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己複禮,兩勸土司

自從經曆了龍場悟道,王守仁找到了自我,知道了良知的重要性,明白了“仁者愛人”,體會到了良知與天地萬物合而為一的境界。又從此生發,琢磨出一個“知行合一”的道理來。

所謂知行合一,知,就是一個良知,行,就是良知一旦發動,踐行立刻跟上,不做絲毫猶豫,不留一點空子。也就是說,良知是行動的主意,行動,就是做一個良知功夫;良知是行動的開始,行動是良知的成果。

“知行合一”,是王守仁一生學術的核心,也是他修煉了一生的功夫。自從悟到知行合一,王守仁的心態發生了一個重要轉變,再回過頭來看待自己在龍場的生活,發現處處都和以前不同了。

以前的王守仁懶惰至極,寧肯縮在“石棺材”一樣的破山洞裏混日子,也不願意自己動手做點有用的事。可現在心底的良知告訴王守仁一個最簡單的事實:兩個仆人大病一場與石洞裏的陰冷潮濕有很大關係,不管為了仆人還是為了自己的健康,這個石洞都不能再住了,必須立刻想辦法。

石洞不能住,這是良知發動,必須想辦法,這是行動跟上了。

朝廷有王法,犯罪的官員就算擔任驛丞,也不能住在驛站裏,可王法並沒規定驛丞不能自己蓋間房子住。反正有的是時間,力氣也現成的,王守仁就走出山洞,領著兩個仆人砍樹為梁,打坯成磚,在驛站上蓋起房子來。這幾個人都沒什麽手藝,隻會下笨功夫,胡亂搞了些日子,居然平地建起一座不大的土坯房來,雖然這種沉悶嚴實的土坯房並不適合貴州深山裏炎熱潮濕的氣候,可比住在山洞裏還是強得多了。

在學著蓋房子的同時,王守仁似乎也在不知不覺間學會了與人為善。平時在龍場附近走動,偶爾能遇到附近寨子裏的苗人,以前王守仁從不和這些人打招呼,現在他卻覺得大家都是鄰居,何不交個朋友?

大家是鄰居,何不交個朋友?這是良知發動;走上前去打個招呼,這是行動跟上了。

結果王守仁立刻發現苗人遠不是想像中那副凶惡模樣,倒是些直率和氣的人,而且因為這裏距離貴陽城不遠,苗人時常到城裏和漢人做些買賣,會說幾句漢話,交談起來也不費力。

就這麽一來二去,王守仁交了幾個苗人朋友,這些人就請他到苗寨做客,閑談間,王守仁知道了一件事:苗人沒有文字,隻能結繩記事,也不會算賬,拿山貨藥材跟漢人做生意的時候全聽人家擺布,有時候一簍貴重藥材換不到一簍鹽巴,幾張上好獸皮換不回幾斤茶葉,總是吃虧,也沒辦法。王守仁頓時想起“己欲立而立人”的話來,心想自己別的本事沒有,教給苗人寫寫算算總還做得到吧,於是找到苗寨的首領,告訴他,自己平時很閑,想到寨子裏來教苗人識字,不知首領願不願意?

對王守仁的提議苗人求之不得,於是王守仁順理成章成了苗寨裏的教書先生,講了一段時間的學,苗人覺得這位陽明先生每天到寨子裏來講學太辛苦,也不和王守仁商量,就自己砍了木料,在龍場驛站上蓋了幾間房子給王守仁住。王守仁給這幾間木樓取名叫“寅賓堂”、“何陋軒”、“君子亭”,有了這些住處,生活比以前又改善了不少。

龍場驛站是官府設立,吃的是官家俸祿,可驛站在大山深處,糧食不一定按時送來,有時接濟不上,驛站上的幾個人難免吃糠咽菜。王守仁看著驛站旁邊有幾塊空地,就學著苗人的樣子燒出一塊荒地,刀耕火種,種起莊稼來。

可種莊稼並非易事,山裏土地貧瘠,長不出幾顆糧食來,鳥雀又多,又有野豬之類的東西,莊稼快熟的時候,鳥雀飛來一吃,野豬跑來一拱,弄到顆粒無收,王守仁也不覺得可惜,反而以為有趣。於是就有了這麽一首小詩:

投荒萬裏入炎州,卻喜官卑得自由。

心在夷居何有陋?身雖吏隱未忘憂。

這首詩平白樸實,卻活力充沛,比《去婦歎》不知強出多少倍去了。其中“得自由”、“何有陋”兩句是王守仁的心境,而“未忘憂”一句,則是王守仁的誌向。

有了良知了,知道為別人著想了,交到朋友了,生活充實了,心境開朗了,連久違了的誌向也回來了,王守仁在龍場,或者說在這個世界上,重新站穩腳跟了。

不知不覺地,王守仁在龍場已經住了一年多。正在大山深處享受這份難得的自由之時,一件意外的小事打斷了他平靜而快樂的生活。

正德四年是個多雨的年份,入秋之後大雨一直不停,從龍場到貴陽的道路斷了,從省城送來的給養沒了著落,驛站上又一次斷了糧。好在王守仁已經有了不少苗族朋友,知道他沒飯吃,這些人送了些糧食過來,讓王守仁不至於挨餓。哪知這天下午,忽然從山裏來了一支彝族馬幫,給他送來十石白米,還有豬肉、雞鴨、柴炭,不由分說就往屋裏搬。王守仁急忙攔住一問,才知道這是水西大土司安貴榮派人送來的禮物。

在貴陽城外以烏江為界盤踞著兩家實力很強的大土司,烏江以西稱為水西,土司以“安”為姓,烏江以東稱為水東,土司以“宋”為姓。這位送禮物給王守仁的安貴榮是水西地方的第七十四代土司,他家族的族譜可以一直追溯到漢代。在貴州省內所有土司之中,水西土司領地最大,兵馬最強,安貴榮不但受封為三品宣慰使,還因為替朝廷打仗立功,得了一個昭勇將軍的頭銜,威震一省,雄霸一方。

和所有霸主級的人物一樣,安貴榮雄心勃勃,總想借一切機會擴大自己的勢力。於是招兵買馬,結納賢才,現在龍場驛站來了這麽個驛丞,專門給苗人講學,安貴榮就留了心,稍一打聽,知道王守仁是個名士、忠臣,被皇帝迫害貶到龍場受罪,立刻覺得這個人可以招攬,就給龍場驛送一批禮物,以此向王守仁示好。

王守仁是個被貶的官員,朝廷裏劉瑾那幫人正想著找他的麻煩,貴州土司卻又來結納,王守仁哪敢接受土司的禮物,堅決不收。想不到安貴榮會錯了意,以為王守仁嫌禮物太輕,立刻又給他送來一箱金銀,幾匹好馬。

按照當地習俗,土司送來的禮物是不能拒絕的,否則可能引發不必要的誤會。收了這些禮物,又可能被朝廷懷疑,甚至因此獲罪,進退兩難之際,王守仁隻好采取一個折中辦法,收下了兩石米和雞鴨、柴炭之類的東西,至於奴仆、金銀、好馬則堅決退回,又寫信給安貴榮表示謝意,對安貴榮解釋說:龍場驛站是國家設置的,安貴榮身為宣慰使,知道驛站斷糧就送來糧食,這是宣慰府對驛站的接濟,王守仁可以接受,也十分感激。至於金銀、馬匹之類實在過於貴重,已經不屬於“救濟”的範疇,這些東西王守仁萬萬不敢接受。請大土司不要再強人所難了。

王守仁的做法有理有節,既保全了土司的麵子,又洗去自己身上的嫌疑。安貴榮明白了王守仁的心思,也就不再提禮物的事。王守仁剛鬆了一口氣,想不到大土司又把另一件更棘手的事推到了他的麵前。

明朝初建之時,朱元璋封水西大土司為從三品宣慰使,這個職位在土司之中已經是最高的。可自從明朝建立以來,貴州、四川等地一向多事,民族衝突不斷,水西土司奉朝廷之令派兵東征西討,尤其正德二年普安州苗人大舉起事反抗朝廷,在香爐山一帶與官軍惡戰,安貴榮奉朝廷征調親自帶兵出戰,立了大功,於是安貴榮上表請求朝廷封他為“都指揮僉事”,這是個正三品的武官頭銜,比宣慰使的職位更高。但朝廷以為對土司的封賞最高隻到宣慰使,封土司為指揮僉事沒有先例,而且認為安貴榮憑著軍功向朝廷討封,有些桀驁不馴的味道,於是不理他的請求,隻封給安貴榮一個“貴州布政使司參議”的職位,這是個文職,而且隻是正四品,比宣慰使的品級還低……

朝廷對安貴榮不升反降,其實是在警告這位土司不得跋扈,可安貴榮自恃兵強馬壯,又有軍功,根本不把朝廷的警告放在眼裏,反而連上奏章請求朝廷封他的官。朝廷大員對土司本就不放心,見安貴榮鬧個不停,更是多心,就決定在貴陽附近建一處千戶所,增派官軍監視水西。安貴榮知道消息後大怒,立刻決定裁撤龍場驛站,切斷與朝廷之間的聯係。

龍場驛站是水西九驛中最大的一座,本是水西土司為了表示歸附誠意主動請求修建的,現在安貴榮要裁撤龍場驛,就等於公開向朝廷挑戰!朝廷和土司一來一往互相鬥氣,再鬧下去,隻怕就要兵戎相見了。

安貴榮雖然驕橫霸道,可他並非全無智謀,也知道公然裁撤龍場驛站等於對朝廷挑釁,事情一旦做下,就沒有轉圜的餘地了。所以安貴榮想了個辦法,先把這個風聲透露給龍場驛站的驛丞,由此人把消息轉給貴陽府,也就是說,先間接通知地方官府,看看官府有什麽動作,再做進一步打算。

得知安貴榮要撤銷龍場驛站的消息王守仁十分驚愕,馬上意識到這是朝廷與土司之間一場大規模衝突的前兆。此時的王守仁第一個衝動就是立刻飛馬趕到貴陽,把“土司將要裁撤驛站”的事報告官府,可再往深處一想,王守仁又猶豫了。

王守仁是個進士出身的官員,從小就受到“忠孝”觀念的絕對灌輸,愚忠,早已成了本能。可龍場悟道的時候王守仁悟出一個“聖人之道,吾性自足”,也就是說他已經恢複了“自我意識”,學會了自己思考。而這場思考的“定盤針”就是他心裏的良知,思考的走向則是“克己複禮,天下歸仁”。

孔子的“克己複禮”,是“克”皇帝的私心,“複”天下秩序,解民倒懸之苦。現在朝廷和土司較起勁兒來,王守仁知道,朝廷奉的是皇帝的命令,而土司則是水西地方的土皇帝,這是一大一小兩個“皇帝”之間私心人欲的較量,也就是說,皇帝和土司的決定都是錯的,讓他們任性胡鬧下去,受害的隻能是百姓。王守仁要憑心中良知做一個“克己複禮”的功夫出來,就必須既克住土司的人欲,又克住朝廷的私心。

這一夜王守仁在**翻來覆去無法入睡,前半宿想著是不是該把土司的意圖轉告朝廷。到後半宿,他已經憑著良知把朝廷和土司都拋在一邊,專門想著怎麽保全水西四十八萬百姓的身家性命,怎麽憑自己的良知同時克製皇帝和土司這兩股人欲,把一場邪惡的戰爭製止在萌芽之時。

到天亮的時候,王守仁已經有了主意。於是給安貴榮寫了一封信,告訴他:祖宗製度非同小可,無故不能輕改。水西安氏從漢代開始就在水西做大土司,這股勢力能延續千年,靠的是曆朝曆代遵守朝廷禮法,竭忠效力,不敢有違。龍場驛站是安貴榮的先輩們為了表示歸順大明朝廷的誠意自願建立的,這是水西的祖製,不能擅改,否則驛站撤銷,朝廷一定不能接受,地方官府要出來阻止,就連水西內部有權勢的人物也會出來幹涉,責備安貴榮“變亂祖製”,鬧到後來,安貴榮很可能落一個眾叛親離的下場,別說挑戰朝廷,就連土司的位子都坐不穩了。

另外,王守仁還告訴安貴榮,大明王朝地方千萬裏,擁兵百餘萬,這股強大的勢力不是安貴榮可以抗衡的。現在安貴榮對朝廷稍不恭順,朝廷就決定在水西附近增建衛所,布置軍隊,如果安貴榮再進一步挑釁,裁了龍場驛站,朝廷一怒之下很可能革除安貴榮水西宣慰使的職務,那時土司與朝廷實力懸殊,水西內部又有人出來指責他變亂祖製,要推倒他,內外交困之際,安貴榮將如何下台?

信寫到最後,王守仁決定以誠待人,直話直說,告訴安貴榮:不但土司有祖製,大明朝廷也有“祖製”,宣慰使這個官職也許不算很高,可這是太祖皇帝親封的職位,能做宣慰使的,就是朝廷認定的大土司,這是朝廷要遵守的“祖製”。可都指揮僉事也好,貴州布政參議也好,都是朝廷委任的官職,一旦做了這樣的官,就要接受朝廷調遣。要是朝廷真的下來一紙公文,把安貴榮調離水西,讓他到別處當官,不去,就是違抗旨意,會被朝廷治罪。如果奉命離開水西,這水西土司之位立刻就被別人接手,千百年之土地人民,都成了別人的產業,安貴榮就算想回水西也不可能了。

話說到這裏,王守仁坦率地勸誡安貴榮:裁撤龍場驛站的想法極不明智,趁著外人不知道,趕緊收拾起來別再想了!至於朝廷封給他的“貴州布政參議”之職,對安貴榮來說是個燙手的山芋,應該立刻辭職,同時上奏向朝廷表示感謝,言語要恭順,免得朝廷生疑。至於那個“正三品都指揮僉事”的職位,從此提也別提了。

王陽明這封信有理有據,真心實意,徹底把安貴榮說服了。於是大土司放下了架子,急忙上奏辭去貴州布政使司參議,而且對朝廷說了一大套謙恭的客氣話。

正德皇帝在位這幾年把朝廷鬧得烏煙瘴氣,正是自顧不暇,當然不想和水西大土司翻臉。現在土司服軟了,朝廷見好就收,在水西附近設置衛所駐紮官軍的計劃不了了之。

王守仁一封信,勸得安貴榮收起了爭強的野心,朝廷那份霸道的私利也順勢收起,這是一次成功的“克己複禮”。王守仁以良知先正了自己的心,然後又用這良知“克”住了土皇帝安貴榮的私欲,就勢消解了朝廷的私心,於是水西地方的戰爭陰雲迅速消散,社會秩序得以恢複,四十八萬水西百姓的身家性命被成功保全下來了。

“克己複禮為仁,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孔子這話一點沒錯。

哪知貴陽城外這片荒涼的深山裏實在多事,水西大土司安貴榮和朝廷的暗戰剛結束,烏江對岸的水東土司又發生了叛亂。

原來水西土司的領地對麵還有一個水東土司,這兩個土司的地盤以烏江為界。水西土司勢力大,屬下人口多,所以受封宣慰使。水東土司下轄十個“長官司”,大土司住在大羊場官寨,手下親領洪邊十二碼頭,實力比安貴榮略遜一籌,受封為宣慰同知。水西、水東兩大土司平時都住在自己的領地裏,可他們都是朝廷命官,在貴陽城裏同居一處“宣慰使”官署,宣慰使大印掌握在安貴榮手裏。也就是說,安氏土司一直壓著宋氏土司一頭。

身為貴州省內最有實力的兩大土司,平時難免要給貴州布政、兵馬都司這些官員行點賄,送點禮,可安貴榮驕橫,待人比較冷淡,宋然為人卻很活泛,特別會來事兒,哄得貴州城裏的大官兒高興,就明著暗著偏袒宋然,兩家土司有什麽糾紛,隻要讓官府來斷,總是宋然得便宜,安貴榮吃虧,後來安貴榮因為一點小事受了朝廷的處分,宋然就借機要求安貴榮把“宣慰使”印信交出來,安貴榮不肯,於是兩家鬧到官府麵前,哪知官府偏幫宋然,硬逼著安貴榮上交了印信。因為這事,安貴榮對宋然十分厭惡,兩大土司水火難容,鬧得挺僵。

水東土司也和水西土司一樣,屬下封地分歸與土司有血緣關係的十大宗親首領統管,這些宗親被統稱為“土目”,平時各土目守著自己的官寨,過自己的日子,如果有事,各土目都聽大土司號令。但土司之位人人覬覦,宋然手下的十個大土目很不老實,各懷異心。就在這一年,水東土司治下的阿賈、阿劄、阿麻三個大土目聯手起兵攻殺土司,把大土司宋然包圍在大羊場的官寨裏。因為大羊場靠近貴陽城,戰事一起貴陽震動,官府手裏沒有足夠的兵馬,又知道土司內部情況複雜,官軍不便貿然介入,就下了一道公文,命令安貴榮出兵平定叛亂。

安貴榮心裏深恨宋然,對官府也很不滿意,當然不肯輕易出兵,一直拖延時間。貴陽方麵隻得連三數四地催促,後來催得急了,安貴榮終於帶著人馬渡過烏江直搗大羊場,叛亂的阿麻頭人急忙帶兵阻擊,一場大戰,阿麻兵敗被殺。

安貴榮殺了阿麻,阿賈、阿劄兩個頭人都害怕了,官府也以為叛亂指日可平,這才放下心來。哪知安貴榮卻耍了個滑頭,打敗阿麻頭人之後立刻縮了回去,渡過烏江的人馬也不聲不響地回撤,兩個叛亂首領見安貴榮退兵,立刻回師重新圍住大羊場,宋然大驚,急忙再向官府求援,官府又命令安貴榮出戰,可安貴榮覺得已經出了不少力,給了官府很大的麵子,於是對外稱病,不肯再出兵了。

在安貴榮想來,他這個裝病不出的計劃很巧妙,前頭已經出兵給官府幫了忙,官府也不好意思再催他。至於大羊場那邊,最好是讓水東土司兵和叛軍鬥個兩敗俱傷,最後不管誰勝誰負,水東土司肯定元氣大傷,水西就能坐收漁人之利。可他哪能想到,就因為他的立心不良,便宜沒有占到,反而弄巧成拙,不知不覺間,一場巨大的危機已經降臨在他的頭上。

安貴榮是貴州一省勢力最大的土司,如果他出兵幫助宋氏,叛軍一定無力抵抗,可現在他在家稱病,反叛的阿賈、阿劄兩個頭人自然抓住機會放出風聲,說安貴榮送給他們一批武器,暗中支持叛軍攻打水東土司。

安貴榮畢竟是朝廷任命的宣慰使,就算他有縱容叛軍之意,也不會做得這麽明目張膽。阿賈、阿劄是走夜路唱山歌——給自己壯膽兒,同時也嚇唬一下被圍困的宋然。可這個消息一傳出,第一個誤會的倒不是宋然,而是貴陽城裏的貴州布政使、都禦史和兵馬都司,這三位官員本就責怪安貴榮不肯出兵平叛,又聽說安貴榮竟然暗中支持叛軍,頓時起了疑心,立刻上奏朝廷。得到水西土司支持叛軍的奏報,朝廷大員也很驚訝,命令貴州官員嚴密監視,一旦有變,立刻調動官軍征討。

與此同時,在水西內部也傳出謠言,說水西地大兵多,地勢奇險,不怕朝廷,這次安貴榮已經下了決心不為朝廷賣命,且看朝廷能把水西怎樣!

顯然,這些話絕不可能出自安貴榮這個宣慰使之口,這是他手下那些有權勢的貴人故意放出風來詆毀安貴榮,想挑起他和朝廷之間的直接衝突。

因為水西土司治下共有四十八個族支,分別管轄十二個“則溪”,這十二則溪、四十八族支的首領個個都有與土司相似的貴族血統,這些人做夢都想當上大土司,如果安貴榮被朝廷廢了,這些人就有機會了。

到這時,水西大土司安貴榮外被叛軍誣陷,內被宗親算計,朝廷對他也生了疑心,真是內外交困,生死已在頃刻之間,可俗話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安貴榮自己身在局中,居然看不到危機已成,大禍將臨,隻管躲在家裏裝病,等著看水東那邊的笑話。

安貴榮這個大土司心裏打什麽算盤,和王守仁沒有關係。可王守仁卻知道大羊場那邊戰事緊急,貴陽城裏的官府表麵無所作為,暗中正在調兵遣將,一旦水東土司被叛軍殺害,各省兵馬立刻就會進入貴州平叛。大軍一到,烏江兩岸全是戰場,不論漢人、苗人、彝人皆是板上魚肉,任人宰割!

王守仁心裏有個良知,追求的是一個“惟務求仁”的境界。“仁”是什麽?孔夫子說得明白:“仁者,愛人。”“克己複禮為仁。”“克”什麽,克的是大人物內心的私欲,“複”什麽?是要維護天下的正常秩序。現在土司動了私心,兵劫已在眼前,王守仁不能不盡力而為。仁至義盡,認真做一番“克己複禮”的良知功夫。

良知這個東西是人心裏的鏡子,越磨越亮,越擦越明。上次大土司和朝廷暗中角力,王守仁曾一度陷入愚忠,想著替朝廷賣命,猶豫良久才做出一個“朝廷和土司皆是人欲,拯救百姓才是天理”的決定來。這一次水西、水東兩個“土皇上”互相算計,朝廷在後頭虎視眈眈,王守仁一眼看透,這三股勢力都不值一提,真正需要拯救的,還是烏江兩岸的百姓們。

心裏有了這個“定盤針”,王守仁就知道自己該怎麽做了。

良知一發動,行動自然跟上。王守仁片刻也不猶豫,立刻寫了封信送到土司官寨,一上來就問安貴榮:聽說水東地方的阿賈、阿劄兩個頭人正領著叛軍攻打土司官寨,外麵很多人都在傳,認為這件事是水西土司在背後唆使,阿賈、阿劄更是公然宣稱安貴榮“錫之以氈刀,遺之以弓矢”,給叛軍提供武器,指使他們攻殺宋然,不知這件事是真是假?貴陽方麵的官府是否已經聽說了?

安貴榮在家裝病,不肯發兵平叛,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裝的,隻有安貴榮以為大家不知道;阿賈、阿劄趁著安貴榮犯糊塗的時候給他栽贓,硬說安貴榮支持叛軍,這事所有人都聽說了,隻有安貴榮一個人沒聽說。現在王守仁一句話把這兩層意思都點了出來。正是一語點醒夢中人,安貴榮一下子警覺起來了。

點醒安貴榮之後,王守仁又把當下的時局分析了一遍,告訴他,水西、水東兩家土司都是朝廷封的,水東有事水西不救,一旦水東土司官寨被攻破,宋然被殺,朝廷必定怪罪安貴榮。水西並不是唯一的土司,在安貴榮周邊就有播州土司楊愛、愷黎土司楊友、保靖土司彭士麒等人,個個兵強馬壯,如果朝廷要攻打水西,甚至不必親自發兵,隻要給這幾家土司下一道命令,這幫人就會爭相割取水西的土地,麵對蜂擁而來的餓狼,安貴榮一個人能應付得了嗎?

當然,王守仁也明白“外患易拒,家賊難防”的道理,先把“外患”的威脅說出來之後,立刻話鋒一轉,告訴安貴榮,水西內部已經傳出謠言,說水西“連地千裏,擁眾四十八萬,深坑絕坉,飛鳥不能越,猿猱不能攀,縱遂高坐,不為宋氏出一卒,人亦卒如我何”?以安貴榮的口吻公然向朝廷挑釁。說這話的是什麽人?難道安貴榮還不肯三思嗎?

確實,安貴榮手下有十二則溪,四十八族支,這些宗親族支中到底哪一個生了異心,想趁機扳倒安貴榮取而代之?王守仁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此事關乎安貴榮的土司大權和身家性命,安貴榮實在不能不知道。

隨後,王守仁告誡安貴榮,他這個族支在水西擔任土司已曆三世,能夠站穩腳跟靠的是朝廷的支持。如果安貴榮一意孤行,失去了朝廷的信任和支持,水西內部必然發生動亂,後果不堪設想。

信的最後,王守仁直接勸說安貴榮:“宜速出軍平定反側,破眾讒之口,息多端之議,弭方興之變,絕難測之禍,補既往之愆,要將來之福。”這些話句句切中要害,安貴榮若再不聽勸,那就真是自己找死了。

安貴榮為人驕橫暴烈,可他不傻,接到王守仁的信後仔細一想,明白了事態的嚴重性,片刻不敢猶豫,立刻調集手下最強的兵馬,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水東平叛。此時叛軍圍困大羊場的土司官寨已經很長時間,水西方麵全無動靜,這些人也放鬆了警惕,哪知水西兵馬忽然傾巢而出,星夜飛馳而來,叛軍毫無防備,頓時被殺得大敗,安貴榮一擊得手,乘勢強衝猛打,一直把叛軍攆進深山才罷手。

大羊場一戰安貴榮花費不大,折損不多,卻立了一場大功,水東土司宋然對安貴榮感激涕零,官府也急忙上奏朝廷嘉獎安貴榮,一時間水西土司風光無限,撈到不少實在的好處。而王守仁沒從這件事上得到一兩銀子的好處,仍然待在龍場驛當他那個無品無級的小小驛丞,要說有所收獲,大概就是又一次成功地“克己複禮”,克住了土司的私心,維護了烏江兩岸的百姓,僅此而已。

今天距離大羊場上那場戰鬥已經過去五百年了,如果你到了貴州省修文縣——也就是明朝龍場驛的所在地,問問當地人:誰是安貴榮,誰是宋然?一萬人裏也不會有一個知道的。可如果你問“王陽明”,當地百姓大都還記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