誌不立,天下無可成之事

王守仁憑著胸中的良知給天下人開出了一個“知行合一”的藥方子,在他想來,隻要天下人肯照方吃藥,則修、齊、治、平可期,“克己複禮”可待,即使古人說的“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的局麵也不難實現。

可惜理想是一回事,現實又是另一回事。王守仁的藥方雖好,天下知道這藥方的卻極少,肯認真照著“知行合一”四個字去做的人更少。在這上頭王守仁也沒有別的辦法,唯有講學,講學,更加講學!

正德七年十二月王守仁又升了南京太仆寺少卿,主要幹著給朝廷養軍馬的差事,治所在滁州,離南京不遠,是個山水清幽的偏僻地方。陽明先生其實不會養馬,也無須親自去養,於是寄情山水,訪幽探密,又收了大批弟子開館講學。

這天王守仁帶著弟子們在琅琊山前一處林間閑坐,師生之間互相講論學問,氣氛十分清閑。其中徐愛問了一個問題:“請問先生,人生在世最要緊的一件事是什麽?”

徐愛字曰仁,是王守仁的妹夫,因為這層親戚關係,徐愛近水樓台先得月,早早拜在王守仁門下,成了他的首徒。徐愛這個人最愛琢磨問題,今天他這一問在多數人聽來十分空泛,也就很難回答。偏偏王守仁在這上頭仔細動過腦筋,早就琢磨透了。現在徐愛問他,王守仁連想也沒想立刻答道:“人生在世,最要緊的就是立誌,誌不立,天下無可成之事。”

王守仁把話說得如此明白果斷,學生們立刻來了精神,徐愛忙問:“先生所說的‘誌’又是何物?”

王守仁略想了想:“所謂誌,就是人給自己訂的理想、目標,也是做學問的著力點。咱們這些人寒窗苦讀,盡力思考,認認真真做這克己功夫,最終目的是為了什麽?這個心裏要一早就弄明白,把這個弄明白了,知道自己要幹什麽了,再去做,就有了精神,這才能夠成功。這就像種樹,先要把樹根插在土裏,弄得穩穩當當,這樣樹才能長起來。很多人歲數也不小,讀書也不少,可你忽然問他一句:‘你這一輩子理想是什麽,立的誌是什麽?’他張口結舌答不上來;或者胡言亂語說幾句無聊的廢話,想取個笑兒混過去;或者說些什麽出家、修行、空寂、虛無之類頹廢無用的話。這樣的人就是沒有理想,沒立誌向。”

聽陽明先生一解釋,學生們紛紛點頭。徐愛又問:“人生應當立誌,這話果然要緊,可是應該立個什麽樣的誌向才對呢?”

徐愛這話問得有趣,王守仁笑著說:“誌向這東西自然是立得越大越好,越高越好。古人說:‘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乎中,僅得其下。’這話雖不全對,卻可以拿來做參照。所以立誌就要立大誌,我以為立誌為聖者,就能成為聖人,立誌為賢者,就能成為賢人!”

王守仁這些話說得擲地有聲,立刻有人在旁問道:“先生能給我們講講‘立誌’的好處嗎?”

當年孔夫子說過:“舉一隅,當以三隅反。”意思是說學生們在聽講的時候若真能專心致誌,必然是先生有一講,學生有三問,問答之間,才出學問。

現在王守仁在這裏講論學問,弟子們在旁插嘴,而且一下問到要緊處,可見是在認真聽講的,王守仁聽了十分高興,立刻說道:“咱們這些儒生所學的無非是個‘君子之學’,這君子之學,無時無處不以立誌為第一要緊事。你看見過貓兒撲鼠嗎?那一刻貓兒全神貫注,眼睛看著,耳朵聽著,心裏想著全在一件事上,別的什麽也不看,什麽也不聽,什麽也不想,隻有這樣,我們的精神才能集中,對義理的理解才能深刻,對良知的體會才能清楚。長此下去養成了習慣,以後隻要心裏產生了私欲雜念,馬上就會自問:‘怎麽會有這樣的念頭?我那成聖成賢的誌向還要不要了?’這麽一追問,私心邪念馬上就消退了。學習上有時候想偷懶,也馬上自問一句:‘誌向還要不要了?’一問之下,那偷懶的心思就消退了。於是做學問越來越勤奮,而私心邪念越來越少,幾年堅持下來,學問就有進益了。”

王守仁把話說到這裏,那個提問的弟子也聽明白了:“先生這說的倒像是‘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那句話的意思。”

王守仁點點頭:“正是這個意思。做學問不能懶惰,要日日進步,清理內心人欲也不能懶惰,要天天減損,越減越少,以至於‘無為’,也就是不再產生這些邪念,真能做到這些,就很了不起了。”說到這裏,又轉回到剛才的話題,“所以說‘立誌’兩個字要緊,尤其要立‘成聖賢’的大誌。這樣但凡有邪心,比如,懶惰、疏忽、嫉妒、憤恨、暴躁、貪婪、吝嗇、傲慢種種不良的念頭,隻要一產生出來,良知立刻發覺,這時候一點也不要猶豫,一毫也不要客氣,迎頭質問自己一句:‘我那成聖賢的大誌向還要不要了?’頓時就把這些念頭打倒,就像太陽一出,陰霾頓時一掃而光的道理一樣,這有什麽可懷疑的?”

聽了王守仁的話,眾弟子無不點頭。坐在徐愛身邊的蕭惠第一個鼓掌讚歎道:“先生這話說得好!我到先生身邊的那一天就下了決心,一定要立個大誌,這才不負此生!”

蕭惠這話說得十分有力,王守仁卻知道蕭惠為人處世有些虛浮,不夠踏實。現在他的嘴比誰都快,嗓門兒比誰都大,王守仁不由得笑著說了他一句:“你說你立誌我是相信的,隻怕你立的未必是成聖賢的大誌。”

陽明先生一句話把弟子們都給逗笑了。蕭惠摸不著頭腦,也有些不好意思,忙拱手問道:“學生實在是有誌於學的,也願意立誌,隻是不知道該怎麽入手才好,請先生指點幾句。”

王守仁知道蕭惠這個人其實很聰明,隻是腦子裏雜七雜八的念頭多,就正色說道:“我講個故事給你聽吧。有一個學生千裏迢迢來找我,專門問我一個‘成聖之道’,我對他說了一個‘立誌’,其他的就沒什麽可說了。這個學生不滿足,還要追問。我就問他:‘你這一路走來實在不容易,遇到什麽困難沒有?’一說這話,這個學生就滔滔不絕地說起來了,他是怎樣舟車勞頓,暑熱炎毒,辛苦異常,走到半路盤纏不夠了,他把剩下的幾個錢都給了仆人,自己去找熟人借糧,說到後來,我聽了都替他難過,可這個學生卻說:‘能見到先生的麵,討教學問,我覺得很快樂,一點也不覺得苦。’於是我對他說:‘你有誌於學,我又告訴你一個立聖賢之誌的大主意,這些已經足夠了。’那學生又問‘成聖賢’的具體方法,我就告訴他說:‘你何必非要追問實現理想的過程呢?隻要你立了成聖賢的大誌,並且一股勁兒地去做,這就行了。比如,你從家鄉啟程到我這裏來請教學問,路上這麽難走,又沒有人強迫你非來不可,可你還是硬靠兩條腿一步步走了來,跋山涉水舟車勞苦,若不是為了求學,諒你也不會出來受這個罪,可你現在立誌求學,於是你就不遠千裏跑來見我,不認得路就向別人打聽,有什麽困難就想辦法克服,一步步堅持走下去,最後就到了我這裏。這時候你不但不覺得行路辛苦,反倒快樂得很,這就是因為你立了誌,有了一個著力處,自然就會下功夫,功夫下到了,就一定有收獲。成聖賢的路也是一樣,我常對學生們說:聖人之道,吾性自足。你自己身上就有這樣的毅力,你就拿這毅力來做你的學問,隻要抱定誌向不放鬆,一步一步走下去,何事不成?這就是路!’”

王守仁說的這些話,聽講的弟子們有些聽懂了,有些懂了一半兒,都忍不住點頭稱是。偏是那個頭腦最聰明的蕭惠卻在這上頭最遲鈍,絲毫不能理解,又問:“先生可以再講得明白些嗎?”

天下事就是如此,那些看著最聰明的人,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頭往往更糊塗。麵對蕭惠,陽明先生一時間沒話說了,隻能說了句:“我已經把話都說盡了,你怎麽還不懂呢?”

陽明先生所傳的是一個成就事業的不二法門。真把天下人實現理想的辦法說到深處、講到實處了,不管是誰,隻要照這個辦法認真去做,實現人生理想就不會太難。

若到這裏還是不懂,那就真是不太好辦了。

這時徐愛又問:“先生說的立下成聖賢的大誌,這與孔夫子‘成仁’的道理是一回事嗎?”

王守仁微笑道:“成聖賢就是‘成仁’,這是一回事。”

徐愛的頭腦都放在做學問上頭,凡事總是肯往深處想。低頭想了一會兒,又問:“論語》裏有一句話極有魄力,說的是:‘克己複禮為仁,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焉。’以前我常常想,若我能修心養性,做足了克己功夫,非禮勿視,非禮勿言,非禮勿聽,非禮勿行,雖然是一件好事,可是隻這樣就能做到‘天下歸仁’嗎?還是說要讓天下人個個都做到這一點,才能出現一個‘天下歸仁’的太平盛景呢?”

聽徐愛把話問到最要緊的地方,王守仁的表情也變得凝重起來了:“你這句話問得極好,可你這個想法卻全錯了。”

徐愛一愣,忙問:“哪裏錯了?”

王守仁略一沉吟,把自己的心緒整理了一下,這才緩緩說道:“顏回向孔子請教何謂‘仁’,孔子說道:‘克己複禮為仁,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這句話是儒學的根本要義所在,極其要緊。隻是這個‘克己複禮’是什麽,到底‘克’的是什麽,要‘複’的又是什麽?卻一定要搞清楚,在這上頭弄錯了,不但把孔子的意思全部解錯,甚而把整個儒家思想都扔到糞坑裏去了!所以千萬出不得錯。”

聽王守仁把話說得厲害,所有弟子們都留了心,一個個抬起頭來靜靜聽講。

王守仁又沉聲說道:“克己’和‘複禮’是兩層意思,這兩層意思又相互關聯。什麽是‘克己’?就是克製我們心裏的私欲邪念,可是私欲邪念天下人皆有,若等天下人都生出仁心,都來下這個‘克己’的功夫,這不現實。所以孔子所說的‘克己’其實是指兩處:一是凡讀聖賢書,立‘成聖賢’之誌的儒生們,必要下這‘克己’功夫;二是,我們這些儒生下了一番克己功夫之後,還要走出去做官,去為民請命,好生勸諫君王,讓皇上、朝廷也都來下這個‘克己’的功夫,君王能克己,重臣能克己,官吏能克己,這個‘禮’就複了!天下也就歸‘仁’了。”

王守仁這話聽起來似乎有些偏頗,徐愛不由得問道:“先生的意思是說,天下隻有君王、重臣、官吏、儒生要下‘克己’功夫,難道百姓們就不用做這個‘克己’的功夫了嗎?”

王守仁微笑著擺擺手:“我並不是這個意思。‘克己’功夫是人人都要做的,但是這上麵有次序:第一個要做這功夫的是君王,第二個要做這功夫的是重臣,第三個要做這功夫的是官吏,第四個要做這功夫的是儒生——因為儒生將來是要做官的。至於百姓們,則一定要看到君王克己了,重臣克己了,官吏克己了,才輪到他們去下‘克己’功夫。這就是孔子說的:‘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

——君王的德行像風,百姓的品行像草。如果君王有道,朝廷有德,仁德之風吹過,百姓們自然心服口服,偃然遵從。那時候再要百姓們克己,守法,當然易如反掌。

反之,君王重臣沒有德行,自己胡作非為,卻空口說白話,要求百姓們這樣那樣……草民如何肯服?

聽了這話徐愛才明白:“原來‘克己’功夫是先克君王,再克重臣,再克官吏,儒生們自己也要下功夫,而百姓們是排在最後邊的……”

王守仁微微點頭:“天下人一起‘克’君王,繼而一起‘克’重臣,然後一起‘克’官吏,這三類人都‘克’住了,才回過頭來‘克’百姓,如果能這樣,則‘禮’必能複,‘仁’必能歸,天下必能清明太平,‘大同’之世可期矣。”

王守仁這番話說得極其大膽,把孔子之言的本意徹底講了出來。弟子們聽了,有些心領神會,有些瞠目結舌。徐愛卻又問道:“我常聽人講論,說孔子的‘複禮’是一心要恢複周禮的。可先生這樣一說我就不懂了,難道周朝禮法就是這樣先克君、又克臣、再克官吏的嗎?”

王守仁笑著搖頭:“當然不是!”

“那……”

王守仁把手一擺:“你且聽我說:我剛才說了,‘克己複禮,天下歸仁’一句極為要緊,若在這上頭領會錯了,就等於把儒家學說整個扔到糞坑裏去了。這其中‘克己’是一處,必先君王,後重臣,再官吏,最後百姓,次序不可亂,一亂次序就成鬼話。‘複禮’又是一處。這裏說的‘複’是個維護的意思,這裏說的‘禮’是個秩序的意思。連起來看就是‘維護一個最好的社會秩序’。這裏隻說‘最好’,隻看哪一個社會秩序最好,就維護哪個,並不局限於‘周禮’,死抱著周禮不放,就是把孔夫子的話歪解了。”

“可孔子有言:‘周監於二代,鬱鬱而文哉!吾從周。’……”

徐愛這個人雖然好學,有時候真有一股書呆子氣。現在他這一問實在迂腐,王守仁連連擺手:“孔子的話不是這樣聽的!孔子生於春秋亂世,其可以借鑒之禮法秩序,僅有夏禮、商禮、周禮三種,其中夏、商之禮殘酷血腥,且不健全,已經廢棄不可再用,所以孔子才說‘周禮與夏商二代禮法相比,既豐富又比較文明,所以我讚同周禮’。可見孔子是把古人禮法都研判之後,挑了一個最好的來維護。我們今天的人又不是生在春秋,可以借鑒遵從的也不止夏、商、周三朝舊禮,這種情況下,咱們怎麽能仍然去遵從那陳舊的‘周禮’呢?當然是經過一番研判,找一個最適合今天的社會秩序來維護,這才是孔子的本意!你讀《論語》不在關鍵之處下功夫,隻管死啃硬嚼,字字照搬,這不成了緣木求魚了嗎?”

被陽明先生疾言厲色地責備了幾句,徐愛有點兒不好意思。

王守仁也看出來了,忙把心氣平了平,緩緩說道:“我這話並不是要責備你,你自己也說了,‘複禮隻是複周禮’這句蠢話是平時聽別人說起,就記在心裏了。其實把複禮認作‘隻複周禮’的又豈止你一人?我看天下大半儒生心裏都抱著這個糊塗念頭。最可笑的還是宋朝那些儒生,先有一位李覯,又有一位張載,死抱著‘複周禮’的念頭不放,居然想在宋朝搞一個‘井田封建’的製度出來,要把時代倒退回春秋以前去!結果事情搞不成,弄了個貽笑大方,別人都以為他們是傻子,以至於聽了‘儒生’兩個字就發笑,以為凡‘儒生’都是缺心眼兒的書呆。其實這些人並不是傻子,若論起來,他們都是一代名儒,極有建樹的人物。他們為什麽這麽糊塗?並不是這些人傻,而是有人在這裏頭下了套子,要害儒生!而這幾位大儒偏就太老實,糊裏糊塗上了別人的當。”

王守仁這話好不厲害,聽講的學子們個個吃了一驚,都抬起頭來看他。徐愛尖著嗓子高聲道:“先生說有人要害讀書人?如此可惡,敢問此人是誰!”

“這些人就是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王守仁清了清喉嚨,也把聲音提高了些,“克己複禮’是個大道理!可天下的君王、重臣、官吏們私心比百姓更盛,又仗著手裏的權勢,最不肯讓人‘克’他們的私欲。但孔子的話明明白白在這裏放著,又抵賴不得,怎麽辦?這些人就把儒生們往歪處引,故意把‘複禮’解釋成‘隻複周禮’。什麽是周禮?周朝的禮法規定: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天子有天下,諸侯有國,大夫有采邑,士人有家,層層壓製,等級森嚴,諸侯不可以‘克’天子,大夫不可以‘克’諸侯,士人不可以‘克’大夫,否則就成了‘下克上’,就是大不敬,大不韙!至於百姓們更是如草芥一般,農奴之輩就不要提了,全是兩隻腳的牛馬,連說一句話的資格都沒有。你看看!‘複禮’二字被歪解之後,‘克己’一說也無從提起了,君主至高無上,大臣如狼似虎,天下人沒權力去克君王,沒權力去克官吏,隻能關起門來‘克’他們自己,這是不是把儒家學說整個扔到糞坑裏去了?”

被陽明先生一解釋,事情還真就是這樣。

到這裏,王守仁又把話頭兒轉回到立誌的問題上來了,笑著問徐愛:“孔夫子‘克己複禮天下歸仁’的後麵還有半句話,你記得嗎?”

徐愛忙說:“後半句是‘為仁由己,豈由人乎哉?’。”

王守仁笑著問:“這一句話裏又有兩層意思,你能明白嗎?”

在眾多學生裏麵,徐愛追隨王守仁的時間最長,平時下的功夫又多,對陽明先生的“知行合一”之教理解頗深,立刻說道:“我覺得‘為仁由己’一句正是先生平時講的‘吾性自足,不假外求’的道理。”

“為仁由己”就是“吾性自足”,這是王守仁在龍場困居的時候悟出的大道理。現在徐愛能一眼看到這一層,實在不簡單,王守仁點頭笑道:“這話說得好!仁是什麽?仁就是人心,人心裏的誠愛惻怛之處就是仁!仁是一個大誌向,又是一個大準則,這誌向是我們自己立的,這準則也是我們自己立的,有誌向,有準則,便是成聖賢之路了,所以孔子說‘為仁由己,豈由人乎?’話裏帶出來的正是‘聖人之道吾性自足’的意思。但孔子這話是說給顏回聽的,裏麵還有一層淺顯的意思,你看出來沒有?”

徐愛這人也有趣,深刻的意思他看出來了,淺顯的道理反而沒留心。現在給先生一問,半天答不上來。

王陽明笑著說:“顏回是孔子得意的門生,平時最用功,對孔子之學領悟也最深,實在很了不起,後世儒生一提顏回就覺得羨慕得很。可大家就忘了一件事,顏回這個人雖有學問,卻沒有建樹,後來窮死陋巷,一肚子學問至此也化為烏有了,為什麽弄成這樣?就是因為顏回未能做一個‘知行合一’,他太喜歡學問,一心隻知道鑽研學問,犯了‘先知後行’的毛病,書讀得雖然多,卻全都讀成了死書,困在肚裏拿不出來,什麽是‘克己複禮’,怎麽叫‘解民倒懸’,他全懂!可就是一點實事兒也沒有做過。到最後,我們既看不到顏回有什麽思想,也看不出他有什麽功業,他若不是孔夫子的門生,後人哪會知道陋巷裏出過一個‘顏回’呢?你說說,顏回這樣的結果叫什麽?”

徐愛低頭想了半天,慢吞吞地說:“難道是先生常講的那個‘知而不行,隻是未知’嗎?”

王守仁緩緩點頭:“是啊。別人都以為顏回深通孔子之學的精髓,其實孔子一生不但求知,更有力行。克己,每天都在用功夫,複禮,沒有一時一刻不努力!三十歲自薦入齊,五十歲在魯為政,周遊列國十多年,培養弟子三千人,一輩子都實實在在地做事業。在這上頭顏回比孔子差得太遠了。古往今來像顏回這樣的人很多,不懂‘知行合一’,倒以為‘知先行後’,弄到最後成了個‘知而不行,隻是未知’,才高命短,無所建樹,可惜嘍……”

王守仁說這些話,明裏是評價顏回,其實是在給徐愛講道理。

徐愛這個人正像顏回一樣,做學問最努力,平時卻迂腐的時候多,雖是陽明首徒,也立了大誌,卻隻是個“做學問”的誌向,並不是救天下的大誌。

現在被陽明先生當麵點破,徐愛心裏一陣發熱,頓時滿腦子都是想法,隻覺得應該扔下書本立刻出去做幾件事才好。可平時在這上頭想得少,現在這一激動,竟是茶壺裏煮餃子,有話倒不出了。

見徐愛滿臉通紅,喜形於色,王守仁心裏暗笑,故意等了一會兒才又說:“你還有什麽想問的嗎?”

徐愛搔了搔頭皮:“以前曾有人給我講《論語》,講到‘剛毅木訥近仁’一句時,他說孔子認為一個人品行剛毅,性格木訥,則是‘近仁’,我當時聽了不能理解,又沒有問清楚,現在聽了先生這個‘立聖賢之誌’的說法以後,對這‘剛毅木訥’四個字更不理解了。為什麽孔夫子認為性格木訥的人是‘近仁’的呢?”

一聽這話,王守仁又皺起眉頭來:“品行剛毅,性格木訥’這八個字是誰給你說的?”

“書院裏的教授。”

王守仁抬手把桌子一拍,氣呼呼地說:“這又是鬼話!孔子所說的‘仁’就是一個誌向。而這裏所謂‘剛、毅、木、訥’則是四個字,孔子以為一個立下大誌、努力學習的人必須有恒心、有毅力,全心全意都在自己的學業上,對沒用的事情不感興趣,沒用的廢話不愛說,這就是一個‘木’,一個‘訥’。但此人並不是對所有事都不感興趣,對正在研究的學問,他是極感興趣的;他也不是什麽話都不說,凡是關乎學問的話,他就滔滔不絕了。你試想一下,一個人全神貫注做事情的時候,是不是剛、毅、木、訥四字俱全?你那書院裏的教授居然把這四個字分成了兩塊兒,前麵是‘剛毅’,後邊成了‘木訥’,硬說孔子喜歡木訥的人,根本解釋不通,還在這裏亂解,真不知出於什麽居心!”

“剛、毅、木、訥,近仁。”這裏說的是一個正確的學習態度,根本就沒有錯。被王守仁一解,徐愛也就懂了:“原來如此。想不到當年教授的一句鬼扯,竟害我糊塗了這麽多年,真是可恨!”

王守仁也忍不住歎了口氣:“孔子創儒學,立下‘克己複禮’之教,孟子又由此生發,薪火相承,一個講‘成仁’,一個談‘取義’,這才是儒學的正根。可孔子孟子去世後沒多久,儒學就被後世人塗抹得麵目全非,到秦漢時,孔孟之道已經失傳,儒學精髓盡被篡改。後來又有大儒重拾道統,舍棄雜學直追孔孟,可惜沒多久又被雜七雜八的胡評歪解給攪亂了,這正應了那句話:‘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正義總被邪惡迫害,真金總是陷於汙泥,讓人不知如何是好。”

王守仁把一篇仁義良知之學講得生動透徹,學生們都很佩服,想不到講來講去,這位陽明先生自己竟說出幾句頹廢的話來。

好在身邊還有一個徐愛,立刻笑著說:“道德經》裏說:‘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當年孔子周遊列國絕糧陳蔡的時候,也曾問弟子:‘我這套學問天下人都不接受,是不是因為我的學說有什麽錯誤?’顏回就勸孔子說:‘夫子之道博大,天下人容不下您,雖然如此,夫子隻管推行就是了。世人不接受您的大道,是國君們的恥辱,關夫子什麽事?正因為他們不能接受您的主張,才顯出您是真正的君子。’我看這話用在先生身上也合適。當今是什麽世道,大家心裏清楚得很,所以先生不用管正義是否被逼害,真金是否被埋沒,隻管一門心思好生講學,讓天下人明白‘良知’兩個字,這就夠了。”

唐朝大儒韓愈說得好:“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先生有先生的學問,弟子也有弟子的見解。現在徐愛這一句話正說在王守仁的心坎兒裏去了,忍不住哈哈大笑:“你說得對!良知在人,隨你如何,不能泯滅!天下自有一個公道在。咱們不急,不怒,不頹唐,隻管講學!”

講學,隻管講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