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而不行,隻是未知

正德五年三月,王守仁在龍場驛的三年貶謫之期已滿,依例被朝廷重新起用,委任為廬陵縣的縣令。從此離開偏遠荒涼的龍場,重新踏入艱險的仕途。

王守仁二十七歲考中進士,到被貶為驛丞的那年,他已經當了七年京官。但那時的王守仁還沒有接觸過良知之學,不懂“仁者愛人”的意義,隻是一個把做官當成兒戲的紈絝子弟。可是經曆龍場悟道之後的王守仁已經找到了人性中的自我,悟透了內心深處的良知,再次出來為官,他的心態與早先截然不同了。早在赴任之前他就暗下決心,一定要依著良知為百姓們做些實實在在的好事。

廬陵縣隸屬於江西吉安府,在吉安府下轄的廬陵、泰和、吉水、永豐、安福、龍泉、萬安、永新、永寧九縣中廬陵縣麵積最大,人口最多,吉安知府與廬陵知縣也在同一座縣城裏辦公。這樣一座在江西省內排得上號的大縣,境內有山有水,物產還算豐富,又緊鄰章江,是個貨物集散的水陸碼頭,原本算是比較富裕的,可惜天時不好,前後鬧了兩年旱災,王守仁到任這一年地方上照樣缺雨水,一進縣境,隻見溪瘦塘涸,四野焦黃,田裏幾乎看不見一片像樣的莊稼,穿過村鎮的時候每每看見成群鄉民呆坐在屋外,一個個麵黃肌瘦,臉色陰沉,衣衫襤褸。縣城裏到處是沿街乞討的流民,買賣鋪戶看著也不很興旺。

聽說新任縣令已經到任,廬陵縣的主簿宋海、典史林嵩、書辦陳江趕緊出來迎接,王守仁也沒歇息,先在縣衙裏轉了一圈,見這廬陵縣衙破敗得很,隻有大堂、二堂和東西兩列班房還算齊整,班房之側有個小小的監獄,六七間牢房裏並沒關押一個犯人。

到廬陵之前王守仁已經跟別人打聽過,知道前任知縣名叫王關,是個出了名的窩囊廢!到任三年毫無政績,後來幹脆掛印辭官而去,把這個窮縣扔下不管了。現在看著衙門裏這死氣沉沉的破爛樣兒,王守仁滿肚子都是氣,心想大明朝實在不是個東西,滿天下竟找不到一個肯為百姓辦事的好官,看來人人皆無良知。對這些沒良知的東西,王守仁也不拿他們當人看,幹脆學著孟子叫他們一聲“禽獸”罷了。

禽獸們當官,是治不好地方的。現在王守仁自己做了縣令,就下決心要認認真真給百姓們辦幾件實事,回到房裏想了想,前任縣令三年不辦正事,百姓們一定有冤無處訴,看來替百姓辦實事,正該從這申冤訴苦的事上做起。於是把書辦陳江叫來,命他立刻寫一個告示貼出去,讓四鄉百姓凡有冤屈的,都到縣衙來告狀申訴,新任縣令一定秉公辦理。

想不到新到任的縣令不過問政務,第一件事卻是打開大門接百姓的訴狀,陳江整個人都糊塗了,瞪著兩眼發了半天愣,才問:“大人的意思是要審查廬陵縣的積案嗎?若是這樣,不必發出告示,舊案的卷宗都在主簿手裏,我叫他拿給大人查閱就是了。”

王守仁雖然沒做過地方官,可他以前在京城卻做了多年主事,在工部、刑部、兵部都待過,知道這些辦事的胥吏個個狡詐無比,辦正事看不見他,受賄一定有他的份兒。現在陳江說這種話,王守仁立刻把他當成奸猾胥吏之類,對陳江很看不起,冷冷地說:“本官剛到廬陵,新案尚未審結,查閱舊案做什麽?”看陳江黏黏糊糊的勁兒,顯然是不想動彈,心裏更氣,幹脆說道,“告示我自己寫,你等會兒來取,明天一大早就貼出去吧。”把陳江打發出去,立刻找來筆硯趴在桌上寫起告示來了。

王守仁叫百姓來申冤告狀的告示一出,把所有人都驚呆了。

自古以來,地方官員和鄉下的百姓之間有一條不成文的默契,叫作“民不舉,官不究”,做縣令的沒事從不下鄉,百姓們的事能不管就不管。想不到新來的縣令竟與眾不同,剛到任就要給百姓們主持公道,當地人以前從未見過這樣肯為民辦事的好官,又新奇又感動,一時民情如沸,整個縣城都轟動了。宋海、林嵩、陳江這幾個衙門裏管事的人卻麵麵相覷,私底下交頭接耳不知說些什麽。王守仁對這幾個家夥從一開始就瞧不上眼,也不理他們,隻管照自己的主意辦。

第二天一早,王守仁早早起床吃了早飯,拿出前一天就特意壓得平展展的官袍穿起來,戴起烏紗帽,又在銅鏡前反複照看,覺得渾身上下周正威嚴,端肅齊整,果然是一任縣令的儀容,為人父母的做派,有了十足的信心,這才深深吸一口氣,邁著四方步子穩穩走上大堂。

這時廬陵縣主簿宋海、書辦陳江早已在正堂上伺候,衙役們也提著水火棍站班已畢。

王守仁雖然初任縣令,可他任刑部主事的時候曾到淮揚、直隸一帶巡視冤獄,參與會審過幾件大案,處置過一批十惡不赦的死囚,見過世麵,頗有經驗,知道抓差辦案之時麵對的都是凶邪罪人,這些人或哭、或叫、或訴冤屈,一律當不得真。手底下辦差的衙役們又最容易受賄徇私,對這些人隻能使喚,不能盡信,所以辦案官員儀態威嚴最要緊。尤其今天初次審案,從四鄉趕來告狀的人多,來看熱鬧的更多,要是第一天的案子審不好,就會在一縣百姓麵前失了威信,於是更端起十二分的架子,擺足了官威,先把案上卷宗略翻看了一下,這才問宋海:“今天來告狀的人多嗎?”

宋海在廬陵辦事多年,跟過幾任縣太爺,什麽事都經過,可這一次新到任的縣令氣勢決心與眾不同,宋海摸不清新縣令的底,心裏也不免緊張,聽王守仁問他,忙說:“外頭來告狀的人極多,一大早就收了一百多份訴狀,後頭還有來遞狀子的,我想案子接得太多也不是辦法,就叫這些人拿了號牌回家去候著,等前麵的案子審結了再傳他們。”

聽了宋海的話,王守仁暗暗吃驚。

想不到廬陵縣裏冤情如此之多,頭一天就有上百人來喊冤遞狀!多虧宋海有經驗,沒把狀紙全接下來,可一百多件案子壓在這兒,王守仁這個縣令就算別的事都不做,光是審案,怕也要審上幾個月了。

可王守仁身為縣令,平時政務繁雜處處要操心,哪能諸事不管隻審案子呢?

事到如今騎虎難下,無論如何還是先辦案要緊。王守仁也來不及多想,黑著一張臉問宋海:“第一樁案子告的是什麽事?”

“是父親告兒子忤逆不孝。”

忤逆不孝,這可是個大罪!王守仁立刻把原告被告傳上堂來。

片刻工夫,隻見兩條鄉下漢子互相揪扯著上了公堂。一個五十歲上下頭發花白,另一個二十來歲,一路吵嚷,上了公堂還揪著不放,王守仁把驚堂木一拍,喝了一聲:“在公堂上還敢胡鬧,都把手放開!”

見縣令發威,這兩個農民才知道害怕,趕緊放開手並排跪好。王守仁沉聲問:“你們誰是原告,誰是被告?”

那五十多歲的鄉農忙說:“小人是原告。我要告這忤逆不孝的東西,竟敢公然打罵老子……”

一聽這話,王守仁頓時變了臉色。還不等他說話,那年輕人已經高叫道:“大老爺明察,我爹平日好賭錢,每天都往賭場裏鑽,家裏的錢都讓他輸光了,這次竟把耕田的牛也輸給別人了!我一氣之下去找他說理,哪知我爹根本不講理,拿起橛把子就打我!”

聽兒子喊冤,老頭子頓時急了,也不管縣令在上頭坐著,跳起身來指著兒子罵道:“老子把你養到這麽大,打你幾下怎麽了?別說一頭牛,整個家業都是我的,輸光了也與你無關!你這小畜生不識好歹,就為幾個錢,當著一村人的麵數落你老子,我打你打得還輕……”

這父子二人都是暴脾氣,幾句話說得不對路,就在公堂上互相指著鼻子叫罵起來。可也在這三言兩語之間,整個案子不用人審,已經破了。

父親好賭敗了家業,兒子情急之下當著村人的麵罵了父親,當父親的惱羞成怒,於是父子二人動手互毆。

父親濫賭當然不對,可兒子詈罵父親更不應該,按時下的律條,父親打兒子天經地義,兒子還了手就是忤逆不孝。至於父親賭錢敗家,卻與官府無關,王守仁這個縣令管不著他。

於是王守仁把堂木一拍,指著當兒子的喝道:“綱常大道不可有悖,父子天倫豈能有失!你當眾詈罵父親,已經犯了忤逆之罪,依罪當判你刑徒一年,念在此案另有內情,暫不將你下獄,杖三十,回家切實反思,若敢再犯,決不寬容。”

縣令發了話,衙役們也不客氣,上前扭住兒子就往堂下拖。眼看要挨板子,當兒子的嚇得也不會罵人了,連喊冤都忘了,當父親的也吃了一驚,忙衝上問道:“大老爺為什麽打我兒子!”

“他忤逆不孝,打一頓板子還是輕的。”

不等王守仁把話說完,當父親的已經叫了起來:“我們父子爭吵與旁人有什麽關係,而且我又沒告他忤逆,大老爺為什麽平白無故打我兒子,要是把他打壞了,家裏的農活哪個去幹!”

老頭子這話把王守仁氣得張口結舌無話可說,半天才問:“那你告他什麽?”

到這時老頭子才知道王法不是兒戲,眨巴著眼睛想了半天,忽然說:“這個狀我不告了。”給王守仁磕了個頭,起身就往外走。幾個衙役扭著當兒子的還沒有打,都等縣太爺發話,想不到當父親的忽然從堂上下來,推開衙役,拉著兒子的手一頭紮進看熱鬧的人堆裏,在百姓們的哄笑聲中,原告、被告一起逃得無影無蹤。

王守仁坐在堂上氣得兩眼發直,半天才想起來,清官難斷家務事,還是不理他們,且審下一個案子要緊。

片刻功夫,又有幾個百姓被帶上堂來。隻見這幾個人全都鼻青臉腫,看樣子是剛剛打了一架,到大堂上跪下,還像鬥雞一樣互相惡狠狠地瞪著。王守仁問:“你們誰是原告?”

一個鄉民抬起頭來:“小人是原告。”

“你告什麽?”

“告鄰居父子三人無故闖進我家,毆打我的家人。”

原告話音剛落,旁邊跪著的人已經叫了起來:“大老爺別聽他的!這人偷了我家的雞,我上門去討,他還耍賴,我這才打了他幾下。”

一聽這話原告不幹了:“我怎麽偷了你家的雞!”

“雞毛都在你院裏,雞肉也在你鍋裏燉著,你還敢賴!”

“就這幾根雞毛你能認出是你家的雞?”

“我家報曉的公雞我當然認識!”

眼看對方似乎占了理,原告有些慌了,忙改了口:“這隻雞是被黃鼠狼咬死,從陰溝拖過來的,我隻是撿起來,又不知道是你家的……”

“黃鼠狼咬死的,偏就讓你撿了?哪有這麽巧的事!”

被告一問,原告急了,瞪著眼吼道:“這雞不是黃鼠狼拖出來的,難道是我從你院裏偷來的?”

原告這麽說,被告也吃不準了,隻說:“不管怎麽說這雞也是我家的,你就算撿了也該還給我,為什麽自己燉上了?”

“拖到我院裏就是我的!還給你?你算個什麽東西……”

這兩夥人越吵越凶,眼看又要打起來了,王守仁坐在堂上像個冤大頭,別說問案,根本連話都插不進,實在忍無可忍,把桌子一拍吼叫起來:“都攆出去!再敢來鬧,本官先打了你們再說!”

見縣太爺發了脾氣,原告被告全給嚇得抱頭鼠竄。

兩個案子審下來,一上午工夫都用盡了,王守仁隻覺得頭比鬥還大,又累又窩心,說不出的別扭。再一想,後邊還有那麽多案件要審,其中不知有多少是這種瑣碎無聊審不清的破事兒,若都照今天這個審法,自己這一輩子全糟踐在大堂上了!

於是王守仁黑著一張臉吩咐主簿宋海:“今天先到這裏,你把手裏的案卷排一排,明早挑案情重大的先審。”

縣令發了話,宋海不敢不遵從,可辦事之前必得先問清楚:“敢問大人,如何才算案情重大?”

宋海問這話真像是在找茬!王守仁心裏本來就煩,惡聲惡氣地說:“你也當了這麽多年的差,這種事還要問我?殺生害命、拐販人口、忤逆不孝、械鬥傷人等皆是大罪!”

“早上那個案子是個忤逆……”

王守仁抬手打斷宋海的話頭兒:“這些偷雞摸狗吵架拌嘴的事兒先擱著,辦大案!”

王守仁話頭兒十分嚴厲,宋海心裏也有些慌,又把手裏的狀紙胡亂翻了翻,這才說:“大人,廬陵地麵兒上的百姓老實,像那殺人拐販的案子幾年也未必有一件,百姓們來訴的都是些家長裏短的小事,實在挑不出什麽‘大案’來。”

官府之中胥吏最刁,碰上貪贓納賄寡廉鮮恥的壞官兒,這幫人馬上同流合汙奉承巴結,可要是遇上王守仁這樣一心為百姓辦事的正派人,這幫人就會設法刁難,先給當官的一個下馬威,然後想辦法擺布官員。現在宋海這幫人辦事明顯就是這個路數,王守仁氣得火冒三丈,可初到任上什麽事都不熟悉,一時拿這幫家夥沒辦法,又氣又恨,狠狠瞪了宋海一眼起身就走。

這天王守仁連午飯也沒吃,一個人在臥房裏呆坐著,心裏又氣憤又委屈,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一會兒覺得廬陵百姓冥頑不靈,糊塗得可恨,真應了孔子“上智下愚不移”的說法兒,想到這兒就覺得自己花工夫去管這些“下愚”的閑事實在不值,任他們自生自滅算了!

可王守仁經過龍場悟道以後,心裏已經存養了一個良知,現在心裏才一動憎恨百姓的念頭,良知立時發動,想到自己讀聖賢書,做父母官,本應該替百姓做事,現在事沒做成,自己不慚愧,倒去責怪百姓們,單是這個想法就對不起自己的良知。

這麽一想,王守仁急忙把厭惡百姓的心收了起來,重新在自己身上找毛病,可想了半天,仍是無所措手。正在發呆,主簿宋海推開房門走了進來,站在麵前怯生生地不敢說話,王守仁問他:“你有事嗎?”

宋海並不答話,卻反問了一句:“大人還在為審案的事發愁嗎?”

自到廬陵以來,王守仁對宋海、陳江這幾個胥吏就信不過,現在宋海跑來問這話,也不知他是幸災樂禍還是來出什麽歪主意,一時沒有回話。

宋海是個精細人兒,王守仁對他的成見,此人一早就看出來了,所以在王守仁麵前也顯得拘謹得很。可身為縣衙裏的主簿,有些話實在不說不行,猶豫半天,硬著頭皮賠起笑臉兒來:“今天那兩夥人為一隻雞來打官司,把大人氣得夠嗆,其實這樣的糾紛在鄉下多得是。咱大明朝國力強盛,百姓的日子勉強過得去,可細算起來還是窮,吃不飽飯的人多,加上這兩年天災不斷,朝廷的賦稅又加了些,百姓們的日子就更難了。種田的人俗稱‘泥腿子’,沒別的本事,一粥一菜都從土裏刨出來,對他們來說,一袋糧食、一隻雞鴨,甚而一針一線都是好東西。別說是一隻雞,在鄉下,為了幾塊磚頭、一捆柴草打鬧起來的有得是!這樣的糾紛咱們怎麽管得過來?就像今天這樣,大人為了一隻雞浪費了一早上,到最後,到底是這家偷了那家的雞,還是那家打了這家的人?根本問不清楚——就算問清楚也沒用,事情太小,定不得罪。所以小人覺得太尊把時間浪費在這上頭不值。”

宋海這些話說得十分直率,初聽似乎有推卸塞責之嫌,可細一琢磨句句在理。王守仁辦事沒經驗,脾氣急一些,卻不是個不講理的人,聽了這些話心裏一動,並沒回答,可臉色卻比剛才和緩些了。

見太尊沒生氣,宋海又慢吞吞地說:“如果太尊仍要審案,小人覺得不必像現在這樣細細審問,我在衙門裏混了這麽些年,知道兩套辦案的規矩,一套是好官用的,一套是惡官用的。我們這幫人雖然偏居一隅,也知道太尊是位鬥過閹黨、下過詔獄的大忠臣,當然是好官,我就把好官的這套辦案訣竅說給大人聽吧。”清了清喉嚨,嘴裏念誦道:“凡訟之可疑者,與其屈兄,寧屈其弟;與其屈叔,寧屈其侄;與其屈貧,寧屈其富;與其屈愚,寧屈刁頑。有爭產者,與其屈小民,寧屈鄉宦。有爭是非者,與其屈鄉宦,寧屈小民。”

宋海說的,果然是當時審案的一套定例。

凡遇到案件不必認真去審,隻看打官司的是什麽人。若後輩與長輩爭執的,應該偏袒長輩,收拾晚輩,這叫齒序之別;若窮人與富人爭執的,可以偏袒窮人,收拾富人,這叫幫窮抑富;若老實人和二流子爭執的,就要偏袒老實人,收拾二流子,這叫扶正壓邪;若有財產糾紛,寧可支持窮人,委屈富人,不讓富戶欺壓窮人,以滅世俗之歪風;若是道德倫理之爭,寧可袒護有功名的鄉紳舉人,委屈百姓,這是助斯文壓愚昧,維護道學體統。

早年王守仁在刑部做過主事,也到地方上審過案子,這套審案“規矩”隱約聽人說過。現在宋海當麵背誦出來,王守仁初聽覺得也有道理,可再一想,又連連搖頭。

打官司這種事,是非曲直自有公道,就應該公平斷案才對。像這樣不問案件內情,隻管按著套路辦事,偏袒一方,壓製一方,哪裏還有公平可言?

王守仁這一臉的疑惑宋海也看出來了,在這件事上他倒有個勸人的主意,笑著說:“太尊是位飽學名士,一定知道‘葉公好龍’的故事吧?”

宋海忽然把話扯遠,王守仁倒是一愣:“葉公好龍’是孔夫子的故事。當年孔子被魯國貴族驅逐,周遊列國的時候到了楚國的葉縣,當時管理葉縣的是名將沈諸梁,人稱‘葉公’,以禮賢下士著稱,孔子到葉縣後,沈諸梁一開始對孔子禮敬有加,後來卻冷淡了,以致孔子終於不能在楚國落腳,孔子的弟子們對葉公很不滿意,就編出一個‘葉公好龍’的故事來,說這位葉公平時喜歡畫龍,可有一天真龍來了,他又不能接受……”

王守仁果然是飽學之士,幾句話把一個寓言故事的來龍去脈全講透了。可宋海要說的並不是這個:“太尊一定知道葉公疏遠孔子的原因吧?”

被宋海一提,王守仁這才想到:“論語》上有記載:葉公與孔子談禮法,說到鄉下有偷盜之事,葉公說:‘在楚國,父親偷了東西兒子會出來舉報,兒子偷了東西父親會出來舉報。’孔夫子卻說:‘魯國風俗不是這樣,兒子偷了東西,父親替他隱瞞,父親偷了東西,兒子替他隱瞞。’就因為這‘父為子隱,子為父隱’一句話,讓葉公懷疑孔子的品行,後來與孔子的關係就疏遠了。”說到這裏,忽然明白了宋海的意思,自己又想了想才說:“孔子所說的‘父為子隱,子為父隱’並不是互相包庇的意思,隻因為當時的官府審案毫無‘公平’可言,法律又嚴酷,動不動就對犯人黥麵斷肢,又或者充當苦役,孔子於心不忍,覺得像這樣的事不必報官,免得父子手足被官府戕害,至於偷竊,當然不是好事,回家以後父親自然要狠狠責罰兒子,偷的東西也要退還人家才是。”

王守仁把話全說完了,宋海也就沒什麽可說了。王守仁又想了一會兒,這才輕輕歎了口氣:“怪不得我辦不成事,原來今天的社會和孔子時代是一樣的,而我無意之間竟做了一回‘葉公’。”

眼看王守仁把事兒想透了,宋海這才接著說:“太尊到任不久,一心要為百姓審決冤獄,這是好事。事情沒辦好,都怪我這個主簿沒本事。剛才太尊吩咐下來,讓下麵的人挑要緊的事來辦,卑職仔細想了想,覺得審問案件似乎不是最要緊的事。咱們廬陵縣是個大縣,城裏的稅銀,鄉下的糧賦都得征收,上頭派下雜役,額外收些捐稅,咱們也得應付。太尊到任以前,咱們縣已經連著旱了兩年,今年又不見雨水,鄉下快要餓死人了,怎麽辦?這些事都要太尊去過問,太尊不管,誰管呢?”

聽了這番話,王守仁心裏一沉,這才明白,自己早前那些想法太幼稚了。不由得抬頭把宋海認真打量了幾眼。

原來廬陵縣的主簿宋海,其實是個好人。

宋海走後,王守仁又在屋裏呆坐了很久,滿心裏都是一股說不清的滋味。

在龍場受罪的時候,王守仁悟到了良知,後來又從這上頭領悟出一個“知行合一”的大道理,所謂“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這次王守仁到廬陵縣當縣令,真心實意要為百姓辦實事,哪知剛一動手就把事情辦壞了。這是“知行合一”的道理出了錯,還是有什麽別的緣故呢?

王守仁困坐鬥室苦思冥想,惶惶然不知所措。直坐到太陽偏西,天都快黑了,忽然間,王守仁心裏一動,有了個想法!

“知行合一”這個道理沒有錯的!錯的是王守仁自己。在他想來,審案為百姓辦好事,這是他的“良知”,可事情辦不成,說明“行動”上走偏了。正如宋海說的,縣裏有那麽多大事等著他辦,他偏不辦,隻管去審雞毛蒜皮的小案子,結果弄了個一塌糊塗。回過頭來再與“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這話參照,分明是一開始就把主意打錯了,結果“功夫”也下錯了地方。

知行合一,有個“良知”,就必有個“踐行”。如今在“行”字上走不通,其實說到底,是那個“良知”上出了錯。龍場悟道的時候王守仁已經隱約想到,“克己複禮”講的是先“克”自己,再“克”上司,“克”官府,“克”朝廷,最後才輪到“克”百姓。可到廬陵當縣令時,王守仁辦的第一件事卻是審案子,“克”百姓……

自以為知,其實不知,以“不知”為“知”,辦事的時候當然行不通!這叫什麽?這就叫作“知而不行,隻是未知”……

至此,王守仁終於恍然大悟。想起自己早晨辦案時的滑稽樣子,忍不住嘿嘿一聲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