窘迫的畫家

回到阿旺橋後,由於一直下雨,高更沒法出去寫生,隻好在室內作畫。經過朋友的介紹,他認識了一個名叫恩琪拉的模特,並為她畫了一幅像。在這幅畫中,我們看到的是另一種情調。高更在這幅畫中完全是按照色彩結構的要求修正了模特的臉、手、衣服。為了賦予肖像一種超自然的色彩,他把肖像安置在一個虛幻的圓圈裏。他又在畫的左側放上了一尊模糊不清的佛像,似乎暗示了畫家對東方神秘主義的尊崇。就像馬拉美形容的,“令人驚奇的是,這麽多的奧秘竟然能容納在這麽鮮明的形式之中。”

畫完後,高更把這幅畫送給恩琪拉,可是恩琪拉卻嫌畫得太醜,拒絕把這幅畫掛在自己家中。這已是高更第二次在阿旺橋碰壁了。去年夏天,他在伯納的慫恿之下,想將那幅《雅各與天使的搏鬥》送給附近的教堂,神父害怕會帶來太多的批判,因而婉拒了。伯納與高更想把畫送到對岸的教堂,沒想到又被回絕。如今又是這樣,一個女孩子對他自認為最傑出的作品都不屑一顧,這種打擊也隻有堅強的高更才知道怎樣去承受。

幸好天氣逐漸好轉,格洛阿內克太太那裏又來了一個新客人——狄爾泰。狄爾泰本來是個殷實的餅幹商人,跟高更一樣,他也放棄了生意而來學習繪畫。狄爾泰麵貌醜陋、身材矮小,隻有高更對他另眼相看,十分欣賞他與眾不同的怪異外表,常常邀他做模特。高更喜歡與眾不同的東西,所以才會對狄爾泰近乎畸形的相貌格外看重,常常與他同進同出。

高更雖然常常感歎歲月不饒人,但歲月在他身上並沒有留下什麽痕跡。他的身體和容貌都沒有太大改變,到現在依然身材魁梧,舉止優雅,威風凜凜,看起來十分鎮定。他做事情非常沉穩,隻有碰到庸俗之人才會變得尖酸刻薄起來。他的態度嚴肅、步伐緩慢,初看之下好像不易和人親近,但在他冷漠的麵具之下,卻隱藏著一顆熾熱的心,對每件事情都很有熱情。

他作畫的技巧日益增進,在那初夏的數月中,他完成了不少名垂畫壇的佳作,如《布列塔尼的豬倌》《門》《放牛的女孩》《布列塔尼的小孩》《女人與浪濤》和《普爾迪近郊》。

1889年10月,高更由阿旺橋遷到普爾迪。普爾迪是離阿旺橋不遠的一個小漁村。高更覺得阿旺橋聚集的畫家太多,彌漫著一股商業味兒,不適合靜心作畫,於是搬到這個漁村住下。

在給梅特的信中他寫道:“我現在住在沿海的漁人村落的小旅社中,全村僅有150人。我生活簡樸得就像個農夫,別人稱我為野蠻人。我每天穿著工作褲作畫,這是我唯一的財產。我每天隻花一個法郎吃飯,二十生丁買煙草,現在你不能說我是在尋歡作樂了。”

那個夏天雖然過得艱苦,但也不乏樂趣。空閑的時候,高更與其他友人嬉水、玩音樂(高更彈得一手好吉他)、聊天、喝酒。工作時,他們作畫、雕刻、做石板印刷,各幹各的。高更能輕鬆地將一截鐵水管做成一副首飾,任何東西到了他的手上就都成了藝術品。高更也樂滋滋地對梅特說:“我的作品總是令人拍案叫絕。”

那段時間,他用綜合主義和象征主義的手法雕刻《沉醉在愛裏的人必會幸福》的木刻,他希望能夠銷售一些作品,以貼補家用。雖然他的作品都很出色,但沒人購買。因此,高更及他的追隨者便搬出了旅館,自己搭棚而居,完全過上了原始人的生活。

高更的日常花銷都靠狄爾泰支撐,這種寄生蟲似的生活令他非常苦惱和內疚,這是一心隻希望丈夫成名的梅特不能理解的。高更抱怨說:“你永遠談錢,從不用心……你到底要從我這裏得到些什麽?不管到了任何地方,我都是一個身有負擔的野獸,為誰呢?還不是為了我一輩子無法相見的妻子兒女!我無怨無悔地付出,我要先付出愛,你才給我少許。我要先寫信,你才回複。你應了解我……我一直是光明正大為生活掙紮、奮鬥的人。你的娘家人總是左右著你,可是他們給過你一點心靈上的安慰嗎?我雖然接受他們加在我頭上的各種罪名,但是我不可能追求你們設下的暗影而拋棄實質,那個暗影就是要我做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雇員。”

高更的信心仍然沒有動搖。“我早已決定,我一生的事業就是藝術,我的資產就是我孩子們的未來。我給他們的‘姓’將會有無比的價值。所以,我追求藝術,雖然目前沒有什麽價值(錢財方麵),但以後會永垂不朽。你曾經說過,好日子還長著呢!我又有什麽法子?我是注定要吃苦的命!”

高更的作品曾啟發了畢加索和馬蒂斯兩人的靈感和技巧,他之所以在他的時代不受重視,是因為他走得太靠前了,一般人根本追不上他的步伐,更別說理解他的風格了。

沒有親身經曆過饑餓與貧窮的人是不能深切地感受到高更的辛酸的。家境富裕的梅特在溫室中也是體會不到丈夫的苦楚的,她對丈夫隻有期望沒有安慰,隻有要求沒有給予。高更為此十分沮喪。

對高更來說,現代文明帶給他的苦多於樂,而他體內的原始衝動總是將他推往未知。他對伯納坦白:“我那向往未知的心經常逼迫我做出瘋狂的事情。”

9月、10月、11月都平淡地過去了,高更並沒有做出任何衝動的事情,他隻是勤奮地工作。提奧替他賣了一個陶器,他勉強又可付清一些夥食費。10月,夥伴們都回家過冬,隻有狄爾泰和高更仍留在風如刀割的海邊。

高更仍然沉迷於木雕,精神愉快,還寫信勸慰被父親困在巴黎的伯納:“我們兩人境遇相同,總是懷疑自己的才華,而現實的成績又多不如所願。”但是他又鼓勵伯納說,繪畫就是要不斷地突破物質文明,“如果我成天念著現實中的失敗,那豈不死了更好。你必須要嚐試活下去並在繪畫中尋求希望。”

德加曾是高更的老師,在高更剛踏入這個領域時,德加常批評他的畫,他按照德加的要求,不對的地方一筆又一筆地更改,到現在,他已經青出於藍,畫中的韻味也超出德加的境界了。他也看到了德加的局限,德加的畫裏缺少一種超現實的感應。這是真的,高更的畫也許沒有德加的畫細致、光潤,卻有一股德加畫裏所沒有的生命力,任何有心人都能從高更的畫中領略到一種聽天由命的苦楚。這種苦楚本身就是一首淒美的詩。

11月底,房子裏已冷得像冰窖一般,生火取暖是高更不敢奢望的事情。他和狄爾泰隻好再次搬到旅社去住。狄爾泰的錢也用光了,兩人困在旅社中,整天愁眉不展。一直支持他、照顧他的提奧結婚了,提奧的新婚妻子不願意讓丈夫幫助一個拋妻棄子的浪**子。此時的高更就像一個斷了線的風箏,他感慨萬千:“我在冷風呼嘯的海邊漫步,卻無人傾訴。我已經失去了畫畫的勇氣,在我的作品中已不見靈性!孤獨和自我是一口深井,除非你是一塊冰,不然如何忍受井中的苦悶?”

可惜他不是冰,這一年裏,他隻賺了900法郎,除了買顏料和畫具,剩下的錢連生活都不夠。他又有一種畫家的清高,不願為一些庸俗的物質低頭。

伯納看到高更這般頹喪,便去信安慰。高更收到信後,反而安慰伯納道:“任何時候都要有生活的勇氣,說不定什麽時候那些畫就從天上掉下來了呢!”

這是高更最後一封樂觀的便箋。幾個星期後,他們的錢全部花完了,高更已經放棄抽煙,除了格洛阿內克太太施舍的食物外,他們一無所有。就像高更形容的:“我如今一籌莫展,像隻盒子裏的老鼠,無助地在汪洋中漂泊。”

狄爾泰惋惜道:“他的畫沒有市場,真是一件悲哀的事。他確實是個有才華的畫家……他在這種艱苦的情況下,還能畫出這般細膩的作品,真是奇跡!如果他有更好的生活方式的話,他的作品能更深刻。天啊!難道我們不能幫幫他嗎?”

史克夫實在無法想象高更離開了煙草該如何度日,他立刻給高更寄去了返回巴黎的旅費。高更很有自尊地接受了,他說:“回巴黎我賣了畫再還給你。”

回到巴黎後,高更在史克夫家住了一段時間。幾個星期後,他搬出去一個人住。他常常到住所附近的一家咖啡館吃飯,並結識了咖啡館的老板豪爽的鮑斯先生。鮑斯先生愛才,往往一首詩、一幅畫就可換得一餐美味可口的大餐。也是在這家咖啡館,高更結識了莫裏斯·丹尼斯。莫裏斯是象征主義詩人、評論家及新聞記者。他長得瘦高、斯文,鼻子高聳,有一對聰慧的眼睛,黑發下襯托出蒼白的臉色。高更很快就跟這個失意的詩人成為好友,不久也進入了象征主義的圈子。

這個小圈子由莫裏斯倡導,馬拉美是他們的支持者,阿爾貝·歐立葉是發言人。他們認為象征主義可以普遍應用於所有的文學及藝術領域,所以也將高更吸收進去,成為他們的中堅分子。莫裏斯給高更解釋說:“綜合主義會將畫家引導到象征主義的路途上。一個畫家在觀察景物準備作畫時,不應該隻記住景物本來的樣子,而是應該記住與他思想感受吻合的景象。然後,畫家應該綜合各方麵的因素而創造一個新的形象。這個形象必須是完全真實的,絕無似是而非的形象。這種形象就是象征主義。”

歐立葉也發表了他的看法:“一件藝術作品之所以變得有生命,是因為創作者將他的思想、感受融入了作品中……這件作品是主觀的,是因為作品所表現的思想並不包含於實物的本身,更不一定是看畫人在觀賞繪畫時所感覺到的意念。”

高更是個注重實踐的人,每當談論到抽象的理論便感到痛苦不堪,甚至連作品也跟著呻吟起來。但這批象征主義的學者卻十分吹捧他,認為他的作品是典型的象征主義。他們不但推崇他,更替他負擔畫室的費用,這對高更來說,真是值得高興的事!而他也半推半就地順從了歐立葉的說法,以象征主義者自稱。事實上,他自始至終都著重表現,把抽象理論看做是虛無縹緲的東西。

回到巴黎後,梅特就沒有給高更回過信,她還在為高更在普爾迪所說的話生氣。高更著急地寫信辯解道:“你近來對我那種沉寂的態度,比沒錢更叫我難過。我這個人雖然沒錢,但是我也有自尊心,害怕被我自己的老婆和孩子孤立。”

經過他多次懇求,梅特終於回心轉意,寄了一張孩子們的照片給他。高更看後很高興,便再次提出回哥本哈根看望孩子的事。

為了提高身價,高更又做起美夢來,他編織了一個美好的夢境,希望妻子看到後能心有所動:“也許就在不久的某一天,我將遠赴大洋中的小島,我會在新建的家園中過著寧靜、安詳的日子,每天沉醉於藝術,不必再為生活擔憂。我將在靜靜的夜晚,聽我的心與萬物和諧地吟唱,擺脫畏懼、匱乏的心理,能夠自由地去愛、去唱,甚至去死!”

梅特卻看不到日後的夢景,她有的隻是眼前的現實,她說:“我哥哥現在正需要錢做衣服,你有錢嗎?”高更被澆了一盆冷水,隻好說:“算了吧!我不會去丹麥的。”

妻子既不願與他共同生活,那他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過日子吧。他眼看史克夫手上有些錢,便想勸說史克夫也一同前往馬達加斯加追求新的生活。他也想說服伯納:“我們可以買一幢像照片上的那種小茅屋,買條牛,養些雞,種些果樹,根本不必花錢就可以過日子。到時候我會像一個從文明世界退休的老人,生活在原始的社會裏。我會與你分享我的所有……”

不管高更怎麽說,伯納與史克夫就是不動心。

那年夏天,高更穿著雕刻著新穎花紋的木屐,繡著北部風味圖案的水手上衣,粗布的夾克,下麵是一條特別寬鬆的藍褲子,頭上還壓著一頂扁圓形的帽子,就這樣走在巴黎的拉丁區中。路人紛紛側目,私下裏議論著這個處處流露著布列塔尼風情的畫家。

此時的梵高仍身在療養院,盡管一次又一次地被惡化的病情襲擊,他卻仍念念不忘巴黎的高更。他自始至終都認為隻要與高更合作,就能創造光明的前途。

1890年5月,梵高離開了療養院,獨自一個人居住。他寫了封懇求的信給高更:“如果你不嫌棄我,我們可以一起去布列塔尼住一個月。然後,讓我們共同做一些有意義的、認真嚴肅的事情。如果那時我們在阿爾好好相處,現在早就大功告成了。”梵高搜集了一些高更的作品,一心想與高更一起出版一套有關南方的畫冊。

高更沒有接受梵高的建議,他雖然尊重梵高的才華和人格,但上次的“刺殺”事件仍令他耿耿於懷,他婉拒了梵高的要求。

幾周後,也就是1890年7月27日,梵高開槍自殺。梵高的死跟高更有很大的關係,但這個粗心的畫家卻不以為然。他沒有旅費去參加葬禮,伯納代他去了。

高更寫了一篇悼念文:“我並沒有為他的死特別難過,因為我早已料到會有這一天。我很了解他與疾病掙紮的痛苦。因此,死亡對他是一種解脫、一種安慰。死亡將永遠停止他所有的苦楚。來生,他將收獲今世的耕耘。他去了,帶著弟弟對他的思念和少許同行的了解,平靜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