂的一片紅磚。”
評論家雖然沒有對他大吹大捧,但是高更已經非常開心了。因為經過幾年的摸索和積累後,他終於擺脫了“業餘畫家”的帽子,被當作職業畫家來評判了。
高更在一個風景秀麗的地方租了一間小屋,向製陶匠查布萊學習製陶,製作出了不少精致的陶器。晚上的時候他又重新光顧新雅典咖啡館,不但與德加重修舊好,更有機會品嚐美味,以慰長久以來受苦的腸胃。
新雅典咖啡館已經物是人非了。印象派大師莫奈、雷諾阿及西斯萊已經遠離他們,而剩下的這些人又分為兩派,一派是修拉和西涅克創立的新印象派,另一派是後印象派。新印象派抄襲的是西方繪畫,修拉潛心研究關於色彩學的著作,試圖把感覺加以綜合上升到理性分析,變成科學的表現形式。他們采用光學原理將純粹的色彩用小點塊的形式,彼此相鄰近地排列在畫布上,以求得比在畫板上進行色調混合更高明的亮度,所以又稱為點彩派。而以高更、基約曼和德加等為代表的後印象派則不主張完全以科學的方法著色,他們認為如果沒有主觀情感的投入,一幅畫就會失去它的個性、意境和特質。
這兩派的信徒天天在咖啡館裏爭論不休,各持己見。畢沙羅站在修拉和西涅克那一邊,常常跟高更辯論到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