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指破盡百年賊

廣西變亂因皇帝的私欲而引發,為了應付這場戰爭,大明朝廷調集了能征慣戰的將領,招募了以凶猛著稱的土兵,先後集結了二十多萬軍隊,把半個廣西圍得水泄不通,逼著當地七萬百姓起來造反,這一仗最終的勝負無人可以預料,但血流漂杵的結局卻是躲不過的。

在中華帝國幾千年曆史上,像這樣無端引發又以悲劇收場的瘋狂事變已經不知發生過多少次,從挑起戰爭的嘉靖皇帝、部署戰事的閣臣和兵部、指揮戰爭的廣西都禦史姚嫫和總兵官朱騏、參與戰爭的將領和土司宣慰使,到被官軍團團圍住的土司、土目、被裹脅進來的幾萬百姓以及思恩、田州兩府那些無法抗拒暴力、隻能束手待宰的老幼婦孺,在這場無法逆轉的戰爭麵前都已斷了退路。如果不是王守仁奉命到了廣西,可以說,世上任何人都無法令這場戰爭停止。

可王守仁卻依著心底的良知,做出了常人連想也不敢想的勇敢舉措,孤身一人麵對盧蘇、王受這一幫叛亂首領和七萬名凶猛的“狼兵”,隻說了幾句溫和樸實的話,做了幾件合情合理的事,就兵不血刃平定了思恩、田州地方的叛亂,收服了盧蘇、王受兩個強人,拯救了數以十萬計的生命!這真應了孟子那句震古爍今的名言:“仁者無敵。”

孔夫子說:“克己複禮,天下歸仁。”克己,就是先克皇帝,再克重臣,再克官員,又克儒生,這些人都“克住”了,最後再克百姓。而儒生們做“克己”功夫,最終目的還是為了克皇帝。因為隻有真正克住了皇帝,克住了朝廷,社會秩序才能保證,“天下歸仁”才可以實現。

現在王守仁做了一個“致良知”的功夫,不惜違抗聖旨,獨斷獨行,用他的勇氣和睿智克住了皇帝的私心,克住了朝廷的暴力,於是七萬百姓不必等人去“克”就自行散去,思恩、田州兩地的社會秩序頓時恢複,至少在廣西一省之內,“天下歸仁”四個字被做出了幾分模樣來。

單看這一件事,我們就可以肯定:孔孟儒家思想是正確的,“克己複禮”是正確的,要說有錯,那隻是後人把這四個字的根本意思理解錯了。

良知之學講究一個“悔過”,凡是曾經錯誤理解“克己複禮”的中國人都應該承認自己犯了錯,認識了錯誤就自己改。千萬不要給自己找借口,把後人的過錯都賴在孔、孟兩位古人身上。因為這種抵賴毫無益處,隻能是自欺欺人,自坑自害。

一句話救了十萬人!對於旁觀者來說,心學宗師王守仁在廣西的作為已經十全十美,可王守仁的心裏卻一刻也沒有安寧,因為剛到梧州時廣西布政使林富對他說的那些話,始終被王守仁記在心裏。

斷藤峽、八寨的山賊盤踞思恩、潯州兩府交界之地,順大藤江北上可以進入平樂府、柳州府、桂林府,南下可以到達南寧府,為患千裏,思恩、潯州、平樂、南寧、柳州、桂林六府百姓皆受其害,半個廣西不得安寧。而且這股山賊禍害地方不是十年,也不是一百年,而是數百年累世聚居之賊!這樣窮凶極惡的山賊不能平定,就像一處病灶,不管哪裏有事,斷藤峽之賊都會趁機大鬧,有這些山賊在,半個廣西的老百姓就沒有太平日子可過。

當然,王守仁也知道斷藤峽、八寨之賊不好剿。早前幾十萬大軍奈何他們不得,後來土司動用手裏的“狼兵”也不過動了山賊一點皮毛,王守仁雖有心剿斷藤峽之賊,可他初到廣西,對地方上的軍情民情都不了解,加之思恩、田州初定,局勢仍然不穩,廣西一省兵馬集結於南寧府、柳州府兩處,一時難以調動。

事事生疏,處處掣肘,剿匪的事很不好辦。

若換了別的官員,此時一定會想:皇上命我平定思恩、田州之亂,現在亂局已平,大功告成,向朝廷邀功請賞還來不及,誰有閑心去剿那些積年慣匪?就算要剿,也等三年兩載以後,地方安定,軍隊騰出手來再剿不遲。可王守仁不是個普通官員,這是一位專做“致良知”功夫的大宗師,他想事做事的準則與眾不同。

在王守仁想來,什麽是儒生?立救國救民的大誌,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為己任的人才配稱儒生。這些儒生做了官,就是來給老百姓賣命的。在朝廷裏做官,要時時監督皇帝,為民請命;在地方上做官,就要給百姓們當牛做馬,凡與百姓利益切身相關的事,當官的就算拚上一條命,也要替百姓們把事辦妥,這才是一個儒生、一個官應有的良知。

現在王守仁擔任了兩廣巡撫,就必須給廣西百姓當牛做馬,替他們出力賣命。此是良知使然,規避不得。

於是王守仁在辦理公務之餘,把盧蘇、王受以及地方上的土司、土目、百姓們找來仔細詢問斷藤峽、八寨一帶的賊情,從賊眾數量、山寨分布到山川地勢、進退道路全都細細查問明白,然後關起門來對著地圖一夜一夜地用心琢磨,足足下了十幾天功夫,漸漸給他悟出了一些剿匪的門道。

王守仁是個最會用功的人,知行合一,辦事效率很高,腦子裏有了想法,立刻由此切入,又花了幾天工夫,已經製訂出一個剿匪的計劃。於是把盧蘇、王受兩人找來,對他們說:“本院奉旨到廣西安撫地方,可思恩、潯州之間竟有積年巨盜不能平定,百姓受害不淺,所以本院決心調動兵馬剿滅斷藤峽、八寨的山賊匪類,隻是在這些地方打仗,官軍不如土兵,本院想和你們商量一下,借些兵馬。”

聽王守仁說要剿斷藤峽的山賊,盧蘇和王受對看一眼,都覺得十分意外。

王受原本是田州丹良堡土舍,這丹良堡是官軍在田州的駐軍之地,王受手下的兵馬就是朝廷所說的“狼兵”,隻要朝廷有了戰事,就會隨時征調。因為斷藤峽一帶山賊為患太烈,官府時時要派兵防堵,所以王受和這些山賊打過不少的仗。至於盧蘇,本是思恩州土司手下的大土舍,而思恩州又是受斷藤峽、八寨之賊騷擾最凶的地方之一,盧蘇也屢次追隨土司、官兵去剿過賊。可官兵、狼兵每次進了斷藤峽,不是找不到山賊的影子,就是中這幫賊人的埋伏,損傷士卒,每每吃虧,幾乎沒占過便宜。現在王守仁說要剿賊,兩個土官心裏都有些慌了。王受忙說:“斷藤峽這夥賊十惡不赦,個個該死!王都堂要替地方剿賊,是件好事,我們這些人一定誓死追隨。隻是斷藤峽內山高林密,江流四布,綿延千裏,四處相通,非常複雜,而且山中多有洞穴,小的能藏幾十人,大的能藏千百人,這幫山賊在斷藤峽盤踞多年,巢穴極多,又最會走避躲藏,遇上小股官兵就出來交戰,一旦遇到大軍,他們立刻鑽林進洞,無跡可循。都堂要剿賊,最好集結足夠的兵力從思恩、潯州、平樂府、柳州府四個方向同時動手,先攻破險要之地,進山之後就分成多股仔細梳篦,見洞抄洞,見林搜林,凡是山賊見了就殺,這樣或許有效。”

王受是個老實人,對王守仁說的也都是老實話。可他這些話裏分明透出一個“不願戰”的意思來。

正如王受所說,斷藤峽之賊既凶惡又奸猾,遇到大股官軍進剿,他們就鑽林進洞,藏得無影無蹤。王受明知道山賊有這一手兒,卻出主意讓王守仁調官軍從四個方向同時進兵,這不是故意驚動山賊嗎?到時候就像他說的,這幫賊人一受驚,立刻鑽進密林山洞躲了起來,官兵也好狼兵也好,自然是撲個空。

顯然,王受這位丹良堡土舍認為剿斷藤峽之賊難以取勝,能“撲個空”就是造化了。

廣西狼兵一向以勇猛著稱,可現在連狼兵首領都不願意和斷藤峽之賊交戰,聽了這話,王守仁不禁眉頭微皺。

王守仁到廣西以後化解了一場大戰,保全了一方土司,救了無數人的性命,當地人對王守仁感恩戴德,崇敬得很。現在盧蘇看出王守仁有點不高興,趕緊在旁邊說道:“王都堂想剿斷藤峽的賊,真正得實惠的是我們這些土人。在這件事上我們哪能不盡力?盧某在思恩這個地方還有些名氣,在這裏做個保證:隻要都堂一聲令下,思恩府所有土舍、土目、頭人麾下人馬都聽都堂調撥!”說了這話還覺得不夠,又拍著胸脯保證道:“不隻思恩,就連果化、歸德、向武、歸順這些地方我也說得上話,都堂要剿賊,我就去給都堂借兵!”

盧蘇把話說到這個地步,王受也受了鼓舞,站起來高聲說:“慶遠府與田州府山水相連,東蘭、那地、南丹三地土司兵強馬壯,我在當地土司那裏也說得上話,隻要都堂一句話,我就順著紅水河北上,到慶遠府去替都堂借兵!”

盧蘇、王受這些人都是憨厚爽直的脾氣,做事全憑**,隻要是他們信得過的人,必能誓死效命。現在王守仁以自己的誠信得到了這些土人的信賴,這些人也就真心實意替他賣命。有這兩個人幫忙聯絡,廣西地方上南到歸順、向武、奉議、果化、歸德,北至南丹、那地、東蘭都可能加入剿匪之戰中來,再加上思恩、田州兩地土兵,可以說,廣西內一半以上的“狼兵”都會齊了,粗略算算就有五六萬人!

能一次動員起五六萬狼兵,王守仁這個新到任的兩廣巡撫麵子實在不小。

土司們願意追隨王守仁剿匪,這是好事。但盧蘇、王受這個“大集狼兵梳篦山林”的打法卻未必有多高明。王守仁先對兩人拱拱手,這才微笑著說:“多謝兩位仗義相助。隻是剿斷藤峽、八寨之賊實在用不了幾萬兵馬,我手裏現有一萬多人,夠用了。”

一聽這話,盧蘇、王受麵麵相覷,都不作聲了。

王守仁笑著說:“斷藤峽的山賊能作惡數百年,屢剿不絕,因為其有四強:敢戰,能守,會逃,精明。何謂敢戰?山賊聚族而居,結成匪幫,互相呼應,遇到官軍進剿,隻要鑼聲一響周圍各寨齊至,片刻工夫就能集結數千人,因此凶惡敢戰;何謂能守?山賊在斷藤峽、八寨等地盤踞多年,憑高就險,把守要害,官軍強攻之時傷亡慘重,銳氣一折,後麵的仗就不好打了;何謂會逃?這幫人不農不牧,沒有田地財產,也就無所牽掛,山寨守得住就守,守不住就棄了寨子逃進深山密洞,官軍走後,他們又回來重建山寨,一無所損;何謂精明?山賊在周圍府縣布有眼線,地方兵馬略有動作,這些人立刻覺察,能戰就戰,不能戰就逃之夭夭。因為有此‘四強’,兵馬進剿不是撲空就是吃虧,略有放鬆,他們就出來搶劫。現在咱們要破山賊,就得從這‘四強’下手,隻要破了他們的法,這些賊就容易對付了。”

王守仁的話實在出奇,盧蘇忙問:“請問都堂要如何破山賊的法?”

王守仁抬起頭來略想了想:“對斷藤峽山賊而言,最厲害的是他們在各處分布的眼線。不但遍布州府縣鎮,恐怕就連附近的村莊寨子裏也有,平時山賊何時打劫,劫掠何處,都靠眼線給他們指路。這一次朝廷為了平定廣西,調動了廣東、江西、湖廣三省大軍,廣西地麵上的官軍也都奉調出征,所有人都盯著思恩、田州,無暇他顧,斷藤峽周圍的軍備一下子鬆懈了,於是山賊呼嘯而出,到處搶劫。如今思田之亂已平,廣東、江西、湖廣兵馬都遣散了,而廣西官兵卻還集結在梧州,斷藤峽周邊府縣幾乎沒有官兵,山賊通過眼線知道了這個情況,絕不擔心有人來剿他們,必然疏忽。這是他們的眼線已失,沒了‘精明’之利。咱們偏就在此時進剿,而且不告知官府,不準備糧草,不安排官軍接應,單靠土兵之力忽然潛入斷藤峽,先奪下他們設置的關隘險要,使其失去‘能守’之功,然後一鼓作氣衝進山賊老巢,窮追猛打,步步緊逼,這種時候他們那‘會逃’的本事也用不上了。至於‘敢戰’嘛,山賊畢竟是賊,做賊心虛,隻要咱們破了他‘四強’之中的三強,戰場上麵對麵鬥起來,我相信山賊絕不是你等的對手。”

王守仁這一計神出鬼沒,盧蘇、王受一時都沒聽懂,各自想了好半天,這才漸漸明白,越往深處想,越覺得王守仁的主意在理,甚而超乎常理,高明到了極處!王受忍不住叫了一聲:“王都堂真是諸葛亮在世!”

盧蘇年紀比王受大幾歲,想事情比王受深些,又琢磨良久才說:“斷藤峽的山賊說起來是一夥兒,其實並不在一處。北邊平樂、思恩、潯州三府交界之處兩三百裏有多處山寨,南邊的牛腸、六寺、仙台、花相、白竹、古陶、羅鳳等地也有他們的寨子,平時統稱為‘斷藤峽’,其實細分的話又分成斷藤峽和八寨兩地。咱們手裏不過幾千人馬,如果從南往北,必然先打八寨,斷藤峽的賊得了消息,可能來援,又或逃走,總之無法消滅。若從北往南先打斷藤峽,再平八寨,結果也是這樣。一支兵打兩處賊,就怕難以呼應……”

不等盧蘇說完,王守仁已經接過話來:“你說得對。一支兵打兩處賊,是打不贏的。但咱們手裏正好有兩支兵。你們兩位的兵馬是一路,另一路則是從湖廣調來的土兵,這支土兵有六千人,現在駐紮在南寧附近,我準備用他們打斷藤峽,你們這一路專攻八寨,你看如何?”

原來思恩、田州變亂之時,朝廷為了大舉鎮壓,除了調動幾省二十多萬大軍殺進廣西,又專門從湖廣省內調動了一支六千人的土兵進了廣西。

所謂“土兵”就是湖廣湘西一帶的彭姓土司兵。這一帶的土司從殘唐五代時占據地盤,在當地已經做了八百多年的土皇帝。大明建立之後,這幾家彭姓土司都歸順了朝廷,被封為宣慰使,實際上成了被官府承認的世襲土司。由於當地貧窮偏僻,人多地少,老百姓為了生存下去養成了一副凶強好鬥的脾性,當地土司也很貪財,隻要官府給賞,這些土司就帶著手下替朝廷賣命,什麽樣的惡仗都敢打,以其勇猛與廣西的“狼兵”齊名。

這次朝廷要收拾廣西的亂局,對手正是當地狼兵,為了克製狼兵,就專門從湖廣調來了六千土兵,帶兵的正是當地最著名的兩位大土司,保靖宣慰使彭九霄,永順宣慰使彭明輔。

土兵的脾氣暴烈凶猛,戰法也確實與眾不同,早先二十多萬官軍尚在梧州集結,還沒往思恩、田州開進的時候,彭九霄、彭明輔已經帶著他們的土司兵孤軍深入數百裏到了南寧府,打算以六千兵力與盧蘇、王受的數萬人先戰一場!若不是王守仁隨後也到了南寧,彈指之間平定了戰亂,土兵和狼兵怕是已經在南寧城外打了幾場惡仗了。

現在廣西變亂已平,狼兵盡被王守仁收服,成了剿滅山賊的膀臂,這支駐紮在南寧附近的土兵,也正好用來攻打斷藤峽,為廣西一省百姓除去心腹之患。

對此王守仁早就訂好了計劃:“現在廣西無事,各省兵馬都已回撤,隻剩下六千土兵還在南寧附近。我已經給彭九霄、彭明輔兩位宣慰使下了密令,叫他們做好進攻八寨的準備。對外則宣稱廣西之亂已平,官兵皆已遣回,湖廣土兵也回原籍,命兩位宣慰使領著部下坐船進入鬱江,由此北上經黔江、柳江、融江,一路上大張旗鼓,每到一處府縣就上岸吃飯,讓所有人都知道土兵正要撤出廣西,回湖廣去。這一來,土兵們就正好從斷藤峽一帶經過,而且有了前麵的掩飾,斷藤峽裏的山賊隻知道這是土兵回湖廣,絕想不到這些人是衝著他們而來。至於這支土司兵,我已嚴令他們必須在四月初一到達潯州府,立刻由陸路轉道進入大藤江,最遲在初二必須趕到龍村埠上岸,殺進斷藤峽,掃**各處賊巢。”

說到這裏,王守仁把盧蘇、王受看了一眼,見這兩人都滿臉興奮躍躍欲試,這才又說:“至於你們兩位,此前不要有任何異動,就連兵馬也不要集結,以免被山賊的眼線察覺。到四月初一湖廣土兵動起手來之後,你們就率領手下坐船沿清水江而下,二十二日,所有人馬務必在賓州城外會齊,二十三日進兵,立刻攻打八寨!”

盧蘇、王受都是替朝廷打過多年仗的人,聽了王守仁一番布置,心服口服,除了點頭稱是,竟沒一句話可問。盧蘇這個老實人也想不出什麽稱讚人的話來,憋了半天,仍然說了句:“王都堂真是諸葛亮在世……”

陽明先生對斷藤峽山賊做出的“四強”的分析高明之至,破這“四強”的法子更是招招出奇,這股幾百人來從未被官府降伏的惡賊,一下子被這位新到任的兩廣巡撫掐住了七寸。

眼看嘉靖七年的春節已過,地方上確實太平了,王守仁也把一切都安排妥了,就於嘉靖七年二月底在南寧城裏發布告示:保靖宣慰使彭九霄、永順宣慰使彭明輔領所部兵馬即刻撤出南寧,回湖廣安置。

土兵打仗厲害,可平時極不安分,軍紀最差,偷搶拐騙無所不為。自從進駐南寧以來,這些土兵一仗也沒打,整天禍害百姓,壞事幹了無數,當地人對他們恨之入骨,卻又無可奈何。現在聽說土兵要撤走了,百姓們高興得像過年一樣。這個消息也不脛而走,傳得眾人皆知。

王守仁要的就是把消息傳出去,讓斷藤峽的山賊聽到風聲。於是親自上船跟著土兵沿水路回撤,表麵說是要監督土兵們撤出廣西,其實是親自率兵剿滅。為了把戲做足,王守仁專門給沿江各府縣下令,禁止湖廣土兵上岸,所有供應的糧食都直接送到船上來。這樣做一是為了保密,二是也為加快進軍速度。

在王守仁的督促下,土兵的行軍速度果然很快,兩個月走了幾百裏水路,一口氣到了大藤江邊,不論官府、山賊還是百姓,沒有一個人對這支兵馬產生過任何懷疑。等四月初一土兵們趕到潯州府桂平縣,趁著夜色悄悄登岸的時候,人群裏卻多了一乘竹轎,癱在轎裏給人抬著走的,正是兩廣巡撫王守仁。

這年王守仁已經五十七歲了,從年輕時他的身體就不好,又不知道保養,落了一個咳嗽的病根子,這次到了廣西,天氣炎熱如火,而且潮濕異常,飲食水土處處讓王守仁不能適應,到任不久就中了炎毒,渾身腫起一片片毒疹,奇癢無比,還不能抓撓,隻要搔上一把,立刻留下幾道紅痕,片刻工夫連這裏也腫起來了,白天煎熬難忍,晚上無法入睡,現在為了突襲斷藤峽,王守仁和土兵們一起在船上整整住了一個月,這一路走來天氣越來越熱,走到貴縣的時候已是三月中旬,春末夏初,暑熱難當,早前的熱毒一下子全都發作起來,奇癢徹骨,口幹舌燥,頭疼身乏,焦慮欲死。等土兵們終於趕到大藤江,王守仁已經被身上的惡疾折磨得步履艱難了。

四月初一這天土兵們到了桂平,白天不動聲色靠岸休息,天一擦黑就悄悄登船駛進了大藤江,四月初二在龍村埠登岸,立刻分兩隊衝進斷藤峽。

這斷藤峽果然是個絕險之地,山路曲折,澗水橫流,到處都是密林深洞,隻有鳥獸,不見人煙。湖廣土兵的老家湘西一帶也是這種地勢,熟悉得很,攀山越澗行走如飛。隻有一個兩廣巡撫王守仁又病又弱,又癢又咳,先是自己硬撐著趕路,沒走幾步就頂不住了,隻好叫人攙著,半個時辰後,攙著也走不動了,不得不紮了個竹轎,讓土兵們四人一班輪流抬著他,咬著牙往深山裏摸進去。

就這麽走了一夜又半天,直到第二天下午,前麵的哨探回報:匪徒的山寨離此隻有兩裏遠了,對於殺到眼前的土兵,這些山賊毫無察覺。

聽了這話,彭九霄、彭明輔兩位土司官放下心來。叫土兵們就地休息,準備天一黑就殺進賊巢。可王守仁坐在轎子上卻忽然想出一條妙計:

“晚上攻打賊巢,在別處是個好辦法。可這一帶山高林密,山賊又熟悉地勢,隻怕咱們一衝,他們四散而逃,反而打不著了。廣西的天氣炎熱如火,現在正是盛夏,又正當寅時,是一天裏最熱的時候,這幫山賊一定都躲在屋裏納涼,絕對不會有準備。咱們就趁這個機會殺進賊巢,必收奇效!”

王守仁這個主意實在有意思。兩個土司趕緊依計行事,隻叫手下略作休息,立刻挺著長矛大刀,一聲呐喊衝出叢林,直撞進賊巢裏去了。

斷藤峽的山賊原本凶悍善戰,可他們對摸到麵前的土兵們沒有絲毫防備,加上天氣酷熱,所有人都躺在屋裏避暑,對手忽然殺到麵前,很多山賊連房門都沒出,就被赤條條地殺死在地上,剩下的都慌了手腳,全無戰心,隻知道四處亂鑽亂跑。

也就轉眼工夫,斷藤峽裏的山寨一座接一座被土兵們攻破了,隻見滿山遍野都是山賊,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卻沒有一個回頭抵抗,任憑土兵們在背後趕殺,一直殺到天黑還不罷手。直到天亮的時候,又有山賊趕來援手,占據山頂險要之地阻擊土兵。可這些湘西土兵凶猛異常,已經殺紅了眼,一個個口銜鋼刀順著懸崖絕壁攀緣而上,山賊竟然阻止不住,片刻工夫又奪下山頭,大群山賊隻得繼續向深山中逃竄。

湖廣土兵果然厲害,四月初三下午開始攻殺,初四整整打了一天,當夜又追殺了一夜,到初五仍然毫不停歇,拚命趕殺山賊。到這時,斷藤峽裏的賊眾已經沒有再戰的勇氣,隻剩逃命的本事了。哪知山路忽然中斷,麵前一條大江攔住去路,原來土兵們已經趕殺到橫石江邊。眼看無路可走,剩下的兩千多山賊有些回頭做困獸之鬥,更多的人扔下兵器,拚著命跳下了橫石江。可這橫石江本是山峽間的一股激流,水聲如雷,臥石如虎,白沫如沸,浪卷千尺,平時有船也渡不過去,這些人空著手跳下江去,頓時被急流吞沒,或被怪浪卷起,撞死在鋒利的岩石上,慘叫哀號聲震峽穀。

經過一場殘酷的血戰,斷藤峽裏的山賊幾乎全部覆沒。

與此同時,依著王守仁早先的計劃,盧蘇、王受也率領手下幾千狼兵悄悄趕到了賓州。因為這一仗是王守仁親自部署的,盧蘇、王受都盡力而為,就連他們手下那些原本軍紀極差的狼兵也變得守紀律了,穿州過府悄然而行,絲毫也不敢禍害百姓,以至於行軍二十多天,當地百姓們竟然不知道幾千人的軍隊從他們寨子旁邊經過。

靠著突襲之利和嚴明的軍紀,狼兵們悄無聲息摸到八寨匪巢附近。這些狼兵都是本地人,既熟悉地形又適應氣候,他們本來又都是朝廷的雇傭兵,常年打仗,能征慣戰,加之八寨山賊沒有提防,頓時大敗而逃。

隨後這一仗打得異常殘酷,狼兵們攻山破寨拚命追殺,一直把幾千山賊趕到了橫水江邊,這裏倒是停著十幾條小船,可山賊都爭著過江逃命,人多船小,又趕上風雨大作,混亂之中,所有小船都傾覆在江中,渡江而逃的山賊大半淹死江中,留在岸上的大都被狼兵所殺。

經過這場殘酷的戰鬥,八寨匪巢全被拔除。盧蘇、王受意猶未盡,請求搜山,可此時天降大雨,而且一連下了十幾天,等雨停後狼兵們才進山搜索,卻發現深山之中有幾千名男女老少全都病餓而死,屍體層層疊疊堆滿了山洞石穀,慘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