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性的命運
1893年8月4日,高更踏上馬賽的碼頭時,身上隻剩下四枚銅板。他被困在馬賽,哪裏也去不成。他分別寫信向朋友及家人求助。幾經周折,他才從朋友那裏籌到250法郎,從馬賽平安抵達巴黎。
到達巴黎時,正逢酷暑,家家戶戶都離城避暑,史克夫家也不例外。這次沒有老朋友收留高更了,他隻好用自己的畫做抵押,到卡倫太太的咖啡館換得食物和床位。
寫給梅特的信都石沉大海,高更氣憤地說:“為什麽你和孩子們不來看看我?我又不會殺掉你們。”
高更有一種永不認輸的精神,任何困境都無法將他擊倒。為了維持生計,他又開始考慮起開畫展的事情來,可是幾家畫廊的老板都對他的作品不感興趣。碰了釘子的高更並不氣餒,他好不容易接洽到一家願意為他舉辦展覽的畫廊。不過他這方麵準備好了,梅特卻還是音訊全無。如今畫展成功與否,關鍵就在梅特,因為高更曾將不少在塔西提島的作品寄往哥本哈根,假如梅特不合作,畫展就不可能成功。
高更作品——《早安!高更先生》(油畫)
當高更投奔無門、愁眉不展的時候,卻意外地得到了一筆遺產。原來他的叔叔去世了,死後留下一筆遺產(大概10000法郎)。高更返鄉處理喪事之後,先分到近2000法郎的現款。拿到現款的高更頓時像百萬富翁似的揮霍起來。他租了一間講究的公寓,並將梅特還給他的一小部分作品裝上最上等的鏡框,過起了舒適、愜意的生活。
手頭一寬裕,高更又想起遠方的妻兒,他要求梅特讓埃米爾到法國來念書,並邀請梅特自己帶保羅到巴黎一遊,因為他很想念她。可是這個提議不但沒有使梅特回心轉意,反而令她勃然大怒:“我不需要你的虛情假意,隻要把你的錢分我一半就夠了。”
原來高更隻是口頭上的邀約,並沒有金錢上的支持。梅特要去巴黎看他的話,還得自己掏腰包。
“他居然還要我自費到巴黎去玩,他真是昏過頭了!我怎麽能隨便丟下五個孩子一個人外出去玩?他如果想我們,應該知道到這裏來看我們,而不是要我像個瘋子似的四處去追他!”這是梅特怒火中燒時寫給史克夫信中的一段,她覺得自始至終都是高更一個人的錯。
這次的回絕是他們兩人婚姻的致命傷。中年的高更已認清梅特——她不要一個丈夫,她隻要錢。他被傷得很深。兩個月後,當梅特責怪高更為什麽不去哥本哈根探望他們時,他回得很決絕:“謝謝你的盛情,我這個冬天有很多工作要做,還有很多約會,許多人來看我的畫。我還忙著寫一本旅行的書,我無法抽身去看你們了。”
高更在巴黎並不寂寞。他手頭有錢,自然就不缺女人的陪伴。畫展的籌備也很順利,德加也喜歡高更在塔西提島的作品,願意到畫廊為他捧場。當時德加在畫壇已頗有聲譽,所以他的讚賞對高更頗有幫助。沒多久,莫裏斯也來了。高更此時手頭寬裕,心情愉悅,所以不計前嫌,兩人又重歸於好。莫裏斯答應高更為他在畫冊上寫一篇序言。
這次高更展示的作品共有38幅,每一幅都相當出色。作品裏充滿了創意,遠遠超出了當代作品的領域,以至於印象派的大師,如莫奈、雷諾阿、基約曼都不能接受這些作品,認為題材太新穎、顏色太鮮明、技巧太爽直,總之,一切都與傳統的印象派相去甚遠。
假如連印象派的畫家都不能接受高更的作品,還有誰能接受呢?畫廊中擠滿了目瞪口呆的觀眾,看那強烈、鮮明的顏色,黃的、藍的、紅的、綠的,毫不考慮地放在一起,還有那怪異的題材、異域的景色、陌生的人種,人人心中都在懷疑,世界上真的有這樣一個地方嗎?還有畫麵上以塔西提島語寫的題款更是叫人摸不著頭腦。這次畫展沒有賣出去一幅畫,可以說是慘敗。但是畫展結束後,巴黎的街頭巷尾都在談論這些**的畫像,以及熱帶的景致。
畢沙羅酸溜溜地說道:“好一個標新立異、吸引買客的手法!”塞尚更是苛刻:“這小子換湯不換藥,將我的感受漂洋過海帶到了塔西提島!”這些評論都言過其實了。高更早已從塞尚的模子裏走出來,他是在追隨他自己的感受作畫。
針對大家的質疑,高更辯解說:“這些人什麽也不懂,他們覺得我的畫太簡潔、太精神化了。其實我的畫隻是以塔西提為背景,在那裏,所有的活動都在太陽下進行……因此,我畫布上會出現那種光鮮的色彩,那種靜謐的光線。” 但是無論高更怎麽申辯,輿論的聲音總是會淹沒他的辯解,他無可奈何地說:“好吧!你們覺得不可思議就不可思議吧,我也認了!”
被稱作“畫壇怪傑”“瘋子畫家”的高更並非虛有其名。走在巴黎街頭時,他的衣著奇異怪誕,上身穿的是俄式的藍襯衫,上麵繡著黃色和綠色的圖案,套一件藍色鑲珍珠紐扣的夾克,腳蹬一雙五顏六色的木屐。戴著白手套的雙手間把玩著一根拐杖。天氣明媚的時候,他的身邊會有一個穿著絲綢衫裙的女人。女人肩上停著一隻長尾鸚鵡,手上握著的彩色鏈子上拖了一隻頑皮的猴子。有時候,那隻猴子並不跟在畫家身後,而是坐在畫家的肩上,不時撓撓畫家的寬闊肩膀。
女人名叫安娜,高更在街頭發現了她,驚為天人,他把她請到畫室中,要她做他的模特。安娜自稱體內流著爪哇人的血液,舉手投足之間風情萬種,與眾不同。高更非常欣賞她的東方韻味,不久即替她畫了一幅畫。
公寓中除了風情萬種的模特、猴子和鸚鵡外,還有川流不息的訪客。起初是每禮拜三的聚會,參加聚會的有文學家、音樂家、還有高更在阿旺橋的追隨者,如伯納、狄·蒙菲和一群年輕的小夥子。他們沒錢的時候找高更,沒飯吃的時候也找高更,高更對他們有求必應。
在巴黎住得不耐煩了,高更又有些想念布列塔尼,於是他又帶著安娜,拖著猴子和鸚鵡,浩浩****地到了普爾迪。他們在一個波蘭畫家那兒住了幾天,因安娜耐不住小鎮的寂寞,所以高更畫了一幅《早安!高更先生》贈給波蘭畫家,接著他們又前往阿旺橋。
到了小鎮,他們發現格洛阿內克太太已經不開旅館了,但是當格洛阿內克太太看到高更時,仍然喜出望外,一句話也沒說,就將這一群怪人請到家中做客。當時跟著高更去的塞根、查明勒、奧康納及莫裏斯等人都成了格洛阿內克太太家的座上客。
但是安娜令大家最終掃興而歸。安娜闊綽的生活方式、驕傲的脾氣令阿旺橋的居民非常看不慣。再加上她的奇裝異服,走在街上非常引人注目。有一天,高更帶著安娜和兩個學生在街上散步。當地的孩子看到安娜怪異的打扮,在身後追著她指指點點,甚至還有一個跑到她前麵來嘲弄她。塞根急了,一巴掌打在孩子的臉上。孩子哭著回家告訴當漁夫的父親。爸爸當然袒護兒子,一路叫罵著走過來。高更仗著自己高大健壯,便跟那個漁夫動起了拳頭。說時遲那時快,那漁人一聲喊,幾乎所有的漁夫都由船艙中衝了出來,圍在高更周圍。塞根見狀,早就嚇得逃之夭夭,朋友們護著安娜,隻有高更一人應敵。高更起先還打得過這批壯漢,後來一陣虛軟,不小心在花崗石上摔了一跤,把骨頭摔裂了,連爬都爬不起來。那個漁夫便趁機把他揍得不省人事。
醫生沒有及時把骨頭接好,可憐的高更吃不能吃、睡不能睡,整天在**輾轉呻吟。可是安娜卻毫不領情,眼見高更失去往日的威猛,她也懶得理他了,一味地吵著要回巴黎。
病房外麵的世界也不樂觀。拉瓦爾終於死於肺癆。狄爾泰在荷蘭染病,如今也是奄奄一息。連那隻猴子似乎也通人性,不知得了什麽毛病,也突然死了。
1894年9月,高更勉強可以拄著拐杖到戶外走幾步。養傷花去了他所有的積蓄。漁夫們都是窮人,高更也無法從他們那裏得到賠償。既然待在這裏也無法作畫,還是回巴黎吧。他讓安娜先回巴黎寓所安排一下,他也會在不久之後回巴黎過冬。安娜帶著鸚鵡回到巴黎寓所後,把能賣錢的東西全部卷走了,然後蹤影全無。消息傳來,高更氣得捶胸頓足,卻無濟於事。
這一連串的打擊令高更對巴黎十分失望,他想起了塔西提人的淳樸民風。可是回塔西提島也需要錢。在各方好友的支持下,他終於在1895年2月18日再度開了一次畫展。雖然他花費心血設計畫冊、準備序文、布置會場,但成績並不理想。隻有德加出高價買了兩幅畫,其他都減價賣出。除去開支之後,最後隻賺了500法郎,隻夠回塔西提島的路費。
臨行前,高更將剩下的作品交給畫廊的代理人,希望有朝一日能找到買主。畫室中的東西,他都分送給他的學生。這一次他走得非常決絕,他希望永遠都不要再踏上文明的土地。
一切辦妥之後,高更才計劃如何寫信給梅特。他也看清了梅特的為人,自知一家人永遠都不可能再團聚了,更何況梅特曾在上封信中冷漠地提到:“隻要6000法郎的遺產,其餘的都別再提了。”這種信對高更來說是一種沉重的打擊,他思考許久,終於寫了一封可愛的信。他先報告畫展的成績——
我現在有464法郎和80生丁在口袋裏。
然後他開始訴苦、抱怨——
1.上次信上你寫道:“你必須自謀生計。”
2.孩子們無隻言片語寫給我。
3.我腿斷的時候、躺在病**的時候,家人沒有一句安慰。
4.漫漫冬日,我獨自一人在小屋內跟氣管炎爭鬥,看來我隻能生活在豔陽普照的熱帶地方。
在種種困境包圍之下,我還要作畫,我還要小心翼翼來應對一切災難。我如今47歲了,禁不起一跌再跌的了。再失足是不會有人拉我起來的,你贈我的“自謀生計”四個字真是良言,我要好好地把握它們。
他在信的末尾寫著:“我是你的丈夫。”事實上,他與梅特的婚姻早就名存實亡了,隻是他不肯承認而已。雖然在他的內心裏,他早已知道梅特與他不可能再相聚了。
1895年2月底,在高更離開法國上船的前夕,他對狄·蒙菲說:“我染上了不治之症——梅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