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裏的暗戰

殲滅斷藤峽、八寨兩路山賊之後,廣西境內的局麵基本穩定下來,大股匪幫被消滅之後,剩下的少量殘匪不得不遠遁山林,輕易不敢出來作亂了。在廣西這個山高林密、民族混居、土司割據、戰亂不停的偏遠窮省忽然出現了一種難得的平靜。百姓、土司、官府、衛所,所有人都驚訝地發現,久違了的和平突然降臨在整整一個廣西省的頭上,就連給朝廷當慣了雇傭兵、一輩子都在替人賣命的“狼兵”們也回了故鄉,脫下鐵盔藤甲,收起毒弩砍刀,一個個彎著腰到田裏種起了莊稼。到處是一片安寧祥和,平靜得讓人有些難以置信。

所有人都過上太平日子的時候,王守仁卻還在忙著他的公事,一方麵向朝廷上奏廣西的戰果,請求對地方給予體恤,同時請求在深山之中加築衛所,要害之處增派兵力,以免盜賊散而複聚,再生禍患。與此同時,王守仁本身還要麵對一個凶殘的對手,這就是廣西境內可怕的瘴疫和炎毒。

咳嗽的病根子也發作了,經常咳得頭都抬不起來。可早前軍務繁忙,既要招撫地方,又要用兵剿匪,整天動腦筋,人也東奔西跑,顧不上病,結果病情越來越重。到後來腳上又生了一個毒瘡,連走路都困難起來。

就是這樣的困境裏,王守仁仍然每天操勞公事,沒有片刻清閑。在他想來,自己這次到廣西是為平定思恩、田州叛亂,現在叛亂已平,公務雖多,畢竟有個頭兒,把手裏的事盡快辦妥,就可以辭了官回浙江老家休養。水土不服,回到浙江就好了,至於咳嗽,這是個老病根兒,調理一下也就過去了。

可王守仁哪裏知道,他這次竟是犯了天真的毛病,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就在王守仁在廣西操勞忙碌的時候,這天忽然接報,從京城來了個錦衣衛千戶,在衙門前求見。王守仁趕緊把這個錦衣衛千戶接進府衙,問他:“上差到此,可有旨意?”

那錦衣衛千戶在王守仁麵前倒是出人意料的隨和,笑著說:“小人是錦衣衛千戶聶能遷,此來並無旨意,也沒有公文,隻是專程從京裏給王都堂帶了一封信來。”說著從懷裏取出一封信遞到麵前。王守仁接過一看,信的封皮上署名竟是“桂萼”。

桂萼是與張璁一起靠著“大禮儀”巴結皇帝,從底層飛升上來的一個新寵,也是朝廷裏最著名的一個小人,其名聲之臭竟還在張璁之上。可嘉靖朝就是這些小人得誌,桂萼仗著“爭大禮儀”的功勞和皇帝的寵信,幾年工夫竟當上了朝廷六部之首的吏部尚書,還兼著一個大學士的頭銜兒,氣焰熏天炙手可熱。

但桂萼與王守仁從沒有過任何交往,而且所有人都知道桂萼和張璁是一起爬上來的,可是因為張璁率先提出《大禮或問》,第一個向閣老發難,是議大禮的頭號功臣,更得嘉靖皇帝寵信,所以爬得比桂萼更高,此時已經成了內閣輔臣之一,桂萼因此很不服氣,竟與早年的同夥張璁爭鬥起來,鬧得勢成水火,真應了孔子那句話:“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當然,桂萼和張璁之間這場爭鬥有一部分是嘉靖皇帝在暗中挑唆,因為嘉靖是個精明的皇帝,知道靠這幫小人迫害大臣還可以,但要說治理一個大國,張璁也好,桂萼也罷,都不是這塊材料,所以早晚要把這些小人除去。

既然早晚要除掉這幫東西,讓他們先自己鬥起來,將來嘉靖皇帝想下手時,隻要把手一指,這幫小人就會自相殘殺起來,豈不甚好?

於是在嘉靖皇帝的暗中授意下,桂萼、張璁越鬥越凶。而王守仁這次到廣西平叛立功,是張璁舉薦的,桂萼本來就嫉妒得很,暗中把王守仁也視作政敵。現在桂萼忽然派專人從北京送來一封信,其中內情倒讓王守仁費解。於是立刻拆開信來看,這一看,王守仁不禁暗吃一驚。

原來桂萼在信上和王守仁商量的,竟是一件國家大事。

原來在大明朝西南邊境有個屬國名叫安南(即越南),這安南國的黎朝皇帝一向對大明臣服,年年派使臣來朝貢,兩國之間的關係很親近。可是明武宗正德年間,安南國的大臣莫登庸挾天子以令諸侯,控製黎朝皇帝,奪取了國內的實權,黎朝皇帝黎昭宗幾次派人向大明求援,可使臣都被莫登庸攔截,無法到達京師,以至於安南內亂的事,大明王朝竟不知情。

到嘉靖六年,莫登庸已經掌握了國內的軍政大權,於是公然宣布廢除黎朝皇帝,自立為帝,改“黎朝”為“莫朝”。到嘉靖七年,莫登庸派使節到京師朝貢,聲稱黎朝皇帝後嗣已絕,請求嘉靖皇帝冊封莫登庸為安南國王。

安南原是大明的屬國,國內大事都要聽取大明皇帝的意見。想不到莫登庸竟敢擅自改朝換代,使得大明王朝威信掃地,也損害了明朝在安南的種種利益,嘉靖皇帝大怒,當殿斥責安南來使,不肯冊封莫登庸,甚至揚言要派重兵攻入安南,收拾莫登庸這個逆賊。

當然,嘉靖皇帝要出兵攻打安南隻是一句恐嚇罷了。因為安南偏居西南一隅,而且這個國家地勢非常奇特,看起來像個蝌蚪,國土又細又長,明軍要攻安南,別的不說,光是行軍就要走一兩千裏,而且那一帶氣候炎熱似火,到處都是高山密林,河川紛流,地形極其複雜,明軍想進入安南作戰絕非易事。更何況早在莫登庸篡奪黎朝政權以前,安南國內早就戰亂不斷,各路軍閥彼此攻殺,這麽一個亂局,嘉靖皇帝也不願意隨便插手。

嘉靖皇帝恫嚇安南使臣,隻是讓莫登庸知道害怕,同時向安南人表態,明朝並不支持莫登庸。可吏部尚書桂萼竟將嘉靖皇帝的恫嚇信以為真,以為皇帝真想對安南用兵,於是立刻想起了正在廣西平定叛亂的王守仁。

王守仁是張璁的同鄉,是黃綰和方獻夫的恩師,而黃綰、方獻夫和張璁走得很近,事實上已經結為一黨。按說桂萼應該把王守仁也視為政敵才對。可桂萼在黨爭方麵極有天賦,已經察覺王守仁孤芳自賞,並未與張璁等於結黨。

此時的大明朝廷內部黨派林立,幾股勢力正在拚死較量。其中內閣首輔楊一清、閣臣謝遷等人在皇帝麵前不太得寵,可他們資曆深,能力強,處理政事遠比張璁、桂萼要得力得多。張璁因為在爭大禮的時候率先上了《大禮或問》,由此成為嘉靖皇帝眼中頭一號寵臣,如今已經入閣,身邊又有黃綰、方獻夫等人追隨,氣焰始終壓過桂萼。於是在這三股勢力中桂萼的力量最弱,因此桂萼突發奇想,既然王守仁並沒有完全被張璁、黃綰這些人拉過去,那麽自己有沒有可能把這位天下聞名的能臣拉過來呢?

要是能把王守仁拉過來,桂萼手裏就有了足以抗衡楊一清和張璁的力量,通過保舉王守仁為內閣,桂萼就有機會打倒楊一清拉進來的那個“多餘的”閣老謝遷,為自己將來入閣掃清道路。但要想把王守仁這麽個大人物拉過來,就必然要給他一份足夠大的禮物才好。於是桂萼想到,何不在嘉靖皇帝麵前進言,讓王守仁率領大軍攻入安南擊敗莫登庸,如此一來,王守仁立下了天大的功勞,入閣是一定的。而王守仁入閣之後,自然要感謝他桂萼的成全之情,這樣一來,桂萼撈到的好處就多了。

桂萼的想法真有些癡人說夢的味道,可這位吏部尚書真就寫了封信送到廣西,親自來和王守仁商量攻打安南的事項。隻要王守仁一點頭,桂萼就立刻想辦法說服嘉靖皇帝對安南用兵。

看了桂萼的信,王守仁先是目瞪口呆,繼而氣得火冒三丈!

明朝大軍要攻安南,必從廣西而出,如此一來,就一定會在廣西境內調集兵馬,征集糧草,可廣西本就是個窮省,百姓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加之思恩、田州之亂也鬧了一陣子,雖然靠著王守仁的智慧解決了爭端,並沒有打惡仗,可兩年兵禍,把本就貧窮的廣西搞得更窮了。現在桂萼建議王守仁提兵去攻安南,這不是要讓廣西一省雪上加霜嗎?

何況廣西地方原本就戰亂不休,如今好不容易才化劍為犁,各家土司偃旗收兵,太平日子才過了幾個月而已!想不到遠在京師的吏部尚書竟為了一己之私,要在大明和安南兩國之間挑起一場戰火,而在這場戰爭中直接受害的就是苦不堪言的廣西百姓。

桂萼是個小人,這一點天下人都知道。對這種人王守仁本就厭惡,現在又看到桂萼的邪惡心思,更是壓不住胸中的怒火,當即沉下臉來:“請回去告訴尚書大人,廣西戰亂剛平,百姓窮苦,無法籌措糧餉,加之戰事結束之後,我已經把廣西、湖廣、福建、江西四省兵馬全部遣散,就連專門征調的湖廣土兵也已經回湘西去了,如今我手裏沒有一兵一卒可用,更談不到攻打安南了。”

聶能遷忙說:“卑職來廣西之前就已聽說王都堂以一人之力安撫了廣西境內七萬狼兵,這些人對都堂極為信任,都願意為你賣命,都堂領著狼兵去剿八寨之賊,果然得心應手。如今別的兵馬且不論,單是把這七萬狼兵召集起來,也足夠攻打安南了吧。”

王守仁淡淡一笑:“聶大人說哪裏話?我到廣西之後隻是收拾了一個土舍盧蘇,一個土目王受,他們手下的土司兵不過幾千人,所謂‘七萬狼兵’隻是謠傳罷了。如今就連這幾千土司兵也都已經回鄉務農,一時召集不起來。再說,這些人畢竟剛剛鬧過一次,立刻召集他們去攻安南,聶大人覺得這事穩妥嗎?”

聽了這些話,聶能遷一時無言以對。

被王守仁嚴詞拒絕,錦衣衛千戶聶能遷無計可施,隻好灰溜溜地回到京城,把王守仁所說的話一五一十告訴了桂萼。

聽說王守仁不肯率軍攻打安南,也就是說此人根本無心與自己結黨,桂萼心裏又是妒恨又是驚疑,恨的是王守仁這個嘉靖一朝最有潛力的能臣自己拉不到手,疑的是,王守仁表麵上似乎不與張璁、黃綰等人往來,可他畢竟受張璁舉薦掃平了廣西之亂,現在又拒絕與自己合作,難道這個王守仁竟有如此城府,表麵不參與黨爭,暗中早就倒向了張璁一黨?天下事最怕琢磨,有時候該辦的事越琢磨越不敢辦,可有時卻相反,那些沒影兒的謠言假象卻越琢磨越像真的。

桂萼是個小人,他想事情也就脫不開小人的思路。在桂萼想來,做官的人必然結黨,不結黨如何能夠做官?所以滿朝官員或在這條船上,或在那條船上,絕沒有“不上船”的道理。由此推之,王守仁既然不上桂萼這條船,必是早已上了張璁那條船了。

想到這兒,桂萼心裏更慌了。立刻就打定主意,趁著廣西初平,朝廷尚未對王守仁敘功,先造個聲勢出來,毀壞王守仁的名譽,然後羅織一番罪名,趁著王守仁剛剛複出,尚未進京,就在廣西把這個不識時務的老家夥打下去!

隻片刻工夫,桂萼已經拿定主意,於是把前麵的話扔下,卻問聶能遷:“你在廣西和王守仁打交道的時候,覺得此人身上有沒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桂萼這一問,聶能遷竟無法回答。因為聶能遷到廣西時間不長,和王守仁不過一麵之緣,除了此人拒絕出征安南之外,其他事都不知道。至於說王守仁在當地的名聲,聶能遷倒是從沒聽見任何一個官員說王守仁這位兩廣巡撫一句壞話,而當地百姓因為招撫、剿賊兩件大功和安定廣西全境的大德,對這位天上掉下來拯救百姓的“活菩薩”感激莫名,真有人在家裏供著畫像把王守仁當神仙來拜的。所以要說王守仁身上“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那就是此人名聲太好,在巡撫一級官員中十分罕見。可聶能遷知道桂萼問的不是這個,他也不敢說這些話,一時無言以對。

見聶能遷說不出話來,桂萼冷冷地說:“廣西平叛何等要緊,朝廷能人極多,皆不得重用,為什麽卻把一個投閑置散的老臣派往廣西?王守仁自正德十六年被任命為南京兵部尚書,在家守喪三年,其後一直不得重用,這樣一個閑散老臣,何以忽然得到重用?我聽說當年王守仁在江西平叛時,曾把寧王府裏百萬財富據為己有,這次他又拿出銀子賄賂閣臣,才得到征剿廣西的機會,這事你聽說了嗎?”

桂萼說的這些話匪夷所思,竟把當年江西平叛和今天的廣西事件連在一起,又無端編造出“賄賂閣臣”四個字來,聶能遷又發了半天愣,才明白桂萼嘴裏說的“閣臣”暗指舉薦王守仁出山的張璁。

桂萼與張璁的權力之爭已經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桂萼想借征討安南之事拉攏王守仁,本意就是針對張璁,現在桂萼不顧一切陷害王守仁,最終要打擊的還是張璁。這場黨爭陷害搞得這麽明顯,就連聶能遷也猜到了,忙說:“我也隱約聽說王守仁賄賂閣臣一事……隻不過王守仁辦事隱秘,我手裏沒有證據。”

王守仁是弘治、正德、嘉靖三朝老臣,資曆很深,又是儒學宗師,門生遍布朝野,禮部尚書方獻夫、詹事府詹事黃綰都是他的弟子,加之平定廣西功勞很大,這樣的人物,聶能遷一個小小的錦衣衛千戶其實不敢給他栽贓。可聶能遷是桂萼的死黨,又不能不替桂萼打這個頭陣。眼下這個小卒子進退兩難,話裏分明透出膽怯的意思來了。

見聶能遷往回縮頭,桂萼自己也覺出王守仁其實樹大根深,不好整治,剛才那些話說得未免輕率。於是假裝又想了想,點頭說道:“你這話也在理,且有了王守仁行賄的證據再說吧。”

桂萼對王守仁的陷害暫時隱而未發,與此同時,張璁、方獻夫等人已經開始在嘉靖皇帝麵前為王守仁請功了。

從舉薦王守仁出山到廣西變亂平定,不過短短幾個月工夫,湖廣、江西、廣西、福建四省兵馬與思恩、田州造反的“狼兵”甚至沒有交戰,轉眼之間叛亂平定,七萬“狼兵”變成了俯首耕織的百姓,兩個造反首領盧蘇、王受一夜之間變成了忠於朝廷的武官,親自帶兵上陣幫著朝廷去剿斷藤峽、八寨之匪,如此大好局麵,不但嘉靖皇帝做夢也不敢想,就算把大明朝一百多年的史料全拿出來翻一遍,也找不到一個先例。

這一下子所有人都服了:王守仁,真是個奇才!

眼看王守仁立下不世之功,嘉靖皇帝歡喜異常,那些舉薦王守仁的官員一個個喜上眉梢,趕緊出來替王守仁請功,同時也為自己撈一些政治資本。

就在王守仁赴廣西平亂這幾個月裏,以張璁為首的這幫皇帝新寵都已經得了升遷,張璁入閣擔任了輔臣,方獻夫官拜禮部尚書,在這夥人裏最不得誌的黃綰也升了詹事府詹事兼領錦衣衛僉事一職。

內閣輔臣位居中樞,名義上行使宰相之權。張璁參與“大禮儀”之爭的時候僅僅是個剛考中功名的進士,無官無職,隻因為在皇帝麵前得了寵,六年工夫就做了閣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位極人臣,實在不得了。

朝廷六部各司其職,但六部尚書在順序上也有高下之分,吏部尚書居群臣之首,禮部尚書次之,然後是兵、刑、戶、工四部尚書。方獻夫在正德年間隻做了個小小的員外郎,追隨嘉靖皇帝短短數年,一躍而為禮部尚書,真是飛黃騰達。

詹事府是輔佐太子的衙門,又為皇帝管家,是個要緊的差事;錦衣衛既是皇帝的侍衛親隨,又是皇家的禦用特務,下設指揮使一員,同知兩員,僉事兩員。黃綰先前因為議大禮的時候表現不夠堅定,一度在皇帝麵前失寵,可黃綰是個執著的人,哪裏摔倒哪裏爬起,靠著巴結張璁,取悅皇帝,重新在朝堂上站穩了腳跟。現在黃綰既擔任詹事府詹事,又兼著錦衣衛僉事,為太子辦事,替皇帝管家,兼掌特務之權,可見皇帝對他的器重。

早前這三位皇帝最寵信的功臣一起舉薦王守仁去平廣西之亂,嘉靖皇帝依計而行,果然廣西之亂頃刻平定,心腹大患一朝解除,現在這三大寵臣就借著皇帝的高興勁兒,由張璁率先上奏,方獻夫、黃綰也上奏附議,請求調王守仁進京委以重任。真如眾星捧月一般要把王守仁捧進京城,推入內閣。

其實嘉靖皇帝早就想重用王守仁,隻是早先有個楊廷和攔住,事情沒辦成,後來朝廷爭大禮,前後鬧了好幾年,王守仁躲在紹興老家一聲也不言語,嘉靖皇帝摸不透他的心思,對王守仁也無從起用。現在嘉靖皇帝掃**內閣,清理朝廷,舊臣盡裁,新寵得勢,正是用人之際,王守仁也終於奉命出山,平了叛亂,重用這個文武兼備的能臣,正是順勢應時,最好不過。於是嘉靖皇帝先在心裏打定了讓王守仁進京擔任閣臣的主意。

但在實施之前,嘉靖皇帝還要和內閣首輔楊一清商量一下。

聽了嘉靖皇帝關於南京兵部尚書巡撫兩廣左都禦史王守仁是否應該調往京城充任要職的詢問,楊一清半晌無言,最後才勉強說:“王守仁身充疆吏,常年在江西任職,臣又在家賦閑多年,荒疏政事,對此人不甚了解,不敢妄言,此事但憑皇上分派吧。”

身為內閣揆首,楊一清當然耳目精明,哪知在王守仁這事上他的回答竟這麽含糊,嘉靖皇帝聰明過人,當然知道楊一清話裏有話,甚而已經猜到,這位楊閣老話說得這麽雲山霧罩,其實是對王守仁進京重用頗有顧慮,卻又不好直說出來。

嘉靖皇帝在位的時間並不長,加之對大臣迫害過甚,弄得朝中無人,張璁、桂萼這些貨色有多大本事,皇上心裏明白,真正到了商量國事的時候,他寧可多聽聽楊一清這些老臣的意見。於是先放下皇帝的威嚴,笑容可掬溫言說道:“老先生為官四十餘年,朝野內外沒有你不明白的事,反而是朕年輕識淺,對舊臣遺事多不明了,老先生心裏有什麽話隻管說出來,說得越明白,才越是對朕的一番忠心呀。”

聽了這話,楊一清的膽子才大了些,又沉吟良久,終於說:“臣聽說王守仁這個人有二奇:一是能力出奇,原本隻是個舞文弄墨的書生,卻平賊滅叛,屢立奇功,而且每每不用官軍,專練鄉兵。臨戰皆出奇謀,克頑敵於反掌之間,如此人物乃不世出,臣以為實在難得。”先把王守仁使勁誇獎了一頓,又偷看了一眼皇帝的臉色,這才把話鋒一轉:“王守仁身上的第二奇,乃是此人自正德五年開始講學,數年間竟然開宗立派,自稱‘陽明心學’,其所講論的學問更是別開生麵,專門以‘擴充良知’為核心,言語高深莫測,弟子遍布天下,親傳、再傳的加起來不止數萬!其中有不少人已經做了官。臣以為我朝推行聖學,宣講儒學的宗師也不少,其中影響最大的,恐怕首推這位新建伯了。”

楊一清這話越說越不是味兒,嘉靖皇帝立刻聽出了其中的要害,忍不住問道:“老先生說王守仁所講學說‘高深莫測’,可知此人常講的都是哪些內容?”

楊一清想了想:“臣聽說王守仁常對人講‘人人皆堯舜’,又說‘滿街都是聖人’……臣以為此講義與‘良知良能’之說一樣,皆出自《孟子》一書。”

楊一清這些話實在別有用心。

自古以來,被天下人承認的“聖人”僅兩位,一是孔子,先“至聖”;一是孟子,稱“亞聖”。但明太祖朱元璋立國以後專門強化獨裁,對孟子的言論很不滿意,認為孟子之言偏激,冒犯了君權,早先曾想把孟子學說全部抹殺,後來顧忌孟子之學影響太大,不敢下這個死手,就對《孟子》一書大加刪改。所以終明一朝,孟子雖然仍是被皇家承認的“聖人”,可是不管皇帝還是儒生,對孟子學說都存著一點芥蒂。

現在楊一清公然指出王守仁學說出自《孟子》一書,而且把王守仁平時常講的“滿街都是聖人”說給皇帝聽,嘉靖皇帝的眉毛一下子皺成個大疙瘩,半天說不出話來。

到這時,楊一清知道自己可以進言了,這才緩緩說道:“臣聽說王守仁喜談心學,時人竟將此學說冠之以王守仁名號,稱為‘陽明心學’,天下學子或信其說,或有異議,爭論頗多,皇上若重用此人,隻怕弄得聖學混淆,人心躁亂。但王守仁文武皆能,是個奇才,臣以為這樣的人才皇上還是應該用的。”

楊一清先說王守仁不適宜重用,後麵又說應該用他,前後自相矛盾,嘉靖皇帝本來就不太高興,硬邦邦地問了句:“老先生以為朕該如何‘用’這個王守仁?”

楊一清忙說:“王守仁學說標新立異,爭議太大,這樣的人不宜入閣。臣以為王守仁原任南京兵部尚書,如今陛下要調他入京,可命王守仁擔任兵部尚書一職。”

到這時,楊一清總算把想說的話都說出來了。這位首輔大臣早就認定王守仁所講的“心學”不合時宜,十分可疑,根本不同意嘉靖皇帝把王守仁調到京城委以重任,至於入閣,更是絕對不行!

當然,楊一清把話兒說得很巧,故意提出皇帝可以命王守仁擔任兵部尚書。可“內閣輔臣”和“兵部尚書”能差多少?一個根本不配當閣臣的人,怎麽可能當好兵部尚書呢?

在大明朝“忠孝”二字是一個讀書人的立身之本。偏偏這個王守仁學說上有毛病,思想上有問題,整天宣講良知,說什麽“滿街都是聖人”,在“忠孝”二字上表現得十分可疑!這種連品行都難以肯定的人,皇帝怎能用他?

內閣首輔楊一清這番看似平淡的話,其實已經打倒了王守仁。

楊一清反對嘉靖皇帝重用王守仁,與王守仁平時講學的事關係不大,其實說穿了,這是朝廷裏的又一場黨爭。

內閣首輔楊一清也是嘉靖皇帝從一大批正德朝舊臣子中精挑細選出來的幹練能臣。此人成化八年中進士,至今已曆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四朝,尤其在弘治年間大展拳腳,總製三邊,數次擊破蒙古勁旅,威震一時。可惜在正德年間卻遭到劉瑾陷害,幾乎送命,多虧閣老李東陽暗中保護才勉強活了下來,一直熬到正德皇帝大權獨攬,準備卸磨殺驢,楊一清才又一次複出,與太監張永裏應外合捉了劉瑾,其後受正德皇帝器重,擔任過戶部尚書、吏部尚書,卻又因為耿直敢言,得罪了正德皇帝身邊那群小人,在朝堂上不能立足,隻得辭官隱居,這一隱就是十年。

嘉靖皇帝知道楊一清文能治國,武能領兵,是個難得的人才,登基之始就想重用楊一清,可楊一清卻因為與當時的首輔楊廷和處得不好,看不透時局,不願輕易出山。直到嘉靖三年才正式複出,擔任兵部尚書、左都禦史,總製三邊兵馬,再次擊敗蒙古騎兵,由此得到重用,擔任了內閣首輔。

楊一清這個人頗為與眾不同,文武兼備,無所不能,在邊關得將士擁戴,在朝廷敢於直言,卻半生坎坷,忽起忽落,灰心喪氣,辭職還鄉,本來已經無意出山了。哪知嘉靖皇帝爭大禮,張璁上了篇《大禮或問》,楊一清看了張璁寫的文章竟然大為稱讚,這在楊一清,大概是對正德皇帝厭恨太深,對剛上台之時看起來聖明傑出的嘉靖皇帝又極富好感,加之生性曠達不拘禮法,才有此一言,想不到這時的張璁正被楊廷和為首的滿朝大臣驅逐,孤獨艱難之時忽然聽了這麽一句暖心窩子的話,頓時把楊一清視為知己。後來張璁得寵,就在嘉靖皇帝麵前說了楊一清的好話,間接促成楊一清出山。

在張璁想來,自己低落無助時,楊一清肯替他說話,現在張璁成了皇帝駕下第一寵臣,楊一清入閣為首輔之後當然會和他張璁結為一黨。哪知楊一清本是個耿直老臣,早前對“大禮儀”的內幕所知不深,後來複出為官,才漸漸看透了張璁的小人嘴臉,於是擔任首輔之後反而對張璁不假辭色,極力疏遠。

早年張璁巴結楊一清,是因為資曆淺薄,名聲奇臭,羽翼未豐,想借楊一清的名望抬高自己。現在張璁也已經入閣,皇帝對他寵信有加,身邊黨羽越聚越多,早已羽毛豐滿,而楊一清又明確表示出了對張璁的鄙視厭惡,根本不把此人放在眼裏,結果兩人頃刻翻臉,成了政敵。現在張璁急著要做的事,就是趕走楊一清,奪他的首輔之位。就連舉薦王守仁到廣西平叛,在張璁的本意,也是想讓王守仁以此功勞進入內閣,好分楊一清之權。

楊一清和王守仁並沒打過任何交道。因為楊一清的為官之路半在京城,半在邊關,總是在北方;王守仁卻是贛州剿匪、南昌平叛、江西護民,始終都在南方供職,既未在朝廷裏擔任過重要職務,更沒去過西北三邊,所以王、楊二位一生從未有過交集。這還是第一次,大明朝兩位正直耿介、文武雙全的能臣碰到了一起,可惜捧起王守仁的是著名的卑鄙小人張璁,楊一清在朝廷的頭號政敵也正是這個張璁,結果楊一清和王守仁連一麵都沒見過,卻已經把陽明先生當成政敵來鬥爭了。

政治,就是這麽殘酷無情,在這上頭沒理可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