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語消去十萬兵

嘉靖六年十一月二十日王守仁到了廣西梧州,立刻開府辦公。

此時朝廷調動的湖廣、江西、福建、廣西四省兵馬已經全部趕到,主力在梧州府集結,總兵力達到二十餘萬,其中最凶悍的是從湖廣永順、保靖兩地招募的六千土司兵,也就是與廣西狼兵齊名的湖廣“土兵”,如今這六千人已經開到南寧府,深入廣西腹地,而占據田州、思恩州的王受、盧蘇部下狼兵也已衝出思恩州,威逼南寧,與率先趕到的湖廣土兵相隔僅百裏,遙遙對峙,一場大戰一觸即發。

與此同時,和思恩、田州相鄰的潯州府也發生了變故,無數賊寇四出襲擾,殺人搶掠無所不為,而官軍雖然兵力眾多,大半卻仍在梧州待命,那些向思恩、田州方向推進的官軍也都被盧蘇、王受的手下牽製,根本顧不上潯州方向的戰事。

早前王守仁在貴州龍場驛當驛丞的時候,親眼看到當地彝族土司、苗族百姓與大明官府之間的種種猜忌和對峙,知道這些積壓多年一觸即發的民族矛盾是怎麽來的。所以到廣西之前,王守仁已經估計到思恩、田州之亂的根源在於朝廷對這些夷人聚居之地過度壓製,不顧地方民情,貿然殺害土司,強行改土歸流,以致官逼民反。可真正到了廣西以後,才知道當地的情況比想象中更糟,思恩、田州、潯州三處遍地是匪,滿山是賊,殺戮之慘,劫掠之重令人觸目驚心,看起來這場叛亂未必像早前所想象的那麽簡單。盧蘇、王受起兵造反,也未必隻是想恢複一個土司,隻怕還有更大的陰謀。

恢複土司,緩解地方矛盾,這個王守仁是可以接受也可以辦到的。倘若這兩個叛匪頭目別有用心,造反的目的竟是分疆裂土,又或別有圖謀,則朝廷不得不戰,王守仁也沒辦法了。

這麽一來,眼前這一場血腥廝殺就在所難免了。

想到這兒,王守仁的心情也變得沉重起來。到梧州之後立刻把廣西布政使林富找來問道:“本院於五月初接到赴廣西的聖旨,到如今已有近半年時間,在路上所知軍情有限,你快說說,這半年裏思恩、田州的兩股叛匪有何異動?”

林富忙說:“自從思恩州砦馬土目盧蘇、田州丹良堡土舍王受造反以來,已經先後攻取田州、思恩兩府全境,周圍的泗城州、奉議州、慶遠府、潯州府、南寧府處處草木皆兵。早先總兵官朱騏在思恩與南寧兩府交界之處布置了數萬兵馬圍堵叛軍,廣西都禦史姚嫫領大軍囤於梧州,隨時準備對思恩、田州用兵,而叛軍奪了思恩、田州之後倒也並未向外衝殺,隻是占據州府,官軍未得朝廷明令,也不敢立刻攻入思恩,雙方對峙半年,小仗打過幾場,大戰還未發生。聽說王都堂已奉欽命擔任兩廣巡撫,前線各軍都聽過王都堂的威名,立刻士氣大振,覺得與叛賊交戰為期不遠,所以湖廣土兵率先出南寧城逼近思恩,而思恩州的一支賊寇有三千餘人,也繞過官軍哨卡,沿著山路滲入南寧府,兩軍相隔僅百裏,卻也尚未開戰。”

其實林富這話裏摻了假,王守仁也聽出來了。

真正在廣西一省威名赫赫的是那位前任廣西都禦史姚嫫。可惜姚嫫因為與前任內閣首輔費宏關係親密,遭到張璁、桂萼這幫小人的攻擊,立功不賞,無過受罰,弄得灰頭土臉,前線二十多萬官軍屯駐半年,竟不知何時才能出戰,隻能待在駐地混吃悶睡,或者出來糟害百姓,士氣早就挫光了。現在王守仁接任兩廣巡撫來到前敵,而在軍中名聲甚好的姚嫫卻被罷官調離,將領們多有怨言。可王守仁是奉了欽命而來,這些人不敢得罪,而官軍又厭戰不進,沒辦法,這才調動湖廣土兵先到南寧,擺出一副“有所作為”的樣子給王守仁看。

前線的戰事王守仁知道得不清楚,可這場大戰所牽涉的政治爭鬥,他心裏一清二楚。對此也不說破。隻是覺得這位廣西布政使林富是個有能力的官員,幾句話把前線戰況說得清清楚楚,讓他頗為滿意。

可林富這些話也讓王守仁有些詫異:“我進廣西以前就得到軍報,說思恩、潯州兩府交界之處已經大亂,無數賊寇到處攻城掠地,殺戮極慘!依你所說,姚嫫隻在思恩、南寧兩府交界所布防,卻忽視了思恩與潯州交界處的防務,這是什麽道理?”

聽王守仁問到潯州府的戰事,林富倒是一愣,半天才說:“都堂問的是兩件事……”

“什麽叫兩件事?”

王守仁官拜南京兵部尚書,爵封新建伯,又擔任巡撫兩廣都察院左都禦史,奉欽命平定廣西,職位比早先的姚嫫高得多,廣西布政使林富在王守仁眼前也不過是個小角色。何況外麵風傳王守仁與內閣輔臣張璁是一黨,張璁又是皇帝身邊頭號寵幸,所以林富覺得王守仁這人得罪不起,對王這位新到任的兩廣巡撫十分畏懼。現在給王守仁這一聲質問,林富有些慌了,半天才結結巴巴地說:“這次在廣西作亂的是田州王受、思恩盧蘇兩股賊人,王都堂剛才問的也是這兩個人,對此下官已經稟明了。可現在都堂忽然問起潯州的賊情來,這與‘思田之亂’是兩回事,下官一時不知如何稟告。”

林富這話說得莫名其妙,王守仁琢磨了半天才想明白:“你是說潯州作亂的賊人與盧蘇、王受並非同夥?”

林富忙說:“都堂難道不知道嗎?占據思恩、田州的盧蘇、王受兩夥人都是從前的土司‘狼兵’,可潯州府殺人劫掠的是斷藤峽的山賊,這兩夥人之間並無聯係,早先田州岑氏土司未被朝廷剿除之前,還曾屢次攻殺斷藤峽的賊人,隻是未能得手,這兩夥人之間是有仇的。”

王守仁到廣西平亂之時,隻知道當地發生了“思田之亂”,現在林富憑空說出一個“斷藤峽”來,王守仁一下子給鬧糊塗了:“你先不要說盧蘇、王受的事,隻說‘斷藤峽的賊’是怎麽回事。”

提起“斷藤峽”三個字,林富也覺得頭疼,咽了口唾沫:“都堂剛到廣西,還不知道,在思恩府和潯州府交界之處有一道大江,當地人稱為大藤江,江流湍急異常,硬在萬山之中切出一條峽穀來,以前被叫作‘大藤峽’——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以前大藤江兩岸生有千年巨藤,橫跨大江,當地人可以順著巨藤來往於江上。此處地勢奇險,江流錯雜,密林綿延千裏,盡是人跡罕至之處,多有虎豹豺狼。有一股凶悍的山賊就在這江峽之中嘯聚,這些賊與普通山賊不同,他們不是各處小股賊眾糾結而成,卻是累世在此聚族而居,子孫就在山中繁衍,孩子長大了就出來做賊,不農不牧,不耕不織,專門以劫掠為生,不管是官商百姓,是當地人還是外地人,見人就殺,見物就搶,到今天也不知做賊做了幾百年了!我大明立國之時,太祖高皇帝曾命都督韓規率領幾萬精兵進剿大藤峽,結果太祖麾下的百戰精兵也攻不破賊巢,反而損兵折將铩羽而歸。到天順年間,都禦史韓雍集結二十萬大軍進剿,把那一帶賊巢都犁**了一遍,殺了不少山賊,又把連接大藤江兩岸的巨藤全部砍斷,從此‘大藤峽’改叫‘斷藤峽’,本以為太平無事了。哪想軍馬剛退,這些山賊又從石頭縫裏鑽了出來,反而攻克潯州府大殺大搶,廣西震動!其後數十年間官軍累次進剿都無所得,到了成化年間,這一帶早已道路斷絕,商旅無蹤,山賊無處可搶,就開始搶劫當地人的寨子,也是一樣地殺人劫財無所不為,當地土司忍無可忍,親自領著狼兵到斷藤峽去攻打賊寨,先後斬獲兩百多顆首級,可也實在不頂什麽用,最後還是招撫了事。由大藤江北上,還有一處賊窟叫‘八寨’,也是個山賊聚亂之地,斷藤峽與八寨兩處山賊互相呼應,官兵一來就遁入深山,官兵一走就出來殺人,凶惡異常,號稱廣西省內第一大禍害。這次盧蘇、王受作亂,廣西各處兵馬都集中起來對付這兩個土司去了,斷藤峽、八寨兩處的山賊得到消息,立刻勾結起來四處搶掠,真把潯州、思恩兩府百姓禍害苦了。不管官軍、土司還是百姓,沒有不恨他們的。”

想不到廣西境內居然有如此凶狠的賊匪,倒讓王守仁想起早年在南贛遇到的謝誌珊、藍天鳳、池仲容那幫家夥。可聽林富所說,斷藤峽的賊匪比江西境內那些山賊還要狠毒十倍。地方上出了這樣的禍害,而且為害已經數百年!當地的老百姓怎麽活呀……

可話說回來,按林富所說,思恩土舍盧蘇、田州土目王受起兵造反奪占思、田兩府之後並未縱兵燒殺作亂,隻是就地與官軍對峙,這倒符合王守仁早前的估計:官逼民反。

既然當地百姓已經被逼得造了反,朝廷再動用二十多萬大軍進剿,等於火上澆油,後果不堪設想,這種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知錯認錯,誠意悔改,主動與盧蘇、王受接觸,爭取以撫代剿,化幹戈為玉帛。於是王守仁問林富:“這麽說在廣西境內殺人放火的並不是盧蘇、王受?”

林富猶豫了一會兒,慢慢地說:“這個……下官也說不清。”

其實林富分明是認同了王守仁的推測,隻不過這事關係太大,林富不敢擔這個責任,所以含糊其辭。

王守仁也知道廣西境內大軍雲集,林富一個廣西布政使確實擔不起這麽大的責任,所以招撫盧蘇、王受的決定必須由自己來下。於是又問林富:“本院聽說盧蘇、王受占據州府之後,曾經派人向梧州方麵呈遞訴狀,陳述苦情,求朝廷開恩招撫,有這事嗎?”

王守仁說的倒是真的。

思恩、田州這幾個土司其實不想造反。早前岑猛被朝廷大軍追殺的時候就不斷上訴,向朝廷喊冤,可惜嘉靖皇帝不聽他的。現在盧蘇、王受起兵造反,目的也無非是想恢複土司,所以他們也像早前的岑猛一樣,一邊打仗,一邊向朝廷求情訴苦,請求招撫。可惜廣西都禦史姚嫫受到來自嘉靖皇帝身邊那幫小人的壓力,不敢接受盧蘇、王受的訴狀,更不敢招撫這些人,於是土司的求情不被朝廷受理,招撫空懸,實施不下去。

王守仁忽然問起此事,林富忙說:“都堂說得是,盧蘇、王受確實向前任廣西都禦史遞過訴狀,請求招撫,但訴狀都被姚嫫擲還,並未受理。自從朝廷大軍雲集,盧蘇、王受二人已率眾逃入深山,最近半年再沒有訴狀送到梧州了。”

其實廣西布政使林富也是個有良心的官員,知道“思田之亂”的原委,從心底並不希望打仗。他這番心思王守仁早看了出來,就順著林富的話頭兒說:“朝廷調動四省兵馬會攻廣西,所對付的不過是兩個小小的土目,就算討平反叛,殺了這兩個人,又有什麽益處?思恩、田州屢屢發生變亂,單靠打仗畢竟解決不了問題,本院以為既然盧蘇、王受請求朝廷招撫,何不順水推舟,招撫這兩個人,若能平息戰禍,也是一件好事。”

“可盧蘇、王受已逃入深山……”

不等林富把話說完,王守仁已經問了一句:“隻要派人去找,總找得到吧?”

自從廣西發生變亂,姚嫫奉朝廷之命一味追剿土司,殺人甚眾,結果思、田兩地越打越亂,叛軍越殺越多。現在王守仁一到廣西,立刻提出招撫之計,林富心裏十分高興,嘴上卻說:“都堂若有此意,下官自當盡力幫辦。”

在招撫的問題上林富表現得有些滑頭,一點兒責任也不肯擔。不過他一個地方官員,麵對的又是這麽一場在政治上很敏感的戰爭,能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就算不錯了。

王守仁來廣西之前就下決心置皇帝的意願於不顧,盡可能用安撫的辦法解決廣西戰亂。現在情況果然和早先的估計一致,王守仁也決心一個人挑起這副擔子,自然不需要林富做過多的表態,點點頭:“這就好。本院寫個令牌給你,派人送給盧蘇、王受,問問他們的意思,若肯接受招撫,大家都好,若真有反叛之心,我再剿他也不過反掌之間!”

王守仁一句話說得林富喜笑顏開,趕緊領命,於是王守仁就在案上鋪開紙來,以巡撫兩廣左都禦史之名寫了一道公文,用了印,封好了交給林富,林富接過公文飛步走出去了。

幾天後,林富拿著一個信封兒來見王守仁,張嘴就說:“盧蘇、王受實在囂張!都堂已經給了這兩個反賊一條生路,準許他們向官府投降,想不到這兩個賊竟然不肯到梧州投降,反而提了兩個條件,一是請都堂下令解散軍馬;二是嫌梧州離思恩太遠,想請都堂到南寧去和他們見麵。”

梧州府在廣西的最東邊,與思恩府之間隔著一個潯州府。南寧府卻與思恩府山水相鄰,南寧城與盧蘇占據之地近在咫尺,盧蘇、王受請求王守仁遣散各省兵馬,是想讓他表示招撫的誠意,至於請王守仁到南寧去,則是因為這兩個人心虛,不敢離開自己的老巢。

既然王守仁早已下定了招撫土司、化解兵禍的決心,遣散官軍其實順理成章。至於親到南寧去和兩個叛亂頭目會麵,在王守仁想來,朝廷勢大,叛軍力弱,關鍵時刻自己代表朝廷對盧蘇、王受略做讓步,也是很自然的事。

“好,我再寫一封信交給盧蘇、王受,告訴他們,湖廣、廣東、江西兵馬如約解散,待撤走兵馬之後,本院就動身到南寧去。”

答應了盧蘇、王受的請求之後,王守仁說到做到,立刻下令:已經在梧州集結的三省官兵全部撤回本省待命,尚未趕到的兵馬停止向廣西調動。

得了王守仁的命令,各路官軍紛紛撤離梧州。與此同時,巡撫兩廣左都禦史王守仁輕車簡從,隻帶了十幾個手下直奔南寧而來。

二十六日,王守仁趕到了南寧。廣西按察司監軍僉事吳天挺早已在城門前迎接。一見王守仁的麵就急慌慌地說:“都堂!出大事了!”

見吳天挺如此慌張,王守仁忙問:“出了什麽事?”

“幾天前,盧蘇、王受各自率領本部兵馬出思恩州開進南寧府,已經南寧城外駐紮下來,可萬萬想不到,這次盧蘇竟帶來了四萬精兵,王受手下的叛匪也不下三萬,加起來竟有七萬餘人!”

聽說兩個叛匪頭子帶著七萬“狼兵”直抵南寧城下,王守仁身邊的隨從們一個個嚇得臉色慘白,恨不得掉轉馬頭直接逃回梧州去。隻有王守仁憑著良知精純的良知一眼看透了真相,並不覺得害怕,反而搖頭歎息。

思恩、田州兩府加起來能有多大地方?何況又是荒涼窮苦之地,夷人聚居之處,山高林密,土地貧瘠,本就人口稀少。這次造反的砦馬土目盧蘇,丹良堡土舍王受,他們原本隻是當地大土司手下的兩個官吏,所控製的地盤不會比一個縣更大,手裏掌握的兵馬隻有幾千人,可現在追隨這兩個人對抗官軍的竟有七萬之眾!這七萬人絕不可能都是盧蘇、王受的部眾,其中有多少是地方上受到不公平待遇的土目、頭人,又有多少人隻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這些人哪怕嘴裏有一口飯吃,身上有一件衣穿,眼前有一條活路可走,他們是絕不會嘯聚而來圍困南寧的。

是誰把這七萬人逼上了這麽一條路?當然是朝廷,是官府。可朝廷不肯認錯,隨口一句話,就把七萬個可憐的老百姓定為“叛匪”,稱為“狼兵”,然後調動幾倍的兵力來剿殺這些可憐的人,今天來的若不是陽明先生,換了其他任何一個官員,出於對皇帝的忠誠,必定伸手一指,大喝一聲:“殺光這些造反的‘狼兵’!”隻這一句話,立時要斷送多少條人命?

早年在龍場當驛丞的時候,王守仁也曾遇到過這樣左右為難的情況。土司有造反之心,和他商量,他心裏卻一心想著忠君,打算向官府舉報大土司的“反心”。心裏反複掂量,折騰了好久,最後才憑著良知做出一個正確的決定,既不向皇帝表忠心,也不幫著土司對抗朝廷,而是替當地百姓們設想,勸土司收回野心,請朝廷息了兵戈。

那時的王陽明剛剛悟到良知,運用起來還不怎麽精純,下這個簡單的決定費了不少功夫。可現在王守仁已經是一位大宗師了,經過二十年不懈的提煉,他心裏的良知比在龍場之時要精純得多。憑著心底的良知,王守仁立刻做出一個決定,安撫盧蘇、王受,恢複當地的土司製度,安定思恩、田州兩地人心,無論如何先救下眼前這七萬條人命再說。

其實王守仁眼下做出的決定和在龍場時做的決定是一樣的。唯一不同的是,在龍場時,他勸土司放下野心向朝廷認錯;在廣西,他代表朝廷主動放下身段,向當地土司和百姓們低頭。

拿定主意,王守仁不慌不忙,隻是淡淡一笑:“這些土司到南寧是來受招撫的,若隻來一兩個人反而奇怪,來的人多,說明有受招撫的誠意,這有什麽奇怪的?”

見王守仁根本不把眼前的危險當一回事,吳天挺忙說:“狼兵素以凶狠著稱,都堂千萬要小心!”

“這些人在南寧城外燒殺搶掠了嗎?”

“那倒沒有……”

王守仁早料到盧蘇、王受是真心而來,不敢胡作非為,把頭一點:“沒搶掠就好。你現在就派人去見盧蘇、王受,告訴他們,本院已到南寧,明天就讓為首的頭目進城受撫。”

安排了公事,王守仁進了南寧城。此時天色已晚,這一路上走得辛苦,在南寧又沒有什麽公事要處理,就早早睡下了。哪知剛合上眼,忽然隱約聽得城外傳來一片呼嘯之聲,王守仁忙披衣而起,剛走出房門,吳天挺已經飛奔進來:“都堂,城上軍士來報,叛賊營中忽然火光亂閃,吼叫如雷,不知出了什麽變故!”

聽了這話,王守仁也暗吃一驚,忙跟著吳天挺登上城牆,隻見遠處黑暗中火光如螢,到處亂閃,隱約還能聽見呼叫之聲,隻是聲音比剛才小多了,聽不清這些人在喊叫什麽。王守仁看了一會兒,又想了想,微笑道:“準是傳令的人到了他們營裏,這些人見朝廷肯招撫他們,一時高興,呼嘯聚舞而已,沒有什麽。”

王守仁這話真把吳天挺說愣了:“都堂怎麽知道他們是呼嘯聚舞?”

吳天挺哪裏知道,當年王守仁在貴州住過三年,彝人的火把節、苗人的蘆笙跳月他都參加過,對這歡慶之時“呼嘯聚舞”的風俗熟悉得很。廣西這邊山民的習俗或與貴州不同,卻也大同小異。這些話沒法對吳天挺解釋,隻是站在城上等著消息。

又過了一陣子,幾匹快馬馳回城裏,去傳令的人帶回了盧蘇、王受的口信:明日一早進城受撫。

至於城外的火光和呼嘯聲,果然像王守仁猜的,那些“狼兵”一聽朝廷願意招撫他們,大喜欲狂,都點起火把在營中又唱又跳慶祝起來,並沒有別的事。

眼看新到任的兩廣巡撫料事如神,吳天挺等人佩服得五體投地。王守仁卻不把這些放在心上,又和吳天挺交代了幾句話,就回屋休息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南寧城外的叛軍大營裏號角聲聲,遠遠隻見營門大開,一大群頭領或披掛藤甲、或身著彩衣,騎著馬往城下而來。

與此同時,南寧城門大開,按察僉事吳天挺身穿官服,帶著官員將領們在城門外迎接,與這些土目互相見禮,領著他們進城直奔知府衙門而來。王守仁早已身穿大紅官袍坐在公案後麵,隻見一百多名土目魚貫而入,都在堂下站著。王守仁麵沉似水,把這些人逐個看了一眼,惡狠狠地叫了聲:“思恩府砦馬土目盧蘇,田州丹良堡土舍王受,你二人上前來!”

聽王守仁召喚,土人裏走出兩條壯漢,一起上堂向王守仁跪拜。王守仁厲聲喝道:“你們知罪嗎?”

自從大一統中央王朝建立政權以來,地方上每有戰亂,朝廷隻有兩招應付,不是剿就是撫。征剿的時候殺人如麻,招撫的時候卻多是和顏悅色。像王守仁這樣麵色嚴厲,態度冰冷,倒也少見。盧蘇、王受本來就不踏實,又給王守仁一唬,心裏更沒底了。可是這些廣西土人脾氣暴躁,麵對巡撫大人不但不畏服,反而更強硬了,盧蘇翻起眼睛盯著王守仁,耿著脖子說:“小人並不知犯了何罪,請都堂明示。”

見土人不肯服罪,王守仁一拍桌案吼了起來:“你們到現在還不知罪!你等在思恩、田州兩府鬧事,雖然事出有因,還算不上謀反,可是你們這些人無故阻兵負險,截斷道路,使數萬百姓家屬離散,前後鬧動了兩年之久,為了應付你們惹下的麻煩,朝廷不得不發下官軍,耗費糧餉,廣東、江西、福建三省軍民百姓都因此受苦,你們還不知罪嗎?”

王守仁這句話說得極為巧妙。雖然措辭嚴厲,語氣凶狠,可第一句話就說盧蘇、王受二人“還算不上謀反”,隻這一句話,已經替盧蘇、王受和聚集在南寧城下的七萬百姓平了反!至於後麵那些責備的話,不過是給朝廷找個台階,大家麵子上好看而已。

然而堂上的官員將領、堂下的土司土舍個個都知道,對廣西之亂朝廷的定性本就是“謀反”!現在兩廣巡撫王守仁說了一句話,把一切責任背在自己肩上,卻赦免了下麵幾萬條人命!剛才還態度強硬的盧蘇這一下感激莫名,急忙向上磕頭,嘴裏連聲說:“小人確實有罪,現在已經知罪了,求大人給小人們一條活路走吧。”王受也在一邊磕頭不止,願意認罪。

見這兩人認了錯,王守仁又故意沉著臉說:“你等之罪甚重,本院要把你們每人重責一百杖,你們服不服?”

一聽這話,盧蘇、王受都嚇出了一身冷汗。

一百杖!這不是要把人活活打死嗎?就算命硬能熬過這頓打,隻怕腰也給打壞了!

可盧蘇和王受心裏也明白,正如王守仁所說,這次他們在廣西大鬧了兩年,所犯的罪實在不輕,現在王守仁要打他們每人一百杖,既是對他們兩人的責罰,也是讓他們替別人頂罪的意思。

盧蘇、王受是這場變亂的肇始者,是城外七萬人的總頭領,既然鬧事的時候他們站在前頭,現在就該有替別人頂罪的擔當!於是都咬咬牙,各自說道:“小人願意受罰。”

其實王守仁說出這話,隻是想試一下這兩個人的誠意,看他們是不是真心接受招撫。現在盧蘇、王受都願意挨這頓打,說明確有誠意,這麽一來,招撫的事也就真正定下來了。

到這時王守仁才收起了那副嚴厲的表情,微微一笑:“既然認罪認罰,就下堂去讓你們帶來的人打一百杖,打完再來和本院說話。”

原來這一百杖竟是如此打法,盧蘇、王受這才明白王守仁的意思,急忙又磕了幾個頭,笑嗬嗬地下堂去了。

事情辦到這裏,兩廣巡撫真心安撫,土舍土目真心歸附,再無異議。等兩個土司再回來時,守仁已經退到二堂,與兩人對麵而坐,和顏悅色地同他們商量:“你們既然受了招撫,就該早日遣散兵馬,讓鄉人回去務農,不要荒廢了農時。”

盧蘇忙說:“都堂放心,我們一回營就遣散兵馬。”

盧蘇這話說得幹脆,可眼神卻有些猶疑不定,王守仁知道這些人心裏還有想法,就笑著點頭:“這就好。咱們已是一家人了,你們有什麽要求都可以說出來。”

到這時王受才慢吞吞地說:“都堂,我家老土司被歸順州的岑璋殺害,身後留下一位少主子名叫岑邦相。現在田州已經歸順朝廷,能否請都堂幫忙在皇上麵前求個情,仍讓少主子領一個知府的頭銜,領著我們這些人給朝廷納糧納稅,朝廷也省事些。”

對於在田州重立土司的事王守仁早有慎重的考慮。現在王受問了這話,王守仁故意沉下臉來:“你們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地方官員職責重大,豈是你們說立就能立的?依著本院的意思,岑邦相先不忙著封官,你們田州共分四十八甲,從中割出八甲交給岑邦相去管,三年之後,如果地方安寧,岑邦相也老實勤謹,就授他一個判官,再過三年,仍然如此,就授以同知,又過三年仍然如此,再授以知州官銜,你們看怎麽樣?”

守仁這樣說,實際上已經是答應在當地重設土司了,隻是以九年為期逐次遞升,一來考察一下岑邦相的能力和對朝廷的忠心,二來也是給朝廷一個麵子,讓土司知道皇帝的威風。這個安排已令盧蘇、王受二人十分滿意,趕緊跪下磕頭,感謝不迭。盧蘇滿臉帶笑地說:“都堂對思田兩地百姓如此深恩厚德,小人無以為報,請問都堂有什麽事讓小人去做?隻要吩咐下來,我等無不受命。”

盧蘇這話裏其實帶著“賄賂”的意思。

廣西的慶遠、潯州、思恩、田州等地多有銀礦,自古出產白銀,當地土司們手裏都攢著不少銀兩,平時官府的人總是想盡了辦法打這些銀子的主意,所以拿白銀賄賂官員成了土司們的一個習慣。隻不過以前土司都是被官府訛詐,這次盧蘇對王守仁感激涕零,是真心實意要送一筆銀子來感謝這位救了十萬條人命的兩廣巡撫。

可王守仁心底的良知已有千斤之重,且早已提煉得純而又純,物欲之流他連想也不去想了,隻說:“做官的靠百姓供養,為百姓做事是應該的,不敢說什麽恩德。老子講一個‘無為而治’,你們回到家鄉以後好生過日子,什麽也不用我管,什麽也不用我問,我就心滿意足了。若說我有什麽事命你們去做,隻有一件:你們這些土舍、土目也是官,以後要善待百姓,能做到這一點,大家就都好了。”

王守仁這一句話真把盧蘇、王受說得落下淚來。兩人當天就出了南寧,告訴聚集在城外的人們:戰事已罷,招撫已成,土司複立,思、田兩府太平無事了,大家回鄉種田去吧。

聽了這些話,南寧城外歡呼之聲又一次響徹雲霄。

老百姓並不關心國家大事,他們最在意的是父母妻兒、田地雞鴨,是口中之食,身上之衣,這些人其實忙得很,如果不是被官府逼急了,誰有工夫在外頭聚眾鬧事?

當天夜裏,聚集在城外的人群就開始自行散去,兩三天工夫,早前聚集的七萬“狼兵”走得隻剩了五千來人。

——這最後留下的五千人才是盧蘇、王受部下真正的兵馬。他們留在城外,是等著和主子一起回家鄉去。其中盧蘇的手下隻有三千多人,王受部下狼兵僅兩千人。

至此,一場震動西南四省的大變亂,徹底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