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有恒產,個個有恒心

這天王守仁在房中和王艮討論了一番“見不得人”的大道理,王艮大有收獲,心滿意足,王守仁雖然滿心唏噓,畢竟這些苦念頭多年壓在胸臆之間,如今一吐為快,也覺得舒坦。轉眼已到晚飯時間,下人送上飯菜,王守仁端起碗來剛要吃,房門一開,弟子陳九川走了進來。見先生正在用飯,覺得不好意思,忙拱拱手轉身就要退出。

看陳九川神神秘秘的樣子,王守仁倒覺得有意思,叫住他問:“你有什麽事嗎?”

陳九川笑著說:“我來得不是時候,打擾先生了。”

陳九川顯然有話想說,王守仁也隱約猜到陳九川有什麽事了,幹脆指著對麵的椅子說:“飯菜都是現成的,你也坐下一起吃吧。”

陳九川猶豫片刻才在先生對麵坐下,陪著王守仁用了飯。因為心裏有事,食不知味,隻吃了小半碗飯就停了筷子。王守仁也把飯碗放下,笑著問:“你這時候過來,是不是對今天講論的學問有什麽想法?”

王艮和王守仁暢談學問的時候陳九川也在座,一字一句都聽見了,卻沒發表任何意見。現在王艮走開了,陳九川又回來,當然是想說些話的。看著陽明先生略一沉吟,這才說道:“先生這些日子講學,把天理良知的大道理講得越來越通透,言簡意賅,處處到位。可學生有一個想法……”略一沉吟,又說:“早年大儒程頤給弟子們講學,有‘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體用一源,顯微無間’一句,弟子們聽了就說程老先生是在泄露天機。現在先生講‘成聖賢’講到如此地步,是不是也有‘泄露天機’之嫌呢?”

聽了陳九川這話,王守仁忍不住笑了出來。

什麽是天機?自古以來,但凡於國於民有利,而君王聽了不喜歡的道理,就是“天機”。

早年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實則是抹殺了孔子之儒,把荀況那套真法假儒、儒皮法骨的“儒術”當成統治工具推行天下。明太祖朱元璋因為《孟子》一書裏的話刺耳,就大發雷霆,厚著臉皮刪節《孟子》,全不顧天下讀書人的笑罵,這些君王私欲之盛,手段之毒,無恥之甚,真令人目瞪口呆。

在君王的屠刀麵前,正直的話兒就變成了“天機”。北宋年間的理學宗師程頤對弟子們講出“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體、用’一源,‘顯、微’無間”的話,其實是讓弟子們把“天理”和“實踐”結合起來,所謂“顯、微無間”,合為一體,實踐裏麵出真知,而不是聽別人說,信別人的話,這分明已經把“我性自足,不假外求”的意思給講了出來。可天下人有了自我,有了自信,有了自尊,都憑著良知自己做起事來,皇帝老子的欺騙和腐儒們的說教就沒人聽了,這些靠騙人活著的家夥就要害怕了,所以程頤道破這“顯、微無間”是要冒風險的,難怪他的弟子要說程頤是“道破天機”,為他捏一把汗了。

如今陽明先生王守仁以“致良知”三個字教導弟子們,把先賢們口中若隱若現的“知行合一”的哲理講得通透明確,已經明明白白放在桌麵上了,在政治的黑影裏,不知有多少鬼魅魍魎給嚇得心驚膽戰,所以王守仁的弟子陳九川也不由得替陽明先生擔心起來了。

弟子心裏的想法王守仁明白,可今時今日,王守仁早已成了一位通透明覺的智者,無私無畏的勇者,皇帝老子被他罵了多少回,抗旨的事也做過不止一次了,還怕什麽“泄露天機”?於是坦然對陳九川說道:

“致良知’的道理並不是我創出來的,早在孔子‘克己複禮’四個字中就透出了端倪,至於‘人人皆可為堯舜’,那是孟子的話,孟子又用一句‘良知擴而充之’把話全說透了,試問,天下人哪個敢指責孔孟二位泄露天機?可惜這些哲理被後世的邪惡之人用歪理邪說故意埋沒了。今天我隻是把孔孟之言的真意重新挖掘出來,讓世人看到孔孟儒家思想的本意罷了,哪裏談得到什麽‘泄露天機’呢?”

王守仁心裏的勇氣和光明陳九川是知道的,聽了這些話不由得越發敬佩起來,想了半天,自己又歎了口氣:“可惜先生的‘致良知’之學,天下人未必肯信。”

王守仁微微一笑:“這也沒有什麽。良知是人心裏固有的,無論如何不能泯滅。隻是有些人總要找借口掩蓋自己的良知。對這種人,我就算把‘致良知’三個字說一萬遍也沒用。可這世上總有很多人是承認良知的,是願意下一番克己功夫的,我對這些人談‘致良知’的功夫,盡量把道理講透,他們聽了以後就會有所受益,至於獲益多寡,我管不了,我能做的不過就是這些——話說回來,能做到這個程度,也就很不錯了。”

王守仁說的又是一句大實話。

確實,這世界上充滿了冥頑不靈、教化不得的人,這些人有他們自己的主見,有一個固執的“壞主意”在心裏,“致良知”的哲理再好,總不能趴在耳邊給他們講,拉著他們的手讓他們去做吧?

想到這兒,陳九川忍不住又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其實每想到此,王守仁自己也難過,一口濁氣到了唇邊,隻是沒有歎出來罷了:“良知本是‘靈明’,一觸即發,一問即明,關鍵是,要讓天下人知道有這個‘良知’在,有這個‘致良知’的功夫在,叫人們知道要去找‘良知’,同時也知道該怎麽去找,怎麽去下功夫磨煉,等大家都把‘致良知’明白了,到那時候,願意提煉良知的人自然就去下功夫了,那些不肯下功夫,硬要埋沒‘良知’的人,我也沒辦法了。”

陳九川點點頭:“所以先生這些年不管多忙,多累,多苦,總不忘了講學。”

“想讓天下人明白‘良知’,隻有講學,大講特講,讓這世上知道‘致良知’功夫的人越多越好!懂道理的人越多,肯下功夫的人也就越多,這樣善的力量才會越來越強,最終善才能戰勝惡。”

陳九川又低頭想了一回,喃喃道:“原來講學是比做官更要緊的事。隻是在我想來,把道理講給天下人聽,必然是個很長的過程——也許要一百年呢。”

聽陳九川說這幼稚的話,王陽明忍不住笑出聲來:“一百年?孔夫子講學為什麽?就是為了喚醒天下人!他講的是什麽?總結起來隻有八個字,叫作‘克己複禮,天下歸仁’,所謂‘克己’,其實是個‘致良知’的功夫,所謂‘複禮’,意思是說要維護對百姓最有益的社會秩序,總結起來,也就是致良知,鬥邪惡,護百姓,最終實現一個‘天下為公’的境界!你看看,孔夫子當年講的也不過就是這套‘良知’學問罷了,可是從孔子到今天過了兩千年了!先有孔子、孟子,又有韓愈、程灝、程頤、張載、朱熹這些名儒,以至本朝的陳石齋、婁一齋、湛甘泉……個個都在講學,講的也盡是‘良知’學問,一直講到今天,天下人被喚醒了嗎?一個醒悟的人都見不到!你想用一百年就把道理講透,把天下人喚醒?我看你這說的是夢話……”

王守仁這些話頓時把陳九川驚呆了:“這可怎麽辦?”

王守仁也歎了口氣:“孔子說‘上智下愚不移’,本是一句牢騷話,哪知天下人實在是不爭氣,‘上智’貪婪不肯回頭,‘下愚’冥頑不肯覺醒,兩千年搞下來,竟把孔聖人的哀歎變成了一句詛咒,再也解不開了。要想找個出路,隻有在‘上智’和‘下愚’之間另辟蹊徑,生出一大批既非上智也非下愚的學子儒生來,這些人就像孟子說的‘有恒產,有恒心’,能致良知,敢鬥邪惡,有足夠的力量把國家往正路上引領,這麽一來天下才有希望。”

王守仁這麽一說陳九川又不懂了:“孟子說‘有恒產者有恒心,無恒產者無恒心。苟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己。’可這話學生看了卻不能理解,那些無產業的人容易‘放辟邪侈’變成無賴盜賊,這我知道,可有產業的人私心也重,守著土地房舍、買賣鋪戶、金銀財寶不肯放手,其中不乏嘴臉卑鄙之輩,先生覺得這些人真就能覺醒過來,把國家引上正路嗎?”

陳九川問的,確實是個極深極大的問題,若在旁人,隻怕這一問就解不開了。可在王守仁聽來,陳九川這話實在幼稚得很,忍不住抬手指著他的鼻尖兒笑了起來:“你這話好糊塗!”

陳九川忙問:“學生怎麽糊塗呢?”

王守仁並不直接答他,卻反問了一句:“你說的土地、房舍、金銀確實是產業,可這些隻是‘小產業’罷了,我且問你,什麽才是真正的‘大產業’?”

王守仁這一個反問,陳九川頓時傻了眼,半晌說了句:“我不知道……”“學問!”王守仁用手指“嗒嗒”地敲著桌麵,“天下最要緊的‘產業’就是學問!種田的人要把田地種好,就得懂一套種田的學問吧?買賣人要把買賣做通,就要懂一套做買賣的學問吧?持家理財做得好,算賬總要算得精吧?這不都是學問嗎?譬如一個買賣人,精通一套做買賣的學問,卻還沒有自己的鋪麵生意,那這個人算不算‘有恒產’呢?若依你說,房屋、鋪麵、金銀才是恒產,那這個人就‘無恒產’了,‘無恒產,無恒心,’這個人豈不是要去做盜賊嗎?實則不然!這個會做買賣的人不會輕易做盜賊,而是要用他做買賣的本事去賺錢活口,因為‘學問’才是最大的恒產,這個會做生意的人雖然還沒發達,卻已經有了‘恒產’,於是有了做買賣的恒心,久而久之,他這買賣也就慢慢做成了,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給王守仁這麽一說,陳九川回頭再想,也不得不點頭:“先生說得在理。”

陳九川嘴上承認先生之言有理,其實心裏還有一半糊塗。王守仁又笑著點了他一句:“我問你,學問之中什麽是最要緊的?”

王守仁的問題,一般人不容易理解,可心學弟子卻體會最深。陳九川略想了想,立刻說道:“天下的學問林林總總,數也數不清,其中又以‘良知’這個學問最要緊。”

陳九川這話說得好,王守仁點點頭:“我早就說過:‘聖人無所不知,隻是知道一個良知;聖人無所不能,隻是能行一個良知。’所謂‘恒產’就是永遠不會失去的產業,可金銀、田地今天歸你,明天歸他,說失去就失去了,這怎麽會是‘恒產’呢?唯有良知在人,無論如何,不能泯滅,這才是唯一的‘恒產’。而且良知又是一個靈明昭覺,是我們心裏的定盤針,有了良知這個‘大恒產’,雖然為官清廉,家徒四壁,一樣能成聖賢;雖然白手創業,苦苦經營,一樣能成事業;沒有良知這個‘大恒產’,家裏有幾百間房舍幾萬兩銀子又能怎樣?照樣放辟邪侈,做小人,做盜賊!你說是不是?”

王守仁把良知認成“恒產”,這個想法倒也出奇。陳九川略想了想,緩緩問道:“若依先生的道理,這世上的人豈不是個個皆有‘恒產’了嗎?”

王守仁點點頭:“良知在人,隨你如何,永不泯滅,所以你說人人皆有恒產,這話對。”

“那孟子說的‘苟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己’又怎麽講呢?”

陳九川的心思很細,提的問題極有道理。王守仁笑著說:“你往‘放辟邪侈’四個字上看,就明白了。”見陳九川一臉茫然,顯然並不明白,不得不說得更直白些,“所謂‘放辟邪侈’就是‘放任惡行’的意思。所謂放任惡行,也就是這些人故意蒙昧了良知——不是沒有良知,是故意把良知蒙昧了!我曾把良知比喻為‘萬鎰純金’,可有些人偏要昧了良知,非要放任自己的私欲,做一個‘放辟邪侈’的傻子,這就像把‘金子’埋在土裏,伸著兩手去討飯一樣,這樣的傻瓜,咱們隻能拿良知之學去勸他,讓他把良知這個‘恒產’撿起來好好使用,聽與不聽在他,若他一意孤行,你我又能如何?”

王守仁這些話真可謂振聾發聵。可內裏的含義太深,陳九川一時沒有聽懂,忽然又問:“先生真的認為那些種田、做買賣的本事也算‘學問’嗎?”

人在鑽研學問的時候很有趣,有時候前進兩步,又會倒退一步,甚至有進一步退兩步的。

現在陳九川就犯這個毛病,本以為道理漸漸講明,哪知他一下子又退回來了。王守仁肚裏暗笑,卻鄭重其事地答道:“當然算!”

陳九川搖了搖頭:“學生聽過一個典故:孔夫子門下有個弟子叫樊須,去向孔子請教種田種菜的本事,孔子不告訴他。樊須剛走,孔子就對人責備樊須說:‘小人哉,樊須也!’以為種田的本事是‘小人之術’,可見孔子並不認為種田是個‘學問’……”

不等陳九川把話說完,王守仁已經打斷了他的話頭兒:“你這話越發大錯特錯,不但把典故講錯,甚而把孔子的心思都理解錯了!”

想不到自己隨口一句話,竟引出先生這麽嚴厲的批評,陳九川心裏頓時惶恐起來。

王守仁也知道自己把話說重了,略緩了緩,又說:“我且問你一句話:什麽是‘儒生’?”

王守仁忽然間問出這話來,陳九川張嘴就要答話,低下頭來再一想,卻又愣住了。

“儒生”兩個字的意思好像很明白,可細一琢磨又讓人糊塗。想了半天,陳九川竟不敢回話了,怯生生地問:“先生覺得什麽才是‘儒生’?”

陳九川這個人誠懇,正派,頗有勇氣,在守仁的弟子中間是位俊傑。在他麵前王守仁說話也直率,微笑著說:“要問‘儒生’究竟是什麽,就必須從你剛才說的那個典故講起:孔夫子責備樊須的話並不隻‘小人哉’一句,他的全句說的是什麽,你記得嗎?”

《論語》是讀書人的**,這裏麵的話陳九川哪會不記得:“孔子的原話是:‘小人哉,樊須也!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則四方之民繈負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王守仁點點頭:“你看,孔夫子在此處連說三句‘上好……’,所談的是禮、義、信三件事。禮者,秩序而已;義者,良知而已;信者,用誠而已。孔夫子認為君王守秩序,有良知,能用誠,則天下歸心。可你想一想,孔子周遊列國,見過魯定公、齊景公、衛靈公、陳緡公……對這些人大講‘克己複禮’,真是費盡了口舌,這些人有一個肯聽的嗎?可見此輩的私心私欲最多,最頑固,他們怎麽會忽然就‘好禮、好義、好信’了呢?你在這上頭多動動腦筋。”

被王守仁一說,陳九川不由得琢磨起來。好半晌,忽然眼睛一亮,抬起頭來高聲答道:“君王本來並不願意守禮法,用良知,有誠信,是孔夫子把他那‘克己複禮’的功夫用在君王們身上,使君王們不得不去好禮、好義、好信!”

王守仁抬手在桌上一拍:“這就對了!孔夫子一生的誌向就是‘克己複禮,天下歸仁。’就是要逼著君王們遵良知,守禮法,重誠信,最終的目的是要克製天下私欲,拯救萬民於水火!可孔夫子一人力量有限,所以他一生到處講學,就是要教化出一批與他一樣有良知有勇氣的儒生來,大家一起‘克己複禮’,克製君王,拯救百姓,這是何等要緊的大事呀!誰知道這個樊須身為孔子的弟子,學的是‘天下歸仁’的大道理,卻不在這上頭用功夫,反而琢磨著如何種糧種菜。種莊稼雖然也是個本領,可我問你:是種莊稼救的人多,還是克製君王救的人多?”

陽明先生的問題根本不用想,陳九川立刻答道:“一個人種莊稼,最多養活三四個人,可勸諫君王卻能救天下人,當然是克製君王救的人多了。”

王守仁點頭微笑起來:“對呀!所以孔子才罵樊須是個‘小人’,並不是罵他邪惡,而是責備他的誌向太小,不懂大道理,不能在拯救百姓這上頭著實用功夫。”

被王守仁這麽一說,陳九川有些明白了:“原來孔子責備樊須,不是瞧不起種田的農夫,隻是責備樊須這個儒生立的誌向不夠大……”

王守仁點點頭:“現在你知道什麽是‘儒生’了吧?所謂儒生,就是立下了人世間最大的誌向,把拯救百姓作為自己一生唯一的事業,認真下一番‘克己致知’的苦功夫,把自己心中的良知培養起來,然後出來考科舉,做官,一心克製君王權臣的私欲,專門替天下百姓奔走呼號,真心實意為天下人請命,替百姓們做事,把自己的一輩子都投進去,受屈受苦,無怨無悔,死而後已!所謂‘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就是這個意思了。”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孔夫子這段話重逾千鈞,再被王陽明這麽一解釋,分量比以前更重了。

聽了這些話,陳九川不禁深深地吸了口氣:“原來‘儒生’兩個字是這麽講的。”

“是啊,‘儒生’兩個字不得了,一般人配不上這個稱呼。那些讀過幾本聖賢書,卻沒有立下大誌向的人,隻能叫‘讀書人’,不配稱‘儒生’。‘讀書人’裏頭又分兩類,一類是迂腐不堪的廢人,關起門來讀死書,一輩子知而不行,做什麽事也做不成;另一類是急功近利的祿蠹!就像我早前說的,這些人的心早就被邪念塞住,所謂‘銅鐵鉛錫紛然雜投’,一點純而又純的良知也不剩,滿肚子都是邪惡念頭,讓這些人考了進士做了官,當然是一心維護自己的利益,卻不能為百姓著想,替百姓請命,這種貨色哪配稱為‘儒生’?說得客氣些,隻是個‘官僚’,說難聽些,皆是嗜血的虎狼、害人的禽獸而已。”

王守仁這幾句話說得陳九川額頭上沁出了一層汗水,低頭細想,自己讀了半輩子聖賢書,也曾立過拯救百姓的誌向,可這些年來在這上頭用功未必夠勤,平時所想的大多是如何忠於皇上,怎樣維護朝廷,真正替百姓們著想的時候並不多。就算為民請命之時,心也未必堅定,若用孔子“仁為己任,死而後已”的標準去衡量,真不知夠不夠呢。

這麽看來,自己這個讀書人配不配稱為“儒生”還難說得很……

陳九川的疑惑王守仁也看出來了。

在陽明弟子中,陳九川不是個等閑之人。他早年曾在朝廷裏擔任過太常博士,為了阻止正德皇帝巡遊玩樂,與一班有骨氣的同僚一起冒死上諫,結果被正德皇帝罰在午門外跪了五天,接著一頓廷杖差著點兒把他打死,然後罷了他的官。

在領教王陽明“良知之學”以前,陳九川的心裏未必明白“仁以為己任”的大道理,可他照樣守著一份良知,生出一身傲骨。這麽一位硬骨頭的陳九川,早先的所作所為已經配得上“儒生”兩個字,懂得了“致良知”的道理以後,更會養成一位大儒,真儒。

於是王守仁微微一笑:“別人我不敢說,可‘儒生’兩個字放在你陳九川身上,是實至名歸的。”

王守仁這句話真是對陳九川最大的鼓舞,真如撥雲見日一般,心底一時火熱,忍不住站起身來,衝著王守仁深深一揖:“多謝先生。”

中國人自古崇尚謙遜,喜歡感恩,承情,動不動就向別人道謝,這個習慣有時候也顯得好笑。現在陳九川這個“謝”字就把王守仁逗得笑了起來:“你的名聲是因為你的勇氣,你的勇氣來自你的品行,這是你下了一番‘克己’功夫得到的結果,是你自己良知使然,天下人都認同,你自己心裏也隱約知道。你的功夫是你自己下的,你的良知是你自己培養的,謝我幹什麽?”

一番話逗得陳九川也笑了起來。

王守仁卻又歎了口氣:“儒生不好做,因為‘仁以為己任,死而後已’這個誌向最大,也最難,天下有一個人在受苦,他就感同身受,所有人都過上好日子了,他才能覺得快樂,正是個‘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咱們大明朝天災不斷,皇上身邊又奸佞橫行,百姓們的日子並不好過,所以一個真正的‘儒生’做了官之後,必然是見了百姓就慚愧,覺得朝廷沒有把事辦好,讓百姓們受了苦,心裏難過,難過得簡直想給百姓們下跪;見了皇帝就著急,急著想勸諫皇帝,讓皇帝少些私欲,多為百姓們著想。那些見了百姓們就慚愧,見了皇帝就著急的,才是真儒生,見了百姓不覺得慚愧的,不配做‘儒生’,見了皇帝不急著勸諫的,也不配做‘儒生’,隻是些官僚罷了,‘官僚’兩個字分文不值,這些人,就算做到學士閣老、三公三孤也沒意思。”

陳九川皺著眉頭說:“原來是這樣,‘儒生’這種人活在世上必定要受累,受苦,受委屈,甚至遇害。照這個標準算起來,天下能稱‘儒生’的實在沒幾個人了。”

王守仁搖頭歎息:“太少了。之所以會這麽少,隻是因為天下人並不知道什麽叫‘儒生’。”

“這就是先生說的‘知而不行,隻是未知’?”

王陽明點點頭:“是啊,知而不行,隻是未知……多少人讀了一輩子聖賢書,卻不知道‘儒生’二字是什麽意思,結果把一生荒廢了。所以說,天下第一要緊的事就是講學。務必把這良知之學講深,講透,講到天下人人皆知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