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提煉萬鎰純金

知行合一,正本清源

在廬陵縣當縣令的時候,王守仁依著良知做了個大膽的決定,上了一道公文請官府免除廬陵縣的捐稅。一個小小縣令竟敢做這樣的事,原本注定了要倒黴,哪知公文遞上去久久沒有回複,王守仁正在疑惑,忽然接了京城來的聖旨,命他扔下縣令的差事回京等待任命。

到這時王守仁才隱約聽到個消息:大太監劉瑾垮台了。

劉瑾是早年正德皇帝為了鎮壓大臣選出的一個酷吏,或者說得直白些,是一條專門替皇帝咬人的惡狗。可劉瑾的有趣之處在於他竟不知道自己隻是皇上腳邊的走狗,還以為手中那些權柄都是真的。掌權五年來,這個太監上躥下跳,一手打擊文臣,一手拉攏親信,忙忙活活,一刻也不閑著。

就在劉瑾鬧騰不休的時候,正德皇帝也悄悄忙著他的事兒。先是打擊重臣,奪了朝廷的實權,接著在皇城西內的太液池西南岸擴建了一座“豹房”,於正德二年八月從乾清宮搬到豹房,在這裏安了家,從此擺脫了母親張太後對他的管束。之後又把早年當過詹事府詹事的親信能臣楊廷和提拔為內閣首輔,穩住了朝局。三件事做下來,正德皇帝已經大權獨攬,再也用不著劉瑾這條走狗了,加上劉瑾在掌權的幾年裏廣布冤獄,培植黨羽,收賄索賄,賣官鬻爵,聚斂金銀,名聲太臭,得罪的人太多,這種東西留在身邊隻能給正德皇帝臉上抹黑。於是正德皇帝不動聲色地布了個局,明裏重用首輔楊廷和,疏遠劉瑾,暗中培植與劉瑾有仇的大臣楊一清和大太監張永,借著寧夏安化王謀反一事搜羅證據,向皇帝告發劉瑾想要“謀反”。

聽說劉瑾這個閹奴居然想造反,正德皇帝勃然大怒,隻一抬手,就把被稱為“立地皇帝九千歲”的大太監劉瑾關進了死牢。之後毫不客氣地判了他一個淩遲之罪,於正德五年八月二十五日把劉瑾當眾千刀萬剮,由此把“禍國殃民”的罪責都推卸在這麽一個太監頭上,正德皇帝自己被洗得幹幹淨淨,重新成了萬民膜拜的聖主明君。

劉瑾既死,早先被他迫害的大臣們沉冤昭雪,死了的由朝廷給予撫恤,活著的重新召回京城做官。作為遭遇迫害的忠直大臣之一,廬陵縣令王守仁也被列在第一批官複原職的名單之中。這種時候吉安知府哪敢追究王守仁那道膽大包天的公文,隻當沒這回事罷了。於是早就做好丟官下獄準備的王守仁僥幸躲過一劫,坐著小船晃晃悠悠進了京城,被分派到吏部驗封司,時隔五年之後又做回了他那個六品主事。

這時王守仁的父親原禮部左侍郎王華早已致仕退休,回家養老去了。王守仁在京城裏沒有一個親人,也沒個住處,就借住在大興隆寺裏。此時的王守仁雖然官卑職小,心裏卻已良知充沛,對孔孟儒學領悟極深,於是會同早年間認識的朋友湛若水、黃綰一起在大興隆寺講學,所講的學問被歸為“心學”一脈,時人稱為“知行合一”之教。甫一開講,立刻震動京師,聽者如雲。

在京講學兩年之後,王守仁由吏部驗封司主事升任考功清吏司郎中,是個五品官職。但此時的王守仁早已無心做官,隻想辭官回鄉,一心講學。

儒學,是個“克己複禮”之學。這“克己”二字包含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四層道理。儒生們先修煉自身,克製自己心裏的私欲,然後就要去克官府、克朝廷、克皇帝。但皇帝好比一頭大象,儒生好比一隻螞蟻,以一個人的力量去克朝廷、克皇帝,正是蚍蜉撼象,晃動不得。此時唯有講學,才能把這良知之學教授給百人、千人、萬人,到最後,成千上萬的儒生都懂得了“克己複禮”的真義,明白了“知行合一”的道理,人人修、齊、治、平,大家一起來克朝廷,克皇帝,才能達成那個“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的境界。

對陽明先生王守仁而言,做官當然要緊,講學也很重要,兩者不可兼得,則官可以不做,學,不能不講。在其後十多年間,無論官當得多忙多累多苦,王守仁從沒忘了講學。即使在家賦閑不做官了,良知之學仍然每日講習,一生不輟。

就在王守仁講學講得不亦樂乎的時候,忽然有一位老朋友到大興隆寺來訪他。

這位老友名叫顧璘,自號東橋居士,江蘇長洲人(今江蘇吳縣),弘治九年中的進士,是大明朝一位出了名的大才子,在家鄉時就以才華聞名鄉裏,進京之後又因詩文出色,與李夢陽、何景明等人齊名,稱為一時俊傑,也是王守仁年輕時交下的一位故友。

明朝弘治年間天下太平,政治清明,京城的文壇上也出了一批年輕俊傑。其中以陝西才子李夢陽、河南才子何景明為首,又有顧璘、邊貢、康海、徐禎卿、王廷相、王九思等人相唱和,都是氣節之士,反對流行一時的“台閣體”詩風,崇尚複古,成為一時的文學領袖,名氣極大。那時候王守仁剛剛中了進士,正在工部、刑部擔任閑職。王守仁從小誌大才高,可惜“知而不行,隻是未知”,對良知之學一無所知,心裏的私心私欲太重,空談誌向,光說不練,整天遊手好閑不幹正事,老想爭光露臉出人頭地。聽說京城裏一幫大才子結了詩社,覺得有趣,想辦法擠進了這個詩社,可是動起筆來才知道,原來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自己這點兒才氣與那些真正的大才子相比差得太遠,根本不能望其項背,沒待多久就覺得沒意思了,幹脆找借口退出了詩社。

王守仁年輕的時候雖然不怎麽成器,畢竟還是個有大誌的“狂者”,和李夢陽、顧璘這些大才子私交很深,後來這些人各自都做了官,但他們的交情從未中斷。

再後來正德皇帝登基,胡作非為,王守仁鬥膽上奏勸諫,挨了廷杖貶了官,倒因此博得了一個“直臣”的名聲,那些早年結交的朋友對他十分敬佩,交情也就更深了。

其後王守仁龍場悟道,創出“知行合一”的學說,在北京城裏廣收弟子,大講學問,名聲越來越響,他的“知行合一”之教漸漸傳播天下,顧璘當然也知道了這事,早就想找機會和王守仁仔細探討一番學問。可惜身不由己,始終沒有碰麵的機會。這次顧璘因事進京,就抓住機會跑來和王守仁見一麵,敘敘舊。

故友相逢欣喜異常,王守仁趕緊燙了壺酒,備了一桌簡單的菜肴給顧璘接風洗塵。

喝了兩杯酒,說了些閑話,兩個人漸漸把話題扯到學問上頭來了。顧璘笑指著王守仁說:“自從京師一別多年沒見,想不到你的學問越做越好,名聲越來越響,已是一代宗師,可以和婁一齋、陳獻章相提並論了。可惜我這些年都被困在官場,整天操心勞神,竟沒時間鑽研學問。”

聽了這話王守仁立刻說:“東橋這話可不對!咱們所說的學問其實是孔夫子的‘克己’功夫,這套功夫是隨時隨處都可以做的。尤其做官的人責備重大,每每要以良知判斷是非,又要護善去惡,若能把處理公務看成克己功夫認真去做,肯定比一般人收獲更大。”

王守仁的說法很新奇,顧璘笑著問:“當官的人該怎麽做學問?”

王守仁略想了想:“你看,審案的官員牽涉是非曲直,一句話說錯,一件事辦錯,後果不堪設想。所以官員們不但要公正清廉,還要冷靜沉穩,不能因為案子複雜就起怒心,不能因為原告或被告會拍馬屁就起喜心,不能因為原告或被告走了後門就刻意重辦人家,不能因為原告或被告哀告乞憐就忽視了法律,不能因為自己事忙就隨意亂判案子,不能因為怕別人說他判案不公,或者希望老百姓讚一聲‘青天大老爺’就依著大眾的意思去判案,上述種種都是私念,這些私心雜念都藏在這個當官的心裏,別人不知道,就隻有他一個人知道。如果這個官員能認真下一番良知功夫,把這些私心邪念克製掉,這不就是《大學》裏講的‘格物致知’的道理嗎?格的什麽‘物’?就是日常工作、日常事務;致的什麽‘知’?當然就是提煉良知呀。”

王守仁這番話說得極好!由此推之,做官的人可以在處理公務時提煉良知,生意人可以在買賣之中提煉良知,工匠藝人可以在做手藝時提煉良知,農夫可以在種田時提煉良知,學生可以在學習功課時提煉良知。由此推之,世上的人隨時、隨處、隨事都可以提煉良知。

“這就是你平時講的‘知行合一’的境界吧?”

聽顧璘動問,王守仁坦然答道:“知行合一,本該如此。”

顧璘笑道:“你那個‘知行合一’的道理我早聽人說了,可在我想來,這個道理未必講得通。”

這些年王守仁宣講“知行合一”之道,常有人來找他辯論,現在顧璘也這麽說,王守仁絲毫不覺得奇怪,隻是笑道:“你說說怎麽講不通?”

顧璘略想了想:“請問:有這麽一個人,他嘴裏整天說‘孝順’,說得天花亂墜,可是回到家裏卻根本不孝敬父母,這樣的人是有的吧?單這一件事就可以看出,‘知’和‘行’根本就是兩回事,你說對不對?”

顧璘是個大才子,他說的道理一般人駁不倒。可王守仁經過龍場悟道之後,這些年一直苦學深思,於“知行合一”四個字已經徹底領悟,再無疑問,馬上說道:“你說的這個人,我隻送他八個字,叫作‘知而不行,隻是未知’。”

王守仁說出的這八個字,是他自己苦苦求索,吃了很多苦頭才慢慢領悟到的。可顧璘沒有這樣的經曆,對這八個字也就無從理解,忙問:“這八個字究竟何解?”

王守仁微笑道:“我說的知行合一,這知是個‘良知’,這個行,就是‘踐行良知’。你剛才舉的是個‘孝’的例子,這孝是個‘良知’沒有錯吧?你剛才說的那個人,他嘴裏總談一個‘孝’字,可真正到了父母麵前卻不能盡孝,因為他嘴裏所說的並不是心中所想,這個人對別人說‘孝順’,不是他想孝敬父母,而是用這些話騙人,讓別人以為他是個孝子,得到別人的敬意和信任,然後從這上頭撈取好處。其實他心裏並沒有產生‘孝’這個良知,良知沒有產生,怎麽去踐行呢?當然就沒有行動了,這叫‘知而不行’。為什麽此人心裏沒有產生‘孝親’這個良知呢?因為孝隻是一個‘親情’,偏偏他心裏對父母並沒有生出親情來,他從根子上就不知道什麽是‘孝’,這叫‘隻是未知’。”

王守仁這話很有道理,顧璘卻還有疑問:“一個人嘴裏說‘孝順’,心裏卻沒有親情,這我倒能相信。隻是這個人為何會如此心口不一?又是一件怪事了。”

王守仁擺了擺手:“一點也不怪!此人心口不一,口是心非,隻因為他心裏的良知已被私欲隔斷,被邪念蒙蔽。你以為這個人完全不知道‘孝’為何物嗎?也不是!他心裏自有良知,知道‘孝’是什麽,可他的私欲邪心太重,‘孝親’這種良知已經被私欲蒙蔽,以致‘知而不行’了。這樣的人很多,也不止一個‘孝親’的問題。比如,官員嘴裏說要廉潔,底下卻在貪汙,不是他不知道廉潔,而是他人太軟弱,邪念太強,硬把‘應該廉潔’這個良知給遮蔽了;商人說要誠信,底下卻在欺詐,不是他不知道誠信的重要性,而是他私欲太強,太喜歡銀子,把‘應該誠信’這個良知給蒙昧了。良知一蒙昧,做人做事必然口不對心,自欺欺人,如此看來,‘知而不行,隻是未知’實在是世人身上一個頑疾,多少人病入膏肓,卻還在諱疾忌醫呢!”

王守仁這麽一解釋,顧璘也聽懂了,可緊接著又生出一個疑問來:“如今世道惡濁,貪婪腐敗之輩比比皆是,要按你說的,這些人都是自己蒙昧了良知,任由私欲橫行,才墮落至此。我想問你,一個人若是良心不被蒙蔽,純而又純,會是什麽樣子?”

顧璘這一問卻不好回答。王守仁想了一會兒才說:“一個人的良知未被蒙蔽,純而又純,那他必然是心裏有個良知,立刻就去踐行,沒有絲毫猶疑。打個比方說,一個人知道疼,必是身上有地方疼了;知道冷,必是身子已經覺得冷了;覺得餓,必是因為已經餓了。這些疼痛、寒冷、饑餓都是人的本能,在這上頭沒有私欲隔斷,沒有邪念蒙蔽,所以在這些事上‘知行合一’做得最明白最透徹,一覺得疼,就趕緊躲閃;一覺得冷,就趕緊添衣;一覺得餓,就趕緊找東西吃,在這些事上每個人都能真正做到‘知行合一’,無法分開。同樣,一個人知道孝,必是先有了與父母之間的親情,知道悌,必是先有了與兄長之間的親情。若沒有與父母的親情,說一百個‘孝’字也是假的,沒有與兄長之間的親情,說一百個‘悌’字也是假的。所以說,我們隻要說一個‘知’,就已經有‘行’的內容在裏頭,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這兩點是分不開的。若有人心口不一,嘴上說‘良知’,卻不見他行動,說明他嘴上說的是假話,心裏的良知其實已被蒙蔽。良知一蒙蔽,就成了‘不知’,沒有良知指引,踐行也成了‘難行’,兩個全誤了,等於什麽也沒有做。究其病根,還在於良知被蒙蔽,所以說這個人知而不行,‘隻是沒找到良知’。”

聽了這些解釋,顧璘心服口服。半晌問道:“這‘知而不行’的毛病怎麽治呢?”

王守仁微笑道:“病根已經找到,病就好治了。‘知而不行’的病根就是良知被私欲蒙蔽,隻要把良知提煉出來,病也就治好了。”

顧璘是個大才子,也是個好官,他心裏的良知倒沒被蒙蔽得很厲害,聽了這話連連點頭。又想了想,忽然問道:“既然知與行本是合一的,那古人為什麽又把‘知’和‘行’分成兩件事來說?”

王守仁略一沉吟,隨即說道:“在我想來,古人這樣說,其實是為了救人。因為世上有這麽一種糊塗固執的人,糊裏糊塗得隻知道憑空想象,卻不肯實踐,對這種人,不得不強調一個‘行’,讓他們趕緊出來做事,不要在家裏空想;又有一種人,莽撞得很,根本不動腦子,隻管無頭蒼蠅一樣亂碰,對這種人,就要強調一個‘知’字,勸他深思熟慮之後再做事,免得一上手就把事辦錯了。在古人想來,把‘知’和‘行’分成兩件事,對隻知道‘求知’卻沒有行動的人,勸他多行動起來;對隻知道悶著頭幹事卻不肯學習知識的人,勸他多動動腦子,這是個治病救人的辦法。可南宋的朱熹老夫子卻在這上頭做了手腳,強調一個‘知先行後’,非要讓人去做一個‘知’的功夫,待到‘知’得真切了,才去做‘行’的功夫。很多讀書人中了這個圈套,一輩子都悶在屋裏做學問,卻不敢把他的學問拿到社會上去實踐,一輩子什麽事也沒幹,把一肚子學問都荒廢了,這是個大毛病,害人不淺!”

王守仁說的話顧璘駁不倒,而且越聽越信服。可南宋大儒朱熹數百年來被奉為學者楷模,他的一部《四書集注》更是天下學子考科舉做官的敲門磚。顧璘是個飽學之士,《四書集注》早已爛熟於心,對朱熹的崇拜自然極深。聽王守仁責備朱熹的學說,心裏又覺得難以接受:“朱子之言精辟明了,一向被認為至理名言,就算有些錯漏,也不至於成為‘害人之物’吧?”

對於朱熹理學誤人害人之處,王守仁知之甚深,立刻說道:“東橋先生以為朱子之言精辟,我卻以為未必。舉個例子:古人說‘聖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朱熹也在這句話上做文章,說是‘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於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是以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於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者,則眾物之表裏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認為隻有把學問做到極處,到了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明白的程度,這時候自然處處皆通,事事皆明。這個說法表麵看似有理,其實真正是胡說八道!”

王守仁向來說話直率,現在喝了兩杯酒,說出話來比平時更強硬了。顧璘笑著問:“朱子之言怎麽就成了胡說八道呢?”

王守仁冷笑一聲:“天下的事物多不勝數,其中蘊含的道理更是無窮無盡,就算是個神仙,怕也不可能處處皆通、事事皆明吧?朱熹拿這話唬人,無非是想讓學子們斷了成聖賢的念頭。要是依著朱熹所說的,聖人什麽都知道,見了一朵花,就知道這是什麽花,見了一棵草,就知道這叫什麽草,見一隻鳥飛過,就知道是個什麽鳥兒,見了打鐵的,就知道鐵是怎麽打的,見了蓋房子的,就知道房子是怎麽蓋的,見了耍雜技變戲法的,就知道戲法兒是怎麽變的……這不成了廢話了嗎?若世上真有這麽一個怪異的人,我倒想見見——東橋兄見過這種怪人沒有?”

王守仁一句話把顧璘逗得哈哈大笑,半天才止住笑,搖手說:“這種人我也沒見過。”

王守仁把心氣略沉了沉,這才又說:“其實聖人‘無所不知’,隻是他們心裏知道一個良知;聖人‘無所不能’,隻是他們敢於堅持自己的良知,不管麵對什麽樣的凶險,什麽樣的**,也絕不肯蒙昧良知。孟子說:‘富貴不能**,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不就是這個道理嗎?孔子說‘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不就是這個道理嗎?聖人心裏有良知,又能堅守良知毫不動搖,做事就不會出錯。於是他們辦大事的時候就能辦成。這才叫‘無所不知,無所不能’。至於具體事件,另當別論。比如,聖人去蓋房子,他會憑著心裏的良知把房子蓋得最好最結實,讓百姓們住得安心;聖人去辦河工,他會憑著心裏的良知把大堤修得堅固如鐵,讓百姓們不遭水患。隻要有這個‘良知’在心底,聖人幹什麽事都能幹好,至於細節上,他不懂的,不會的,可以去向別人請教,可以去學。這個為了把事情辦好而向別人虛心請教,認真學習,又是個良知,你說對不對?”

顧璘仔細想了想,用力點點頭:“你這話對!”隨即又笑著說:“說到這裏我又想起一個笑話來,《論語》裏有一條:‘子入太廟每事問。’朱熹在《四書集注》裏解釋說:‘禮者,敬而已矣,雖知亦問,謹之至矣。’我年輕時讀朱子的書,看到這句就忍不住笑。”

給顧璘一說,王守仁也笑了起來:“孔子父親早亡,自幼貧苦,又隻是個士人的身份,雖然好禮勤學,卻哪有機會到魯國太廟這樣的地方去觀禮?後來因為與大司空孟孫氏交往,才有機會進太廟觀禮。孔子好學,對太廟中的禮數儀式處處留心,事事問人,惹得主持祭禮之人厭煩,對孟孫氏說:‘誰說這姓孔的有學問呀,啥也不懂,處處問人。’這才有了‘子入太廟每事問’的典故。可讓朱熹一解釋,變成孔子明知故問了。哦,明明知道了,還故意在邊上問個不停,惹得主禮之人厭煩,這叫‘謹之至矣’?依我看呀,這是朱熹老夫子吃飽了撐的,胡思亂想,倒把孔子解釋成‘怪人’一個了。”

到這時,一頓簡單的酒宴已至殘席,外麵的弟子們有些聽到先生在屋裏高談闊論,漸漸被吸引過來,有些則仰慕顧璘的名氣,想見他一麵,就擠在門口往裏看。王守仁幹脆招手說:“你們都進來坐吧。”

隻這一句話,屋裏頓時擠進來三十多人,座無虛席,多數人隻在人堆裏站著,都聽陽明先生講學。

王守仁把眾人看了一遍,這才說道:“中華本是文明之邦,禮樂之源,可是自夏、商、周三代以後,法家霸術橫行,正道日漸衰弱,孔子於春秋末年首倡儒學,孟子於戰國之初將其發揚光大,可到戰國末年,聖學已經衰微,到了秦漢之際,聖學中的‘仁義’根脈已失,邪說橫行天下。那些專以霸道詭術為能事的法家之徒竊取儒學之名,把一些看似儒學的東西拿來充數,表麵上假仁假義,其實全是為了滿足自己的私欲。於是有了一種東西,古人稱為‘儒術’,其實這種邪說是儒家之皮,法家之骨,所推行的盡是法家霸道之類,首倡此說的就是戰國名家荀況,而率先把這‘儒術’推行天下的就是漢武帝劉徹。”

聽到這裏,顧璘忍不住插了進來:“儒術’這一說我也知道,可是儒術和儒學都一樣是教人向善的,這上頭能有多大區別呢?”

王守仁冷冷地說:“東橋先生這話就錯了。‘儒術’和‘儒學’不但毫無相同之處,而且還是一對死敵!孔孟儒學講的是仁義良知,就像孔子說的‘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孟子也說:‘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依著孔孟的本意,人們隻要在提煉良知這方麵下功夫,到後來人人可以成堯舜,個個可以做聖賢!可‘儒術’是個什麽東西?這種學說完全拋棄孔子孟子所奉行的‘仁義良知’,專以‘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為教條,把‘忠孝’二字擺在前麵,‘仁義’兩個字早扔進了糞坑!所以這‘儒術’與佛教、道教一樣,也是一個‘教’,可以稱為之‘儒教’。這儒教專以皇帝為教主,奉孔子為‘大神’,以朱熹的《四書集注》《性理大全集》為‘聖經’,把‘聖人境界’搞成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天國’讓讀書人膜拜。不尊教主,不拜大神,不讀聖經的人考不了科舉,做不了官,隻有完全信了這一套的人才能中進士做翰林,當大官。這樣的人當了官,當然一心維護儒教,推崇儒術,這麽個搞法,世上還有孔孟仁義之學的立足地嗎?”

王守仁這番話不但顧璘聽得驚心動魄,就連追隨在王守仁身邊的弟子們也是聞所未聞。

陽明先生講透的,是中華大地上最沉重的一塊黑幕!這些話若傳出去,給皇帝知道了,立刻就要殺人滅口。今天陽明先生與故友論學,又喝了點兒酒,話說得太直了。幸虧對麵坐的隻是一位顧東橋,身邊圍著的都是陽明先生的弟子,這些話不管他們聽了之後信也好,不信也好,到底並未流傳出去。

話說到這裏,王守仁滿腦子都是想法,實在不吐不快:“自從‘儒術’橫行以來,天下人都把這邪說當成了儒學正道,人人為求一時之利,極盡傾詐之謀,攻伐之計,欺天害人,鬥爭劫奪,不勝其禍,結果怎樣?中華禮儀之邦漸漸淪為禽獸夷狄一般,人心敗壞,天下大亂,朝代更替,百姓被屠,這都是霸術帶來的禍害!”

“儒術邪說有這樣的危害,那些大儒大賢又怎能不知?自漢唐至今,這些大儒搜集前輩典章,掇拾修補,也算是盡了心力。可惜聖學已經衰微,霸術邪說流傳已久,積習已深,就算那些大儒大賢,往往也不免被邪說汙染,本想恢複孔孟儒學的真麵目,誰知反而助紂為虐,做了霸術的代言者。於是有了訓詁之學,記誦之學,辭章之學……紛紛雜雜亂七八糟,一個個都想爭奇鬥巧,誇耀自家,貶低旁人,簡直不是做學問,不是用功夫,而是耍猴兒給天下人看!後來的讀書人也全被這些訓詁辭章之學所騙,悶在家裏做空頭學問,千年以來害了多少人!如今孔孟的‘仁義’之學越來越衰敗,社會上到處是追逐功利的邪人邪說,功利之毒已深入髒腑,人人都背棄良知,不講仁義,就連做手藝的工匠也要摻假,做買賣的也學會了欺詐賄賂,當官的更是無恥,不去為民造福,隻知道削尖了腦袋往上爬,當縣官的想升知府,升了知府又想升按察,升了按察就想當巡撫,巡撫還沒當上呢,隻怕已經生了當閣老的野心。這幫人心裏邪惡無比,嘴上卻假仁假義,說什麽‘我當官是要為天下人謀福利的’。其實他心裏全是私心私欲,哪有一點兒為百姓的良知?社會危機到了有目共睹的地步,再這樣下去後果會是什麽?真不敢想像了!”

“我所說的這個‘正本清源’的道理很重要,如果不能把這個道理講透,儒學就會被越搞越偏,天下讀書人想真正理解孔孟儒學就會越來越困難。因為社會上教給人的是一種蒙昧良知、貪圖私欲、追求功利的壞學問,在這上頭功夫下得越足,人就變得越壞,最後,讀書人全成了禽獸畜生,幹著最混賬的事情,還以為從事的是‘聖人事業’!這個正本清源的辦法講不透,天下人就沒有救!就算我豁出這條命不要,拚命去講學,也救不了別人。”

陽明先生的話聲聲血淚,把社會積弊一語說盡,坐在對麵的顧璘聳然動容,聽講的弟子們也都唏噓不已。

王守仁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又緩緩說道:“幸虧良知在人,無論如何,不能泯滅。聖人之學講的就是一個良知,所以聖學的火種仍然深藏在人們心底,無論如何不會泯滅,這個‘不能泯滅’就是有救的意思。如今的關鍵就是要找到社會的病根,開出一劑正本清源的良藥,把這儒術邪說、功利思想清掃幹淨,這才能正風氣,挽危局,救萬民,於你於我於天下人都是大好事。”

顧璘在一旁問道:“你所說的‘正本清源’的良藥是什麽?”

“自然是個良知。”

王守仁平定心神,對眾人說道:“良知本是不學而知,不學而能,是人生之準則,是我們心裏的一根定盤針。孔孟倡導聖學,成仁取義,都隻是‘良知’二字罷了。君王心裏有了良知,他的心就與天地萬物成為一體,他看待天下人就沒有內外遠近之分,把所有人都當成兄弟兒女一般,平等相對,赤誠相待。學子心裏有了良知,就能知道‘仁義’,遠離訓詁辭章之類無用的學問,憑著心底固有的良知體認社會,知行合一,自然能有一番成就。學校裏注重培養人的品德,既而分門別類施以教化,不看學校要教什麽,而看學生們想學什麽,因材施教,使學生各有所成。官員們心裏有了良知,就隻知道為百姓做事,其他雜念私心自然消除,於是同心同德,齊心協力,隻為使百姓安居樂業。做工的人心裏有了良知,就把工作當成樂趣,繁難之時不覺得累,平凡瑣碎亦安之若素。做官的不因自己是官員就高高在上,弄權欺人,百姓們也不自卑自賤,這就好像眼睛能看東西,卻不能提東西,手不能看東西,卻可以提東西一樣,眼睛和手雖然分工不同,其實意義相同。官員是眼,百姓是手,有眼無手不行,有手無眼也不行,所以大家皆是平等,並無高低貴賤之分。隻知道兢兢業業,不會互相攀比,也無虛榮爭競之念。”

陽明先生所描述的是一個由仁義良知構成的社會。在這個社會中,君王仁德愛民,官員不能弄權,百姓不受役使,所有人親如一家,各安其業,這正是孔子所說的“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的狀態,又有一個說法,叫作“大同”。

這個天下大同的社會狀態,是中國人追求了兩千多年的精神家園,可兩千年走下來,“大同”離我們越來越遠,到後來人們都不再相信有這回事了。其實中國人無法實現精神理想,最大的原因就是:講求仁義良知的孔孟儒學,早已被講求霸道獨裁的“儒術”邪說掩蓋了。

現在王守仁說出這麽一番話來,裏裏外外隻是圍繞著“良知”二字,簡潔明了,而且無可辯駁。因為即使最邪惡最奸詐最卑鄙的人,當著眾人的麵,他也不敢說自己沒有良知,不講仁義——雖然背後他可能會這樣做,可當著大家的麵,他絕不敢這樣說。

於是從理論上說,良知之學真的可以確立,仁義之道真的可以傳揚,君王、官員、學子、商人、手藝人、農夫人人都可以把良知當準繩,憑良知去做事。若真如此,則“大同”境界必能實現,“天下歸仁”必能達成。

聽了陽明先生這些話,在場諸人一個個心向往之,難以自已。王守仁也覺得胸中火熱,定了定神,又緩緩說道:“當今世道早已敗壞,在這種時候談論聖人之學,宣講仁義良知,很多人根本不聽,甚至當成笑話。想傳播孔孟儒學的人難免要碰壁。可無論如何,我們心裏總要抱著希望,因為良知在人,無論如何,不能泯滅。天下有誌之士看到我這個正本清源的藥方子,必然悲喜交集,豁然醒悟,憤然而起,身體力行!所以天下事總有希望,我們這些人永遠不要灰心。孔子弟子曾子說:‘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這句話放在孔子和曾子身上合適,放在我們身上也合適!咱們這些人既然接受了良知之學,就要把良知功夫一直做下去,做到底!不計得失,不問成敗,隻求個‘死而後已’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