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絕境中悟道

龍場悟道

自從挨了廷杖,下了詔獄,王守仁一直在思考,可一年多來他腦子裏想的始終是忠而見棄,退隱山林,說穿了,就是一個“冤”一個“怨”,來來回回在這兩個字上打轉。及至到了龍場,日子雖苦,畢竟甕裏有糧,袋裏有錢,身邊還有兩個仆人伺候著,遠不至於到了絕望境地,王守仁卻一味地自傷自憐,甚至專門寫一首《去婦歎》向天下人訴苦,仔細想想,真正把王守仁逼入絕境的不是皇上,不是劉瑾,也不是這座沉悶恐怖的龍場驛,而是王守仁自己心底的私欲。

是啊,王守仁其實是個自私的人,不論做官的欲望還是歸隱的念頭,無不出於私心。在詔獄裏受罪的時候,他肚裏的小算盤打得山響,算來算去,算出一個歸隱避世躲清閑的主意來。可王守仁半輩子讀的是聖賢書,那上頭分明有孔派曾子說的:“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按曾子的主張,儒生學的是政治,都是“仁以為己任,死而後已”的,怎麽能避世隱居躲清閑呢?

誰要避世?誰要躲這個清閑?說穿了,還不是王守仁自己嗎……

可惜天不遂人願,王守仁沒能去躲清閑,反被扔到這荒山野林裏受苦,於是王守仁或怒或罵,自怨自憐,又傷又痛,一顆心隻在小算盤上打滾兒,兩隻眼睛隻在自己身上轉悠,越是這麽任性、這麽縱容私欲,人生之路反而越窄,弄到最後,竟成了住在“石棺材”裏的活死人。

就是這麽個撒嬌使性、半死不活的紈絝子弟,卻機緣巧合,意外地照顧了一回病人,忙碌了個把月,早先一直端著的那個名士、忠臣、大才子的架子也放下了,王守仁忽然感覺到了輕鬆,感覺到了充實。

儒家學說是個“存天理滅人欲”的學問,可什麽是天理?什麽是人欲?有時候還真難以分辨。以前王守仁隻知道胡思亂想,可是經過一番苦痛折磨和一場小小的“解脫”之後,王守仁終於靜下心,就在龍場這個小山洞,在黑沉沉的暗夜裏,在這口結結實實的“石棺材”裏試著整理自己的人生,分辨其中的“天理”和“人欲”,思考起世間的哲理和人生的意義來了。

王守仁是狀元公之子,從小就是個聰明透頂膽大包天的孩子王,十幾歲時對教書先生說過一句:“讀書考狀元不算人生第一等事,隻有‘做聖賢’才是人生第一等事。”一語驚四座,知道這事的人都誇這孩子有誌氣。這“做聖賢”的誌氣是個天理嗎?仔細想來似乎不是,因為王守仁說出這種孩子話來,不過是個爭榮誇耀的虛榮心罷了,雖然長大以後他也著實在“成聖賢”三個字上用過功,苦讀過幾年聖賢書,累得生了一場大病,卻一點兒收獲也沒有,究其原因,還是他心裏根本不懂什麽是“成聖賢”,說大話給人聽也好,下苦功夫讀書也罷,為的還是高人一等,讓別人讚他,羨慕他。

這是“人欲”。

後來王守仁做了官,可他這個官做得馬虎,心思不在事業上,先是與一幫大才子結交,和他們一起舞文弄墨寫詩填詞,可王守仁的才情又不如這些才子,時間一長覺得無趣,退出來了,又自己學道,學佛……可寫詩也罷,學佛道也罷,和早年“成聖賢”的空話一樣,還是做給別人看,說給別人聽,想讓別人讚他,羨慕他。弄來弄去,還是在“人欲”裏打轉兒。

正德皇帝發動政變驅逐閣老的時候,王守仁上奏勸皇帝停止迫害大臣,立刻釋放禦史,現在想來,這是他一生中所做的最接近“天理”的事,可他心中這個“天理”顯然並不牢靠,以至於受了廷杖下了詔獄,“天理”就瓦解了,改而一心歸隱,想回家去做個鄉紳。

這歸隱的心思,又是“人欲”。

現在王守仁到了龍場,苦不苦?實在很苦;但細想起來,他所受的苦也還未到極點,這半年來他自怨自艾,躺在“石棺材”裏流淚,寫那些哀傷悲切的詩,都是在撒嬌,是做個受苦受冤的樣子給自己看,也給身邊的人看,說穿了,還是希望別人讚歎他忠直,同情他受苦——就算龍場這地方沒人讚他,沒人同情他,王守仁還可以讚歎自己,同情自己。

說來說去,還是“人欲”。

隻有最近這一個月,王守仁做的事與前麵三十多年所做的都不同,他眼睜睜看著兩個仆人病得要死,為了救人,立時拋下一切空想法,放下所有空架子,煮粥浣洗,說笑唱曲,盡一切力量照顧這兩個仆人,這樣照顧人,對這位公子哥兒還是平生第一次,這麽做不是為了讓兩個仆人感激他,更不是要讓別人稱讚他,王守仁做這一切隻有一個目的:真心實意地希望兩個仆人能夠盡快恢複健康。

這一次,王守仁的想法十分誠懇,毫無私心雜念。

沒有私心雜念,隻是一片真誠,王守仁照顧病人這件小事,竟是個“天理”。

王守仁自認是個正直的儒生,自以為半輩子都在“存天理滅人欲”,可現在他才明白,這些年來他的所作所為大半皆是“人欲”,“天理”竟是極少。最可怕的是,王守仁心中的“人欲”竟然泛濫不絕,而“天理”隻是偶爾一閃念,就算抓住了也把持不住,頃刻又消逝了。

古聖先賢說過:“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現在經過一場反思的王守仁真正明白了什麽叫“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人欲泛濫不止,天理稍縱即逝,“人心”之危急險惡,“道心”之微弱渺茫,真是觸目驚心,讓人越想越怕。

好在當下的王守仁手裏還握著一個“天理”,沒有被險惡的“人欲”吞噬。他也記得《孟子》裏有一句要緊的話:“惻隱之心,仁之端也;善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凡有四端於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又說:“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這句話裏,“知皆擴而充之”是個根本,找到心底的良知,把它放大,這是最要緊的。

王守仁手裏握著一點“天理”,這一點天理是如何來的?是在全心全意照顧病人時自然從他心底生發出來的。按孟子的話,這“全心全意照顧病人”當然是個“惻隱”,而惻隱之心是“仁之端也”。

仁,孔夫子最看重這個字。孔子對弟子說過什麽?他說:“仁者,愛人。”這麽看來,“愛人”就是“仁”。王守仁真心實意照顧兩個仆人,就是“愛人”,雖然他愛護的僅僅隻是兩個人,但就從這一點小小的“愛護”中,已經生出一個天理良知,就是這麽一個小小的天理良知,已經足以讓王守仁擺脫痛苦,感覺充實。

仁,竟有如此效力,愛,能使自己充實,若再依孟子所說的“擴而充之”,由愛身邊人到愛周圍人,以至愛天下人,這效力將是怎樣,這感覺又會是如何呢?

這是孔子說的“天下歸仁”嗎?這是《禮記》所說的“天下為公”嗎?這是傳說中的“聖人”境界嗎?

王守仁是個正直的好人,他心裏原有個“成聖賢”的誌向,隻是一直不知道該怎麽做。現在他知道了,“愛人”就是“仁”,“仁”是個“良知”,把這個良知“擴而充之”,由愛身邊人到愛周圍人,直至真心實意去愛天下人,這就是“擴大公無我之仁”,這就能成聖賢了!

就在不經意間,睡在山洞裏的王守仁忽然找到了天下儒生都在追求的“成聖賢”的路,又驚又喜,猛地坐起身來,嘴裏發出一聲響亮的歡呼!

黑暗中這一聲叫喊,頓時把王祥、王瑞給嚇醒了,不知王守仁這是發什麽瘋,或是讓什麽毒蟲咬著了?趕緊點起燈火湊過來,見王守仁席地而坐,滿臉喜色,王祥忙問:“公子怎麽了?”

這時的王守仁滿心都是熱切的想法,必須找個人傾訴一下。見王祥過來,立刻一把扯住:“你坐下,我跟你說幾句要緊的話。”

聽說是要緊的話,王祥也就呆頭愣腦地坐下了。王守仁立刻問:“孔夫子說:‘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這話你聽過嗎?”

王祥其實不知道這話,可是被王守仁弄糊塗了,下意識地點點頭。王守仁也不管他,急火火地說道:“孔子說:‘仁者,愛人。’這‘立人’和‘達人’其實都是‘愛人’的意思,可見愛人、立人、達人,都是一顆仁心,在這上頭沒有分別。可孔子為什麽又說‘己欲立’、‘己欲達’呢?這才是關鍵!誰想成仁?是我自己!誰想愛人、立人、達人?還是我自己!你看,孔子在這裏說的首先是個‘自我’,你說對不對?”

王守仁這些話說得沒頭沒腦,王祥一句也沒聽懂,瞪著兩眼嘴裏勉強“啊”了一聲。

有這一聲答應,王守仁就當王祥聽懂了,接著又說:“孔子說:‘三人行必有吾師,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以前我隻看到前半句,心裏總琢磨著:三個人走在一起就有一個可以當我的老師,可見人生在世應該謙遜到什麽地步!可剛才一閃念間,忽然想起這後半句來,原來孔夫子要說的並不是‘必有吾師’一句,而是告訴學子——別人身上的優點要學習,別人身上的缺點也要留意,自己若有這個缺點,務必改正。這裏頭所說的‘師’其實不是老師,而是個‘借鑒’的意思。別人的優點要借鑒,別人的缺點也要借鑒,誰在借鑒呢?是我!”

王守仁著急忙慌地說了這些話,王祥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麽,隻知道王守仁沒被毒蟲咬著,看起來也沒什麽病疼,不用去管,於是昏昏欲睡。可一隻手被人家扯著不放,想躺都躺不下,隻得胡亂問了一句:“公子要借鑒什麽?”

這時候王守仁滿心都是想法,也沒工夫理會王祥,自己略想了想,又說:“小時候父親對我說過,整部《論語》裏頭最要緊的隻是一句話:‘克己複禮為仁,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這話我記在心裏三十年了,卻怎麽也不能理解。你說,我連懂都不懂,又怎麽能做到‘克己複禮’,又如何能夠‘歸仁’呢?可剛才我突然想到了,原來父親告訴我的話也隻是半句,孔子當時說的是:‘克己複禮為仁,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前麵告訴我們,‘仁’的最高境界就是要‘克己複禮’,後麵這半句卻是告訴我們怎麽才能‘成仁’!我光看了前半句,卻忘了後半句,把成仁的‘法門’給丟掉了,‘仁’都成不了,‘克己複禮’又如何做呢?這真是貪其小而失其大了。”

王守仁這些話王祥勉強聽進耳朵裏一兩分,稀裏糊塗地問了句:“為仁由己’是個什麽?”

給王祥這一問,王守仁更來了精神:“仁’這個字眼兒了不得,此是儒學的核心根脈所在!古人對‘仁’的解說龐雜無章,大而無當,似乎天下萬事萬物無所不包,但我覺得‘仁’就是個聖人境界罷了,關鍵是要明白什麽才是聖人境界。孔子認為‘克己複禮’就是仁,也就是說,能夠達成‘克己複禮’的就是聖人了。可他卻又說,‘仁’這個境界是由自己來尋找,自己去實現的,並不能從別人那裏求來,所以才說‘為仁由己,豈由人乎哉?’也就是說‘聖人境界’本來就在咱們的心裏了,不必到外麵去找,而這個‘聖人境界’說穿了又隻是個‘克己複禮’,這‘克己複禮’究竟又是什麽?”

說到這裏,王守仁放開了王祥的手,又坐在那兒呆呆地出神。王祥雖然脫了身,急著想去睡覺,可看王守仁這個癡癡呆呆的樣子又不放心,隻好強打精神在邊上陪坐。

好半天,王守仁終於抬起頭來:我想起來了,《大學》裏講了一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理,還說‘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也就是說齊家、治國、平天下都由‘修身’而來。誰在修身?自然是‘我’!修的是什麽?修的是我心裏的念頭。人心裏的念頭何止萬千,可仔細想一想,這千萬個念頭其實隻能分作兩類,一個是良性的,一個是不良的。這良性的念頭就是‘良知’,不良的念頭就是‘人欲’,良知隻有一個,人欲卻可以有幾百幾千種變化,但不管它有多少種變化,總之都是錯的,這就是‘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一句的注解!良知是天理,是道心,是成聖人的正路,所以保持良知摒棄人欲,就是修身。可良知和人欲都在我心裏,旁人無從知道,所以判斷良知和人欲的‘修身功夫’隻能自己來做,絕不能假手於旁人。

良知、人欲如何判斷?孟子說過:‘不學而知是良知。’這‘不學’是說良知不必去問人,後麵的‘知’是個判斷的意思。整句話連起來,意思是說:‘不去問人就能自己判斷對錯的這個靈明知覺,就是我們心裏的良知。’說來說去,還是著落在‘我’身上。我心裏的良知靈明不昧,自能知善知惡,在什麽事上知善知惡呢?又必須從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些大事入手。見了身邊的事,就以良知來區分善惡,辨別善惡是非以後就護其善,斥其惡,這就是齊家了。比身邊事更大的是官府的事,比官府更大的是朝廷的事,然而事情再大,變化再多,仍然跳不出一個是一個非,一個善一個惡,一個良知一個人欲,而處事的辦法也無非是良知以為是善的就護持,良知認定是惡的就責備,於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變成了一回事,隻要把自己心裏的良知提煉純淨,大是大非上頭明白無誤,齊家、治國、平天下說來說去也隻是在心裏做一個修煉良知的功夫。能修身者必能齊家,能齊家者就能治國,能治國者就能平天下。

說到這裏,王守仁發現自己無意間竟把如何“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講了出來,不由得一愣,半天才說:“大學》裏專門講到修、齊、治、平,以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成聖賢的大路。我以前不懂這些道理,隻覺得以我的本事,修身尚可,齊家也還勉強,‘治國’卻萬萬做不到,‘平天下’更是連做夢也不敢想的事了。可現在這麽一解釋,修、齊、治、平都是平常事,無非憑良知確認一個善惡,人人可以去做。這個‘成聖人’的路人人可以走,而且隻要肯下功夫,把善惡區分明白,見善即護,見惡即斥,人人都能從修身而齊家,再治國,再平天下。也就是說,修身是個‘克己’功夫,齊家是個‘克人’功夫,治國是個‘克官府’的功夫,平天下是個‘克皇帝’的功夫……”

猛不丁地,王守仁嘴裏竟說出“克皇帝”三個字來,自己也給嚇了一跳,再看王祥,已是睡眼惺忪,人還勉強坐著,可身子卻直打晃兒,根本沒聽見王守仁說的是什麽。

其實剛才王守仁是本能地怕王祥聽見“克皇帝”三個字,可發現這小子根本沒有在聽,心裏又不甘,忍不住把聲音提高了些:“現在我明白了,原來孔子說的‘克己’並不是隻克自己就算了,而是先修煉自己的良知,再去克他人,克官府,克朝廷,克皇帝!自己心裏有了人欲,用良知去辨別,然後去除人欲,就是‘修身’;看到別人因為人欲而作惡,就出來指責,這是‘齊家’;看到官府因為人欲而作惡,就出來斥責,這是‘治國’;看到皇帝因為私欲犯了錯,就出來諫爭,這叫‘平天下’。如此說來,人人可以修身,人人可以齊家,人人可以治國,人人可以平天下!無論是誰,隻要肯在修、齊、治、平四個字上用功,就能成仁取義,達到聖人境界。古人說‘人人皆可為堯舜’,‘人人心中有仲尼’,原來是這麽個道理!”

人人可以成聖賢,個個可以為堯舜,這是一個天大的道理,可是有一個前提:必須有心要成聖賢,這話才有用處。

讀聖賢書的儒生們人人明白成仁取義,人人知道“克己複禮”,無形之中心裏已經立了成聖賢的大誌,王守仁更是誌大才高,心裏早就有這個念頭。所以在這荒山古洞之中給他悟出“人人可以成聖賢”的大道來,頓時快樂得不能自已。可王祥連字也不認得,這一輩子從沒生過“成聖賢”的古怪心思,既然不想成聖賢,對於“成聖之道”當然沒興趣,所以王守仁說了半天,王祥一個字也沒聽懂,什麽也沒學到,見王守仁並沒發瘋,也沒犯病,隻是絮叨個不停,覺得不要緊,垂著頭閉著眼,嘴裏勉強哼哼嘿嘿的,隻想把這位發神經的主子應付過去,好趕緊睡覺。

此時的王守仁眼前一片光明,心裏滿是想法,哪裏睡得著覺?忽然又說:這倒讓我想起《大學》裏的‘格物致知’一說來了。以為我看過朱熹的《格致補傳》,裏頭說:‘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於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是以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於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裏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以為‘格物致知’是要把天下道理都弄懂,天下學問都學會,以至於無所不知,無所不能,這才是個聖人境界。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八個字不要說是人了,就算大羅天仙能做到嗎?要依朱子之言,天下應該沒有聖人才對,可是天下分明又有孔孟兩位聖人在。若說孔孟二位已經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我不信!可若說這二位不是聖人,更講不通。現在依我領悟出來的道理來看,修、齊、治、平無外乎良知,那麽‘格物致知’的‘格’是個處置的意思,‘物’指的就是修、齊、治、平這些具體事物而言,‘致’是個提煉的意思,是個升華的意思,‘知’就是個良知。要把天下事都處置得當,其法門就是提煉良知,隻要把良知提煉得純淨無比,心裏有了這麽一個準繩,靈明不昧,時時覺醒,不論什麽事,良知一喚就醒,有了良知立刻照辦,善就護,惡就斥,天下事物再繁雜,處置起來也都不在話下了。

既然良知如此要緊,人生在世隻要把握住一個良知,就能成聖賢,成堯舜,而這良知又是從‘我心裏’生出來的,正是聖人之道,吾性自足。隻要抱定良知不放手,憑著一顆真心為天下人做事,天地之大任我遨遊!心裏自然充實,人生自然圓滿。我以良知護善斥惡,天下一切邪惡者皆是我仇,天下一切善良者皆是我友,於是朋友滿天下,甚至與仁義天理融為一體,與天地萬物合而為一。隻要護得一個良知,我的心就與天地同光,與日月同明,又怎麽會淪為‘棄婦’而無所歸屬呢?

我被貶到龍場來,是皇上的旨意。表麵看來似乎是皇上拋棄了我,不用我了。但若從‘良知’上頭論起來,我勸諫皇上不要逼害禦史,不論當時我心裏的良知是否純淨,可我這個道理是對的!因為道理合於良知,我勸諫皇上之時,我的心就與仁義天理合而為一,卻偏偏被皇上視為寇仇,豈不怪哉?這麽看起來,被貶逐的不是我,被孤立的不是我,反倒是皇上!如今我被皇上一人仇視,可天下將我引為至友;皇上卻隻和幾個太監結黨,而與天下人形同寇仇,真正被天下人厭惡的那個‘棄婦’並不是我,反倒是皇上……

到這時,王守仁把道理越想越深,越解越透,隻覺渾身大汗淋漓,回思半生所讀的聖賢書,條條句句都通了,都透了,都懂了,心裏這份舒暢滿足無法用言語形容。激動之下,說出的話越來越大膽,已經到了毫無顧忌的地步。到最後,連王守仁自己都有點慌張起來,雖然明知道深山野林沒人聽見,可還是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

至於王祥,此時早已昏昏沉沉,嘴裏連“哼嘿”之聲都沒有了。隱約覺著王守仁的話似乎說完了,頓時身子一歪躺在草墊上,眨眼工夫就打起呼嚕來了。

至於王瑞,隻是王守仁呼嘯尖叫的時候醒了片刻,轉眼即睡,王守仁說了什麽話,他一個字也沒聽到耳朵裏去。

孔子說的“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這話對。

在龍場的這片暗夜裏,王守仁憑著心中的堅韌執著終於找到了仁義良知,明白了克己複禮,認出了腳下一條成聖賢的大道。可與他睡在一起的兩個仆人什麽也沒悟透,什麽也沒想到,隻管睡他們的大頭覺。於是王守仁悟道之時衝口而出的那些道理心得,此二人一絲一毫也未能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