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出山

王守仁打定了主意不肯奉承皇帝,不論張璁、黃綰還是方獻夫都拉不動他,難免失望。可這幾個人都是削尖了腦袋要往上爬的貨色,偏偏又都是下層官員出身,沒什麽資曆,一心想靠王守仁這棵大樹——雖然暫時靠不上,畢竟這棵“大樹”在這裏,對他們多少是個庇蔭。加之王守仁雖然不願意和張璁這些人結黨,言辭態度上倒還客氣,也沒得罪這幾個人,所以不論張璁還是方獻夫,在嘉靖皇帝麵前並沒有說王守仁的壞話。而另一個朝廷新寵桂萼,因為是江西人,與王守仁沒有任何瓜葛,對這位隱退多年的老臣既不熟悉也沒興趣,倒沒想過找王守仁的麻煩。

於是王守仁這位嘉靖皇帝登基之初親封的新建伯、光祿大夫、南京兵部尚書徹底被朝廷遺忘了,既沒有官場上的鉤心鬥角,也沒有公務糾纏,每天隻在紹興的書院裏給弟子們講學,年複一年過著平淡安逸的日子。

其實對王守仁而言,辭官賦閑專講聖學,是最快樂的日子,能終老林泉,對他是件幸事。可惜,樹欲靜而風不止,嘉靖六年五月,朝廷忽然來了聖旨,重新任命王守仁擔任都察院左都禦史,兼任兩廣巡撫,前往廣西平定思恩、田州兩地的叛亂。

自古以來,大一統的中原王朝總會受到來自四麵八方的邊患威脅,這些邊患作為一種客觀存在的現實,不可能被完全解決,於是曆朝曆代都要把大量軍力財力投入無休無止的戰爭中去。

大明王朝也不例外,從建立之初,北邊和西邊就受到來自蒙古勢力的威脅,沿海又時常有倭寇海匪作亂,在廣西、貴州、湖廣等地還有無數大大小小的土司勢力。這些土司勢力都是家族世襲,一方麵對大明朝廷表示恭順,同時又各霸一方,手中擁有私兵,掌握著地方上的捐稅收入,儼然成為一個個土皇帝。因為實力甚強,野心頗大,相鄰土司之間有的血脈相連互相勾結,另一些卻有累世糾結的仇恨,盤根錯節,極其複雜,誰也理不出個頭緒來。而大明朝廷也充分利用土司之間的矛盾對他們分而治之,每當土司們有了矛盾,發生了戰爭,朝廷就出來幹預,拉一方,打一方,盡量從中取利,這麽一來,地方上的亂象就變得加倍混亂了。

在大明朝西南地區的各路土司之中,有兩路土司兵最為著名,一路是湖廣湘西一帶的彭姓土司,其手下兵馬被稱為“土兵”;另一支是廣西地方的岑姓土司,其手下被稱為“狼兵”。這狼兵、土兵都以彪悍善戰聞名於世,每到朝廷有事,官軍不能取勝,就會借調狼兵、土兵協助官軍作戰,北擊蒙古,南打倭寇,處處都有這兩支土司兵的身影。可狼兵、土兵打起仗來很凶,平時軍紀也最敗壞,每次被調動的時候,沿途總是**擄掠,連偷帶搶,名聲比土匪還要惡劣,朝廷用他們,煩心,不用他們,又打不了勝仗,也是兩難。

在廣西的田州府有一個大土司名叫岑溥,此人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叫岑猇,一個叫岑猛,其中岑猇秉性凶殘,竟率領部眾與父親爭鬥,殺了岑溥,奪了田州,可他的殘酷引發了手下的不滿,手下的兩個頭目李蠻、黃驥殺了岑猇,推舉岑猛為田州土司。可是沒過多久李蠻和黃驥又起了內訌,結果黃驥被李蠻打敗,帶著少主子岑猛逃到與田州相鄰的思恩州,投靠了思恩州土司岑濬。

眼看田州發生變亂,朝廷不能坐視不問,就派兵進入田州,擊敗李蠻,仍然讓岑猛回來擔任土司。眼看田州事件已經平定,想不到曾經收留岑猛的岑濬看到岑猛勢單力孤,朝廷兵馬又從田州撤走,覺得是個機會,竟然出兵攻取田州,剛得到土司之位的岑猛連位子都沒坐熱就成了喪家之犬,隻好再次出逃。

田州、思恩兩府土司互相兼並,惡戰不斷,朝廷看到了機會,立刻以幫助岑猛為借口再次出兵,擊敗岑濬,同時占領了田州、思恩兩府。這一次朝廷毫不客氣,就在當地改土歸流,廢除土司製度,設置漢官。而原來的田州土司岑猛則被降職為福建平海衛千戶,趕到海邊上去了。

可朝廷改土歸流的政策還未實施,已經看出情況不對。

田州、思恩兩府正是廣西“狼兵”的老巢,當地的土司兵極為凶悍,而且這些人隻認土司,不認漢官。從前因為土司互相攻殺,這些狼兵無所適從,朝廷討伐岑濬,他們就追隨朝廷,其實內心裏是在追隨岑猛。現在岑猛被調離,這些狼兵心裏不服,當地情勢洶洶,很是不妙。總算官府明白得早,在釀成大禍之前改了主意,仍然讓岑猛擔任田州同知,兼領府事,實際上恢複了土司製度。

岑猛回到田州,地方上的**也就平息下來,這一帶總算安定了。

對新任田州土司岑猛而言,能收回祖宗基業,全靠朝廷所賜,岑猛自然感恩戴德。自擔任田州土司以後,凡有朝廷征召,無不實心盡力,領著他手下的狼兵幫朝廷打了幾仗,立了不少功勞,也得到了朝廷的信任。

經過十年苦心經營,岑猛這個田州土司終於又在老家站穩了腳跟。但岑猛心裏還不滿足,因為在他丟失田州外逃的時候,原屬田州府的泗水城被周邊土司攻陷。現在岑猛坐穩了田州土司之位,手下兵強馬壯,又得朝廷信任,就出兵攻打泗水,想奪回祖宗的基業。哪知就是這一場戰爭卻給岑猛引來了殺身之禍。

岑猛率軍攻打泗水城的時候,正趕上嘉靖皇帝在北京城裏發動政變,罷黜閣老,鎮壓大臣,一時間剛登基的嘉靖皇帝原形畢露,早前那個“明君聖主”的形象一時盡毀,朝中大臣們懾於皇帝的大權和特務的勢力不敢公開說話,但心裏對嘉靖皇帝已經失去了信任,對他任用的張璁、桂萼、方獻夫、霍韜、黃綰這批新寵既厭惡又鄙視,一時間朝廷內部人心動搖,能臣離散,奸佞當道,鬧得很不好看。嘉靖皇帝也知道這麽下去不是辦法,必須趕緊辦幾件實事,振奮人心,重新給自己樹立一個當皇帝的威信。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田州土司岑猛攻打泗水的消息傳到京城。嘉靖皇帝一眼看出這是個打勝仗的機會,立刻抓住這件事不放,下令廣西都禦史姚嫫領兵八萬攻入田州,很快擊敗了岑猛的土司兵,殺了岑猛和他的兒子岑邦彥,徹底占領了田州府。

田州一戰大獲全勝,嘉靖皇帝喜出望外,正在大張旗鼓宣傳勝利的時候,哪想到變亂忽然發生:當地岑姓土司的舊部田州丹良堡土舍王受、思恩砦馬土目盧蘇率眾反叛。

盧蘇、王受這兩支叛軍全是能征慣戰的“狼兵”,而且這場戰亂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當地官軍被殺得大敗,盧蘇、王受頃刻之間就奪取了思恩、田州兩府。

嘉靖皇帝還沒來得及慶祝勝利,戰局忽然逆轉,早前的大勝變為大敗!嘉靖皇帝大怒,立刻命令姚嫫重新上陣,調動周邊四省二十餘萬兵馬,甚至從湖廣調集了六千名土兵,準備再次對田州、思恩用兵!

哪知道早前英勇善戰的姚嫫這時忽然一反常態,完全失去了積極性,四省大軍雖然會齊,可麵對廣西狼兵,官軍顯得毫無鬥誌,這一仗竟有些“打不起來”的意思。

眼看姚嫫如此無能,嘉靖皇帝又氣又急。可朝廷被他搞成這個樣子,那些有本事的能臣不是被罷被貶,就是與皇帝離心離德,竟找不到一位可用之人。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已經爬到翰林學士之位的方獻夫向嘉靖皇帝舉薦了自己的恩師,正在紹興家裏賦閑的王守仁。

王守仁是經曆弘治、正德、嘉靖三朝的老臣,剿匪平叛用兵如神,又在正德一朝受過迫害,而正德朝的大臣們現在已經被嘉靖皇帝連根拔起,此時起用王守仁,既當其用,又當其時。所以方獻夫一提王守仁,不但嘉靖皇帝精神一振,就連張璁、黃綰兩個人也都來了精神,立刻附議,於是嘉靖皇帝下決心重新起用王守仁。

在方獻夫、張璁、黃綰這些人想來,天下人沒有不願意得到高官厚祿的。王守仁之所以早前不肯在“大禮儀”上頭表態,大概是因為摸不清朝廷裏的風向,不願意隨便說話。可領兵平叛實在是王守仁拿手的本事,讓他率領四省大軍去征廣西,必然手到擒來。那時候張璁、方獻夫再出來替王守仁說幾句話,這位南京兵部尚書、新建伯入閣為輔臣就順理成章。

王守仁是張璁的同鄉,黃綰的密友,方獻夫的老師,此人入閣,對這三個人來說真是大好事呀!於是這些人聯起手來舉薦王守仁,並且認定這次出征廣西,王守仁絕無推辭之理。

接了這道聖旨,王守仁進退兩難,一連幾天足不出戶,弟子們也知道陽明先生的難處,都不敢動問打擾,隻等著先生自己做這個決定。但大多數弟子在心裏隱約猜測,以陽明先生的脾氣,大半是不會去打這一仗的。因為廣西這一仗明擺著是朝廷恃強淩弱,欺壓當地百姓。一旦開戰必然血流成河,甚而有屠城滅族的慘禍,不知要死多少人,這樣的孽,陽明先生是不肯去造的。

就這麽等了好些天,陽明先生的弟子們有些耐不住了,於是兩個親近弟子錢德洪、王畿相約到府上來探望一下,當然,這些學生不敢在大事上亂出主意,隻是看看陽明先生拿定了什麽主意沒有,自己這裏也好放心。於是立刻來見王守仁,問道:“聽說皇上有旨,命先生到廣西剿賊,先生拿定主意了嗎?”

錢德洪和王畿是王守仁晚年身邊最得意的兩位弟子。這兩人都是王守仁的同鄉,年紀又輕,王守仁把他們當成子侄一般看待。現在聽錢德洪問起,王守仁並不回答,笑著說:“皇上的旨意且不說,我問你們,知道田州這場變亂是怎麽鬧起來的嗎?”

廣西的變亂原因其實很多人都知道。王畿立刻說:“聽說田州同知岑猛得朝廷扶持做了田州土司,卻貪心不足,又去攻奪泗城,皇上一怒之下派廣西都禦史剿他,可姚嫫用兵太急,引發了這場變亂。”

王畿說的隻是事情的表麵,王守仁不置可否,轉頭看著錢德洪。錢德洪想了想:“泗城本是田州治下,後來被別的土司奪了過去,岑猛做了田州土司,領兵去奪泗城,說他有罪也不冤枉他,可這些土司之間的內鬥原本說不清楚,朝廷若想扼製岑猛,隻要下一道命令,讓岑猛退兵,若他不肯退兵,再剿不遲。可朝廷卻不問情由,立刻調重兵征剿田州。我聽說廣西都禦史姚嫫攻入田州之時,岑猛不敢應戰,率領部屬躲進深山,上奏向朝廷求饒,可姚嫫不聽岑猛的分辯,一味用剿,先殺了岑猛的兒子岑邦彥,又殺了岑猛,占了田州,也真是用兵太急,手段太硬了。”

錢德洪說的話比王畿明白得多,可兩個弟子都沒能看明時勢,說的話隻有三分對,倒有七分錯。王守仁冷笑一聲:“你們光說岑猛、姚嫫,就沒往別的地方想過?岑猛這個土司是朝廷扶持起來的,他的田州土司是朝廷封的,沒有朝廷就沒有岑猛的今天,此人怎麽敢公然反叛?何況姚嫫率軍征剿之時,岑猛一味躲藏,不敢與官軍交戰,可見其並無謀反之心。奇怪的是姚嫫為什麽不肯罷休,必要殺了岑猛才罷?是誰在背後指使這個姚嫫呢?”

王守仁說到這裏,王畿和錢德洪才真正把事情想到要緊處。片刻工夫,王畿已經把事情想明,心裏暗吃一驚,卻不敢說。錢德洪腦子比王畿稍慢些,嘴巴卻快,忍不住說了聲:“難道是皇上要取岑猛的人頭?”

王守仁點點頭:“對,正是皇上要取岑猛的人頭!所以姚嫫不聽岑猛的辯解,也不管他如何躲藏示弱,隻是一味剿殺,非要殺了這個土司才罷。可土司一死,地方上就亂了,結果激起民變,釀成了今天的大禍。這是當今皇上為了樹立權威,不顧地方政務,一意孤行所至。”

後花園裏,師生三人,再無一個閑雜人等,所以王守仁才敢說出這樣的話來。隻這一句話,嚇得王畿出了一頭冷汗,錢德洪也有些變顏變色,倒還不像王畿那麽緊張。想了想才說:“怪不得,早先姚嫫領兵進入田州,如入無人之境,這次他帶著二十多萬大軍征討廣西,卻屢屢受挫,不能進入思恩、田州一步,原來是因為早先土司兵不敢戰,如今土司死了,這些‘狼兵’也就沒有顧忌了。”

王守仁微微搖頭:“你說的隻是一方麵,卻還沒看到要緊之處。姚嫫這個人原本能征慣戰,嘉靖元年他在涇陽大破蒙古騎兵,何等威風!上次征討廣西,他也是盡心盡力,必殺岑猛不可,為什麽這一次他卻萎靡不振了?”

王守仁一句話把兩個弟子都問愣了。

見兩人答不上來,王守仁又說:“廣西的戰事,病根都在朝廷裏頭!早年朝廷裏有四位閣老,其中楊廷和、蔣冕、毛紀等人因為不得聖心,都被皇帝罷免了,隻剩下一位費宏擔任內閣首輔。可費宏也是前朝舊臣,與張璁、桂萼這些人不和,皇帝也不信任他,偏偏廣西都禦史姚嫫正是費宏舉薦之人,於是張璁、桂萼聯手指責姚嫫用兵太狠,殺了土司,激起民變,明著收拾姚嫫,暗裏打壓費宏,這位閣老不得不自請致仕。哪知費宏離職後,思恩、田州一帶真的發生變亂,兩座府城都被土司的手下攻克,朝廷一時無人可用,不得不重新起用姚嫫。你們想想,這種時候姚嫫還肯替朝廷出力嗎?”

王守仁聰明透頂,一句話說破了天機,王畿和錢德洪麵麵相覷,半天才說:“原來如此。怪不得姚嫫手下有二十多萬大軍,卻把仗打成這個樣子……”

錢德洪卻說:“廣西這場叛亂其實是官逼民反,戰事一起,當地百姓多有殺傷,如此殘酷之事,稍有良知之人皆不願做。朝廷裏又是小人當道互相陷害,我看先生還是稱病不出的好。”

錢德洪這話其實全說錯了。可他指出的這兩點又正是事情的關鍵。王守仁微微一笑,問道:“你說朝廷裏小人當道互相陷害,可知道都是哪些人當道,又是怎樣互相陷害的?”

錢德洪想了想:“聽說張璁已經官至吏部尚書,入閣做了輔臣;桂萼當了禮部尚書,還兼著一個大學士……”

“還有呢?”

“方獻夫好像也升了個左侍郎……”

方獻夫也是王守仁的弟子之一,算是錢德洪的同門師兄了。可對這位一門心思在朝廷裏鑽營的師兄錢德洪評價不高,幹脆把他也當成“小人”來說了。

聽他這麽說,在一旁的王畿臉色有些尷尬,王守仁卻忍不住一笑。隨即說道:“你把朝廷上的事看得太簡單了。這裏麵機關重重,不知有多少算計。張璁、桂萼都是靠著‘大禮儀’爬上來的新寵,資曆太淺,名聲又臭,在朝廷裏不得人心,皇上雖然想重用他們,卻礙於顏麵,不能做得太過,於是起用了早年被先皇(正德)冷落的楊一清擔任內閣首輔。楊一清也是三朝重臣,文武全才,而且是個耿直的人,他入閣之後並不向張璁、桂萼這兩個小人獻媚,反而在皇帝麵前舉薦弘治朝曾任閣老的謝遷複出,而皇帝礙於楊一清的麵子,也答應了。結果楊一清和謝遷這兩位老臣互為臂肘,在內閣站穩了腳跟,張璁雖然也入了閣,卻得不到楊一清的支持,就連早前和他一起爬上來的桂萼也嫉妒他,想著把張璁整下去,好取而代之,張璁在內閣人單勢孤,所以急著想把我拉出來,讓我和他結一個黨,對上和楊一清、謝遷爭鬥,把首輔的位子搶過來;對下壓住桂萼這股勢力。你那位師兄方獻夫如今已經當了禮部侍郎,我估計很快就要升禮部尚書,方獻夫是個有雄心的人,我看他早晚也要入閣,所以也想把我捧上去,我入了閣,他這個當學生的就有了靠山。現在皇上命我去征討廣西,其實是這兩個人在背後使勁,要讓我立這個‘大功’,你說,我是不是該感謝張璁和方獻夫兩位大人的舉薦之德?”

王守仁一番話說透了嘉靖朝的時局,話中暗含譏諷。王畿還沒說話,錢德洪已經接過話來:“這朝廷竟是個糞坑,輔臣們如同蛆蟲,先生是何等清高人物,豈能與這些小人為伍!當然不肯入閣,這一仗,先生也沒必要替張璁這些小人去打!”

錢德洪這話隻說對了一半。王守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緩緩說道:“閣臣,我是不會當的,可廣西這一仗,我還是要去打。”

聽王守仁這麽一說,錢德洪頓時愣住了。半晌才說:“廣西狼兵、湖廣土兵齊名於世,都以凶惡善戰著稱,思恩、田州兩地又是狼兵的巢穴,除了平時聚集的人馬,還要加上臨時附逆的當地人,至少也有數萬之眾,朝廷大軍雖有十餘萬,這一仗也仍然不好打。”

錢德洪的顧慮極有道理。但王守仁已決心出山破賊,錢德洪說這些話也沒什麽用了。王畿在一旁笑著說:“先生是個用兵的奇才,自從被朝廷派到南贛剿匪,平賊滅寇都在反掌之間,以鄉兵三萬滅寧王十萬叛軍也不過四十餘日。如今朝廷在廣西集結官軍十餘萬,又有湖廣永順、保靖的彭氏土兵參戰,加之廣西岑姓土司之間矛盾重重,互相傾軋攻殺。思恩、田州兩地兵勢洶洶,看似猖獗,可我看田州、思恩兩府土司本來就有世仇,王受、盧蘇兩個賊首各居一方,表麵抱成一團,內裏必有矛盾,難以同心合力。先生隻要調官軍勁旅出潯州府南丹衛猛攻思恩州的古零城,再命湖廣狼兵潛至南寧,沿南流江偷襲武緣,兩路夾攻,先奪下思恩,把盧蘇這哨人馬打退,然後放出風去,就說隻要田州土舍王受接受招撫,朝廷就答應在田州重設土司,如此一來盧蘇、王受必然反目成仇,互相出賣,爭著向朝廷邀功請賞,不管盧蘇殺了王受,還是王受斬了盧蘇,廣西之亂就有了轉機,先生隻在梧州城裏高坐,等著看狼兵夷人自相殘殺的好戲就行了。”

王畿這個人比錢德洪精明,這一番分析頗有道理,兵馬調度也井井有條,可見在廣西這件事上,王畿很替陽明先生動了一番腦子。

可錢德洪也罷,王畿也罷,其實都沒弄明白王守仁話裏的意思。

王畿和錢德洪都是王守仁正德十六年回紹興賦閑之後新收的弟子,年紀很輕,追隨陽明先生的時間不長,不知道王守仁當年在南贛剿匪其實是九分安撫,一分征剿,更不知道陽明先生一生最厭惡的就是瘋狂的殺戮和血淋淋的戰功。這次陽明先生明知山有虎,卻向虎山行,擔著這麽大的風險、這麽大的責任去廣西平定叛亂,其目的不是要殺人立功,更不是看什麽“夷人自相殘殺的好戲”!所以在王守仁聽來,王畿這些話十分刺耳,也不理他,隻對錢德洪說:“你剛才不也說了嘛,廣西這一戰純粹是官逼民反,朝廷裏那些人為了他們各自的利益,把老百姓的身家性命拿來當賭注。所以廣西這一仗就算姚嫫不打,也自有人去打,不管誰去打這一仗,都是個血流成河的下場!我以前擔任南贛巡撫的時候做過一些招撫百姓的事,多少有些經驗,這次去廣西也不打算妄動刀兵,隻以招撫為上,希望能替當地百姓避過這場兵禍。”

聽了這話,王畿才明白了陽明先生的意思,想起剛才自己說的那些話,不由得臉上一紅,低下頭不說話了。錢德洪卻在旁邊問道:“學生估計朝廷的意思是一定要用武力平定思恩、田州之亂,這樣皇上才有體麵,張璁、方獻夫這些人也才會滿意。先生自作主張棄剿用撫,在皇上麵前怎麽交代?”

王守仁淡淡地說了句:“能給廣西百姓一個交代就夠了,至於皇上,本是聰明仁厚的聖主明君,與百姓同心同德。百姓們能躲過兵劫,安居樂業,皇上自然也就滿意了。大家都滿意了,還用我‘交代’什麽?”

王守仁這話前半句是真的,至於後半句,隻是隨口說說。反正這位老先生早就對功名利祿毫無興趣了,能救下廣西的老百姓就夠了,至於皇帝怪罪,奸臣嫉恨,無非罷官奪爵罷了,又能怎樣?王守仁根本就不在乎。

到這時錢德洪和王畿也明白了,王守仁這次到廣西去,擔的風險比打一場惡仗還要大些。

可王守仁半輩子做的是“致良知”的功夫,良知所指,刀劍不避,又何懼風險呢?眼看決心已下,出征在即,他也不想和弟子們說這些讓人擔心的事了,擺了擺手:“不說這些了。我這次去廣西或許幾年也回不了浙江,顧不上書院裏的事了,大家都需好好用功,尤其‘致良知’的功夫一天也不能放下。”

王畿忙說:“先生放心,我等都依著先生所教在心裏立了下成聖賢的大誌向,每有懈怠就捫心自問:‘成聖賢的大誌還要不要了?’有這個法門在心裏,必然勵誌不已,絕不會荒廢學問。”

王守仁這個“立誌自省”的辦法是最實用的,就是因為有這個好辦法,王守仁門下弟子們成才的極多,考中舉人、進士的數都數不清。等做了官之後,直言敢諫的正人君子也極多。可以說,在王守仁親自授業的這些年裏,陽明心學在大明朝煥發出了驚人的活力,一洗天下風氣,成了千年儒學的源頭活水。即使王守仁去世之後,陽明心學在理論上發生了分歧,以致漸漸衰落,但王守仁的親傳弟子們,大多仍然算得上精英人物。

立一個大誌,每到心裏生出雜念就捫心自問:“我的誌向還要不要了?”這個學習上的簡易法門雖然算不上陽明心學最核心的重點,可對後輩學子來說,這一點極其實用。因為極其實用,也就顯得極其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