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皇帝爭大禮

人人皆可成聖賢,可皇帝老子想成聖賢卻比一般人更難,這話是真的。

也正是王守仁講學的這段時間裏,北京城裏又發生了一場殘酷的政變。這場政變與正德元年的恐怖事件如出一轍,也是由新皇帝親自發動,命自己的親信掌握軍隊,控製特務機關,矛頭直指內閣輔臣,之後再對敢於表示不滿的朝臣進行一輪殘酷迫害,直到所有人俯首臣服為止。

這場恐怖政變的起因是一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

早前的弘治皇帝朱祐樘隻養大了一個兒子,就是正德皇帝朱厚照,而朱厚照**無度,身後沒有留下子嗣,於是由內閣首輔楊廷和出麵迎興王世子朱厚熜登基為帝,這就是嘉靖皇帝。

朱厚熜的父親是興王朱祐杬,這位興王本是弘治皇帝的親弟弟,被封在湖廣安陸。在朱厚熜登基做皇帝的時候,興王朱祐杬已經薨了,可嘉靖皇帝的生母興王妃還在,也跟著嘉靖皇帝一起被迎進京城。待嘉靖皇帝坐上寶座之後,以楊廷和為首的內閣就提出一個建議:請嘉靖皇帝以孝宗弘治皇帝為父親,以剛死去不久的大行正德皇帝為兄長,而把自己的親生父親興王朱祐杬改稱為“叔父”。

閣臣們提出這樣的建議,是考慮到嘉靖皇帝並非弘治皇帝正統子孫,而是藩王之後,如果嘉靖皇帝不承繼孝宗弘治皇帝的正統,則名不正言不順,別的朱姓藩王看在眼裏,可能會想:朱厚熜本不是孝宗皇帝嫡傳血脈,卻可以做皇帝,我們這些藩王也都一樣姓朱,都是太祖高皇帝的後嗣,那我們豈不是也有資格做個皇帝嗎?

“名不正,言不順。”這是孔聖人的話,而且這句話非常有道理。大明朝遠的有朱棣發動“靖難之役”奪取政權,近的有江西寧王造反,差點釀成大禍,在這上頭真是不可不防。所以內閣輔臣們建議皇帝改認孝宗皇帝為父,以維護皇權世係,強化朱厚熜稱帝的合法性。想不到在這個涉及“祖製”的大問題上,一向聰明過人的嘉靖皇帝卻表現出了令人驚訝的執拗,完全不肯接受內閣的意見,反而提議要把自己的父親興王朱祐杬追認為“興獻皇帝”,以此取代孝宗皇帝在太廟中的位置。

嘉靖皇帝之所以堅持要把自己的父親“扶正”,其目的就是要完全徹底地掌握皇權,不但自己把皇權緊緊握在手心裏,他的後代繼承者們也要徹底占有最尊貴的皇家血脈——不是借用他的親叔叔弘治皇帝的血脈,而是堂而皇之地把自己父親、自己、自己的兒子、孫子……的血統完整地串在一起。

不得不說,相對於內閣輔臣們提出的建議,嘉靖皇帝的主意更激進,更強硬,也顯得更加徹底。

當然,嘉靖皇帝這個激進、強硬的提議立刻遭到了堅守祖製的閣臣們的反對。因為以楊廷和為首的這些內閣輔臣都是經曆了弘治、正德兩朝的舊臣子,一旦孝宗弘治皇帝的地位被興王取代,剛剛死去的正德皇帝當然也要靠邊站,這兩位曾經的皇帝都被扔到一旁,那麽弘治、正德兩朝留下來的重臣們,其地位也就岌岌可危了。

皇帝有皇帝的私心,輔臣有輔臣的私利,於是這兩股勢力就展開了拉鋸。嘉靖皇帝想盡一切辦法,無論如何要讓自己的親生父親成為“皇帝”,而首輔楊廷和鐵嘴鋼牙緊緊咬住“祖製”二字不放。幾個回合鬥下來,嘉靖皇帝竟然感到十分惶恐,因為直到這時候他才驚訝地發現,雖然已經坐上龍椅,君臨天下,可他手裏的權柄卻受到了內閣重臣的極大製約,而且不但內閣輔臣反對他,就連六部九卿和朝堂上的重要官員也都抱成一團,明裏暗裏反對他這個皇上!

嘉靖皇帝是藩王之子,在湖廣安陸的興王府裏長大,在北京城的朝廷中沒有一位股肱之臣,後宮幾千上萬名太監裏,也沒有一個人是他的親信。想到這裏,嘉靖皇帝不由得心驚肉跳。

當皇帝的人最怕被孤立,一旦這些獨裁者感覺到自己似乎被孤立起來了,他們就會發狂!

嘉靖皇帝是個聰明的君主,清楚地感覺到了自己的孤立處境,立刻下定決心驅逐閣老,打擊文臣,把這個不老實的朝廷狠狠掃**一遍。要想收拾閣老,打擊朝臣,就必須先找個不顧性命、敢下死手的亡命徒來當酷吏,再借酷吏之手用殘酷手段收拾大臣。於是嘉靖皇帝開始仔細搜尋可以幫他打殺朝臣的酷吏,很快就找到一個不起眼兒的小人物。

被嘉靖皇帝親自選中的這個人名叫張璁,是浙江溫州人。剛剛考上進士,還沒做官。就是這麽個連官都不是的小人物,卻憑著天生的精明看出了皇帝與內閣輔臣之間的矛盾,而且膽大包天,竟然親手寫了一道名為《大禮或問》的奏章遞了上來,公然批駁楊廷和的主張,冒著得罪滿朝官員的風險來拍皇帝的馬屁。

見了這篇《大禮或問》嘉靖皇帝如獲至寶,立刻命群臣會商。想不到滿朝大臣都站在首輔楊廷和一邊,把《大禮或問》批了個體無完膚,弄得皇帝無話可說。偏巧這一年清寧宮又發生火災,而這座清寧宮正是朱厚熜的母親居住之所,楊廷和抓住機會立刻上奏,認為“人有五事,火實主言”,皇宮裏發生火災,是因為外有小人胡說八道,惹怒了列祖列宗,這才降下禍來。

眼看楊廷和能量如此之大,不但把滿朝官員都拉了過去,最後連神仙祖宗都被他“請”了出來,嘉靖皇帝畢竟年輕,一時不知如何應對。楊廷和毫不客氣,立刻抓住機會把那個寫《大禮或問》的張璁趕出京城,弄到南京擔任刑部主事去了。

可楊廷和萬萬沒有想到,那些不顧性命往上鑽營的小人天性裏帶著一股邪惡的固執。張璁被趕到南京之後並沒有服軟認輸,相反,這個獰狠的小人更堅定了扳倒楊廷和取而代之的信心。於是在南京城裏上下聯絡,很快找到了桂萼、霍韜、方獻夫、席書等幾個誌同道合的人物,其中與張璁走得最近的是張璁的同事、也在充任南京刑部主事的江西人桂萼。於是張璁、桂萼等人抱成一團,又一次就“大禮儀”事件向首輔楊廷和發難。結果在嘉靖三年二月,嘉靖皇帝下了狠心,毫不客氣地逐走了內閣首輔楊廷和。

楊廷和是位經曆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四朝的老臣,前後為官四十六年,擔任內閣輔臣也有十八年了。這十多年來除了正德皇帝和他身邊那群小醜一樣的寵臣之外,整個朝廷其實掌握在楊廷和一個人手裏。到嘉靖皇帝上台,收拾了正德身邊的小醜,剩下的官員十有八九都是楊廷和的親信,這麽一位權傾朝野的大人物,嘉靖皇帝隻說了一句話就把他罷黜了,可見皇權之重、皇威之盛已經到了何等地步。

驅逐了楊廷和之後,嘉靖皇帝又罷免了禮部尚書汪俊,驅逐了新上任的內閣首輔蔣冕,給他的幾個新寵張璁、桂萼等人騰出了位置,立刻命這些人進京,準備委以重任。可此時朝廷大臣裏仍然有一多半人暗中同情楊廷和,對皇帝的做法很不滿意,有些人敢怒而不敢言,更多的卻在底下私相議論。嘉靖皇帝感覺到了京城裏的躁動,覺得不用雷霆手段治不服這些官員,於是等張璁、桂萼一進京,皇帝就決定立刻對朝廷官員們展開清洗。

很快,朝廷裏傳出一個驚人的謠言,說滿朝大臣們都已經發了瘋,竟準備在朝堂上公然殺死張璁和桂萼,嘉靖皇帝聞報大怒,立刻任命張璁、桂萼為翰林學士,方獻夫為侍講學士,又命席書火速進京擔任禮部尚書。

眼看閣老被罷,群奸得誌,大臣們已經忍無可忍。兵部尚書金獻民,詹事府少卿徐文華、吏部尚書何孟春等都出來號召群臣,楊廷和的兒子翰林修撰楊慎當眾大呼:“國家養士百五十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翰林編修王元正、給事中張翀等人紛紛響應,共有九卿官員二十三人、翰林二十二人,給事中二十一人、禦史三十人、各司郎官十二人、戶部官三十六人、禮部官十二人、兵部官二十人、刑部官二十七人、工部官十五人、大理寺屬下十一人前後共二百二十九名臣子跪伏左順門,高呼“太祖高皇帝”、“孝宗皇帝”,聲震闕庭。聽到群臣的哭號之聲,嘉靖皇帝立刻讓司禮監太監出來傳旨,命群臣散去。可百官不肯退去,反倒連內閣大學士毛紀和南京吏部尚書朱希周等人也都趕來跪伏請願。

到此時,嘉靖皇帝對大臣們的清洗也就順理成章了,於是一聲令下,錦衣衛蜂擁而來,棍棒皮鞭,捆打捕拿,轉眼工夫捉了一百三十四人,全都下了詔獄。其後又繼續逮捕鬧事的臣子,一共逮捕各司官員兩百二十人。對為首的豐熙等八人嚴刑拷訊,充軍邊疆。四品以上官員奪俸,五品以下的官員共一百八十多人全部處以廷杖之刑,翰林編修王思、王相,給事中裴紹宗、毛玉、張原,禦史胡瓊、張曰韜,郎中胡璉、楊淮,員外郎申良、高平,主事餘禎、臧應魁、仵瑜、張澯、殷承敘、安璽、司務李可登等十八人被打死。

嘉靖皇帝這一頓打,臣子們立刻就老實了,再沒有一個人敢吭聲了。於是嘉靖皇帝正式下旨:尊其生父興獻帝為皇考恭穆獻皇帝,並上冊寶。立刻將興獻皇帝的神位從湖廣安陸迎至宮中,奉謁奉先、奉慈二殿。

一場驚天動地的“大禮儀”之爭,以嘉靖皇帝發動政變鎮壓群臣收場。從這天起,朱厚熜坐穩了龍椅,再也沒人敢在他麵前說三道四了。

十幾年前正德皇帝登基的時候,為了徹底掌握獨裁大權,借太監之手發動了一場殘酷的政變,罷黜了弘治皇帝留下的輔臣劉健、謝遷,用暴力鎮壓朝中大臣。現在嘉靖皇帝朱厚熜登基不久,為了鞏固皇權,也發動了一場針對內閣的政變。毫不客氣地罷免了內閣首輔楊廷和,然後利用錦衣衛特務,以更殘酷的暴力壓服了滿朝文臣。

朱厚照,朱厚熜,這對堂兄弟在做皇帝之前甚至根本沒見過麵,他們的人生經曆也完全不同。

朱厚照是弘治皇帝的獨子,一出世就是皇太子,被天下人捧著、奉承著長大,從頭到腳徹底慣壞,養成了一副任性自私渾不講理的性格,做太子時就不讀書,剛當了皇帝就倒行逆施,不辦人事,不說人話,是個被貼了標簽的標準昏君。

朱厚熜是興王朱祐杬之子,在湖廣安陸的王宮裏長大,雖然也是個富貴胚子,可他小時候做夢也沒想過自己會當皇帝。因為生在比較平凡的家庭,朱厚熜不像朱厚照那樣被徹底慣壞,他的心態相對而言比較正常,也因其地位的平凡,朱厚熜多少食些人間煙火,對民間疾苦有所體察,加之他身為藩王之後,被內閣重臣們推舉才坐上皇帝之位,初登基時戰戰兢兢,於是勵精圖治,擺出一副勤政愛民的樣子給天下人看,在最初登基的幾年裏,這位年輕的皇帝聽言納諫,廣開言路,昭雪冤案,抑製太監,整頓吏治,所作所為處處得當,天下人的情緒為之一振,都把朱厚熜視為難得的聖主明君,哪知道一夜之間天翻地覆,明君聖主朱厚熜撕去假麵具,露出來的,竟是和朱厚照一模一樣的一張鬼臉。

說到對皇權的貪戀,朱厚熜與死去的朱厚照不相上下,甚至可以說,朱厚熜對皇權的執著比朱厚照更甚。為了取悅天下,剛登基的朱厚熜也曾做出一副“明君”的假象給天下人看,為了控製皇權,他又毫不客氣地對大臣們痛下殺手。但與朱厚照一樣,朱厚熜也是利用特務的力量迫害大臣,而與朱厚照不同的是,朱厚熜迫害群臣所使用的代理人不是太監,而是一幫小人。

朱厚照是弘治皇帝的獨子,是以皇太子身份繼承大統的皇帝,從小時起他身邊就被一群太監包圍著,於是當他需要發動政變的時候,這幫受寵信的太監自然成了殺人的酷吏,替朱厚照殺人攬權無所不為。而朱厚熜本是藩王之子,在京城裏沒有根基,身邊也沒有這麽一個親信的太監集團,於是朱厚熜不得不任用張熜、桂萼這些卑鄙小人,讓他們充當酷吏,迫害群臣。

但在重用酷吏,借特務的力量迫害大臣這些事上,朱厚照和朱厚熜的做法毫無區別。而一旦皇權鞏固,大權獨攬,皇帝又把早先培植起來的酷吏拉出來當替罪羊,以圖洗清自己,在這上頭,朱厚熜的做法也和朱厚照不謀而合。

當皇帝的人其實沒有多少智慧,他們治理國家的獨裁手段看上去也很單調,無非是一手拉,一手打,受寵之人雞犬升天,樂嗬嗬地替皇帝當打手,弄到最後卻有可能被皇帝殺了滅口。而遭打擊的人立刻墜入地獄,先奪其職,再毀其名,如有必要就將其殺害了事。就是這麽一套簡單粗暴毫無人性的手段,人人知道它的邪惡處,不管當時人,還是後世人,沒有不咒罵這皇權暴政的。可這套手段偏就在大明朝卻屢試不爽,每次都能輕易獲得成功,也真是一件怪事了。

古人說過:帝者與師處,王者與友處,霸者與臣處,亡國者與役處。大明王朝剛建立的時候,皇帝們還勉強可以把滿朝文武當成“大臣”看待。

可從正德皇帝開始,皇帝開始把大臣們視為奴仆,任意打殺,嘉靖皇帝更是把“任意打殺大臣”推而廣之,竟成了一條規矩,一條祖製。從這天起,大明王朝江河日下,情況越來越壞,後來,真就亡國了。

還是古人說得好:“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在這場恐怖的政治風暴中,那位在嘉靖皇帝一登基就受到重視,差一點被招到京城入閣拜相的大功臣大能臣王守仁卻完全置身事外,未受到任何波及。原因很簡單,因為朝廷裏大鬧大殺的時候王守仁正在家鄉守喪,根本沒有參與朝政。

“然盛者衰之始,福者禍之基,雖以為榮,複以為懼也。”

曾經盛極一時的內閣首輔楊廷和,轉眼工夫就被嘉靖皇帝碾成了齏粉,而被人阻撓未能進京的王守仁卻置身風暴之外,安然無恙。王華老先生這句話,竟然一語成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