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對抗『妖魔』

邪惡出籠

就在王守仁南昌平叛擒獲寧王的同時,正德皇帝朱厚照已經帶著江彬、張忠、許泰、張永等一班寵臣和幾萬京軍勁旅出了北京城,準備殺進江南,禦駕親征。

朱厚照是個喜歡玩樂的皇帝,說得更明白些,朱厚照的心智大約在五歲那年停止了發育,結果他一生都醉心於“過家家”的遊戲,在他心裏,出遊和打仗同屬於“遊戲”的範疇。早先朱厚照在紫禁城外擴建了一處豹房,躲在裏麵與一群新寵一起花天酒地瘋狂享樂,玩的就是這個小孩子常玩的“過家家”遊戲。後來正德皇帝又在寵臣江彬的勾引下私自離京,跑到邊關重鎮宣府,在這裏建了一座“鎮國公府”,還給自己取了個假名字,自稱為“鎮國公朱壽”,又躲在宣府玩起了“過家家”。

“過家家”這個學齡前兒童才玩的小遊戲,不知為什麽如此受到正德皇帝的青睞,竟然把這遊戲整整玩了一輩子,到死方休。對正德皇帝而言,北京城裏的豹房太小,已經裝不下他了,宣府一帶雖然天高地廣,可那裏是邊關,北地荒涼,初去的時候還覺得好玩,時間長了也乏味。正德皇帝身邊的寵臣們一天到晚專門揣摩皇帝的心思,看出皇帝悶了,於是提出,天下最繁華的地方莫過於江南,南京城裏最值得一逛,皇帝何不下一趟江南,如果覺得好玩,大可以在南京城裏再蓋個“某某王府”,以後北邊有宣府,中間有京師,南邊有南京,一個人三個家,想去哪玩就去哪玩,豈不甚好?

寵臣們的主意正合皇帝的心思,就在他又一次到宣府玩樂回到京城不久,於正德十四年二月二十日告訴內閣首輔楊廷和:這次回京不會久居,很快就要再次出遊。

二十七日,正德皇帝忽然發下聖旨:“鎮國公朱壽宜加太師。”自己給自己加封了一個太師的官位。正在群臣不解之時,正德皇帝又給禮部下了聖旨:“威武大將軍太師鎮國公朱壽,今往兩畿、山東祀神祈福。”同時下旨給工部,命令立刻製造快船,以備皇帝出行之用。

皇帝剛從宣府遊樂返京,立刻督造船隻要下江南,這一去又不知要走多久。荒怠國政,禍害百姓,真把邪惡之事做到了絕處。早前已經被正德皇帝狠狠壓服了的大臣們這次終於忍無可忍,首輔楊廷和率先上奏,請求皇帝收起“下江南”的荒唐念頭,哪知正德皇帝眼裏根本沒有什麽“內閣首輔”,對楊廷和的奏章不予回複。禮部尚書毛澄又上奏章,請求皇帝收回“加封自己為太師”的愚蠢命令,取消下江南的無聊行動,正德皇帝仍然不予答複。

到這時禦史言官們坐不住了,六科給事中、十三道禦史都上奏章勸皇帝收回下江南的成命,哪知正德皇帝發了脾氣,下令錦衣衛把領頭上奏的黃鞏、陸震、夏良勝、萬潮、陳九川、徐鏊等人下獄嚴審,其他參與上奏的官員共一百零七人都被皇帝罰跪,每天早上五點出來罰跪,一直跪到晚上七點才算結束,一連跪了五天。

不得不承認,正德皇帝身上有一股子邪惡的聰明勁兒,他分明知道下跪是一個人能做出的最卑賤的行為,一個跪在地上的人,說出的話也會變得毫無意義。於是正德皇帝就從人性最薄弱之處下手,先讓這些勸阻他的官員到午門去跪著,讓他們明白自己不但是皇帝腳下的走狗,就連皇帝身邊的一個太監、一個特務也比他們高貴得多,讓這些人明白了他們的地位,然後再用廷杖之刑狠狠收拾這些愚蠢的臣子一頓,把他們的人格打成齏粉,結果受杖的臣子中被當場打死十一人,其他參與勸諫的官員或充軍或降級,人人遇害,無一幸免。

內閣首輔,禮部尚書,外加一百零七位大臣的人格尊嚴,就這麽在皇權麵前被碾成了粉末兒,還額外賠上了十一條人命。但就是這麽一份幾乎無價值的執著,卻也迫使皇帝乘坐的那副任性的鑾輿緩緩停了下來。

當正德皇帝花了十多天工夫迫害完大臣之後,也因為臣子們的固執而不能不有所顧忌,看在十一條人命的分上,暫時不再提起“下江南”的話頭兒了。

正德皇帝剛剛消停了幾個月,正德十四年七月初一,南贛巡撫王守仁上報寧王謀反的奏章送進了京城。

對於寧王即將謀反朝廷此前已經有了覺察,但內閣首輔楊廷和認為寧王雖然反心畢露,卻未必準備就緒,此時派人宣旨安撫,收回王府護衛,或許可以控製住寧王,使江南的局勢不致失控。哪知奉命宣旨的駙馬都尉還沒進江西,寧王已經造反。聽說此事,朝廷內所有官員都預感到江南不保,南京將破,大明半壁江山處於危急之中,一個個大驚失色!隻有正德皇帝不慌不忙,反而十分高興,立刻自己加封自己為“威武大將軍總兵官”,然後下旨:“宸濠背逆天道,謀為不法,即令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鎮國公朱壽統各鎮兵征剿,命安邊伯許泰為威武副將軍,率師為先鋒。”聖旨一出,也不再問楊廷和等人的意見,立刻越過內閣宣布旨意,調集京城附近兵馬,以太監張永為監軍,帶著他那幫寵臣江彬、許泰、張忠等人離開京師,禦駕親征。

眼看寧王已經造反,國家陷入深重的危機,楊廷和愁得整個人都傻了。而正德皇帝竟趁著國家動**的機會要溜出北京到江南去玩他的“過家家”。為了玩個過癮,正德皇帝不但把錦衣衛和東廠的特務頭子全部調集起來,甚而在京城周邊征調了精銳的大軍,在這種情況下,皇帝禦駕親征已經名副其實,任何人再敢針對此事進言,必然被當場殺害。所有人都知道,再想阻止皇帝南征,事實上已經辦不到了。

可是內閣首輔楊廷和仍然冒著生命危險站出來和皇帝爭執,爭執的內容卻不是皇帝是否應該親征,而是覺得皇帝不能封自己為“威武大將軍”,又封身邊的寵臣為“威武副將軍”。因為皇帝的權威是至高無上的,他的正統地位是絲毫也不容爭論的。現在朱宸濠在江西造反,已經發出檄文昭告天下,說朱厚照並非孝宗皇帝親生,而是從外頭抱回來的一個野種。這種時候正德皇帝居然放下皇帝尊號,自稱“威武大將軍”,這不是令天下人懷疑他的身份,平白無故給寧王製造了一個口實嗎?

楊廷和的考慮極有道理。可正德皇帝的渾蛋卻沒有底線,根本不聽勸,硬要當這個“威武大將軍”不可。眼看事關國運,楊廷和不得不舍死力爭,爭到後來幹脆以辭職相威脅。正德皇帝急著出戰,沒工夫罷免首輔,加之一向信任楊廷和,也不想罷免他,不得不略做了個讓步,取消了“威武副將軍”這個荒唐的職位。

可是正德皇帝自己仍然以“威武大將軍總兵官”的身份出戰了。

經過近兩個月的激烈扯皮,正德皇帝靠耍無賴的本事鬥敗了閣老,幾萬京軍勁旅做好了出征的準備,所需要的龍舟快船也都送到了運河邊上,於是八月二十四日,正德皇帝率領京軍開出北京城,準備趕赴南京督戰,親自平定寧王叛亂。哪知離京隻過了兩天,大軍剛剛開進涿州城,就接到王守仁從江西發來的緊急軍報:“照得先因寧王圖危宗社,興兵作亂,已經具奏請兵征剿,七月二十日攻拔南昌,連番告捷,二十六日複引軍奮擊,四麵而集,火及寧王副舟,眾遂奔散。寧王與妃嬪泣別,妃嬪宮人皆赴水死,我兵遂執寧王,並其世子、郡王、將軍、儀賓,及偽太師、國師、元帥、參讚、尚書、都督、都指揮、千百戶等官。李士實、劉養正、劉吉、屠欽、王綸、熊瓊、盧珩、羅璜、丁饋、王春、吳十三、淩十一、秦榮、葛江、劉勳、何鏜、王信、吳國七、火信等數百人,擒斬賊黨三千餘級,落水死者三萬餘,江西之亂遂平。奸雄若寧王者,蓄其不軌之謀,已十有餘年,而發之旬月,輒就擒滅,於以見天命之有在,神器之不可窺,以定天下之誌,尤願皇上罷息巡幸,建立國本,端拱勵精,以承宗社之洪休,以絕奸雄之覬覦,則天下幸甚!臣等幸甚!謹具題知。”

江西叛亂已經平定,十萬叛軍灰飛煙滅,寧王朱宸濠被南贛巡撫王守仁生擒!得了這個消息,正德皇帝又驚又喜,隨即卻又發起愁來。

皇帝禦駕親征去剿反賊,哪知出京剛兩天,反叛已平,賊首已擒。這時候班師回京當然不甘心;繼續親征?對手已被消滅,皇帝帶著這麽多軍隊到江南幹什麽去?

好在正德皇帝身邊還有一批精明的寵臣,這幫人沒有治理國家的本事,可出歪主意的本事一個比一個強。見皇帝有些為難,平虜伯江彬湊過來說道:“臣早年在邊關打了無數的仗,略懂用兵之道,寧王造反預謀多年,起兵之時聽說有十萬人馬,王守仁不過是個南贛巡撫,手下兵馬最多兩萬,單以這麽一點兵力竟能殲滅十萬叛軍,旬月平定叛亂,實在不可思議,皇帝應該親自趕赴江西,查明事情真相才能放心。”

江彬這個主意實在是個很高明的借口,正德皇帝臉上頓時有了笑容。禦馬監掌印太監張忠也急忙過來湊趣,笑著說:“就算王守仁果然已經平定叛亂,可是大亂初平,人心不穩,王守仁手下兵力不足,萬一鎮壓不力,叛軍死灰複燃,豈不麻煩?陛下親率京軍趕到江西,當地人心才能安定。另外寧王造反蓄謀已久,江南各地難免有他的同夥,這些人一日不揪出,仍是心腹之患,陛下親到江南坐鎮,把這些反賊的內應都挖出來,盡早處置,才是斷其根源的良策。”

安邊伯許泰也說:“是啊,江南情形究竟如何尚未可知,陛下既已出了都門,豈可輕還?無論如何要親抵南京,再到江西視察,地方無事,才能安心。這都是為了百姓的利益,陛下雖然受些勞苦也值得。”

俗話說得沒錯,三個臭皮匠,真就能抵一個諸葛亮。

現在正德皇帝身邊三個寵臣你一言我一語,沒費多少功夫就給皇帝找了一堆繼續下江南的理由。隻有一個問題:王守仁的捷報已經送來,如此重要的奏章皇帝必須做個批複,可這批複又該如何措辭呢?

皇帝的難處寵臣們都明白,又是太監張忠笑著說:“至於南贛巡無王守仁所上報捷奏章,內容疑點甚多,皇上還是暫不批複為好。”

張忠的意思很清楚,把王守仁送來的捷報押下,假裝沒收到,大軍隻管南下,到了山東再說,那時候誰也別想攔住皇帝的駕了。

張忠話裏的意思江彬也聽明白了,忙說:“常言道:兵貴神速。陛下英明神武,善於用兵,當然明白這些道理。”

江彬說這話,是暗示朱厚照不要在涿州停留,趕緊南下為妙,免得內閣老臣們得知叛亂已平的消息,派人追上來阻止。朱厚照的聰明勁兒全用在這些地方,心領神會,立刻傳旨:“大軍即將出發,限一日內趕到保定。”

第二天一早,南征大軍出了涿州直奔保定而來。為了加快行進速度,朱厚照自己也騎了一匹馬在寵臣的簇擁下率先奔馳。當夜大軍進了保定,隻住了一晚,天剛亮又繼續進發,就這麽曉行夜宿拚命趕路,一直到了山東臨清,眼看閣老們再也不可能派人來攪局了,朱厚照這才停下腳步稍事休息。

在涿州的時候,江彬這些人隻想攛掇正德皇帝趕緊下江南,還沒工夫在別的事上動腦子。現在大軍已進了山東,被迫撤回京師已經不可能了。可另一個問題又出來了:正德皇帝禦駕親征,可是叛軍已滅,寧王已擒,皇帝無仗可打,將來回京之時該如何麵對大臣們呢?

沒仗可打,還硬要親征,傳出去豈不是個天大的笑話?雖然正德皇帝臉皮很厚,不在乎臣民百姓的恥笑,可他畢竟也有個羞恥之心,不願意被別人笑罵。於是江彬又給皇帝出了個主意:“臣以為寧王造反事態嚴重,依附寧王的反賊必定極多,雖然叛軍被王守仁擊潰,可這些反賊皆已潛入江湖,伺機作亂。這時候王守仁這個南贛巡撫不能離開南昌,皇上何不下一道聖旨,命王守仁暫留南昌待命,等陛下親率大軍趕到南昌之後,把反賊認真剿殺一遍,這才能永絕後患。”

按照明朝的慣例,擒獲反賊之後應該押解進京,在午門前向皇帝獻俘。可這次江西之亂情況太特殊了,如果王守仁依例把寧王押到北京去,正德皇帝到了江西就無賊可剿。現在江彬讓皇帝降旨,命王守仁不要離開南昌,把寧王也留在江西境內,然後京軍開進江西,好歹“剿”一番賊,然後由皇帝親自押解寧王等人返回京城,對外就可以宣稱皇帝禦駕親征江西,大破叛軍,親手或與王守仁合力擒獲寧王,這麽一來皇帝也有麵子了,在臣民百姓麵前也有個交代了,下江南的事變得合情合理了。同時,正德皇帝還到江西南昌玩了一圈兒,然後再回南京,在這繁華之地駐蹕,想待多久就待多久,這不是挺好嗎?

聽了江彬的主意,一旁的禦馬監掌印太監張忠皺起了眉頭。

江彬這個主意挺不錯,既幫皇帝下了江南,又給皇帝立了個平定反賊的大功,跟在皇帝身邊這些寵臣自然也要沾些功勞,皆大歡喜。隻是皇帝的聖旨每一道都有備份,是隱瞞不了的,如果正德皇帝發下聖旨命令王守仁把寧王留在南昌,這件可恥的事就瞞不了人,早晚會被別人查到,到時候皇帝禦駕親征的假戲被拆穿,從大臣手裏搶奪戰功的醜行也要暴露,雙倍丟臉,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好在正德皇帝與眾不同,除了當著皇帝,他身上還有另一個“威武大將軍鎮國公”的身份,於是張忠湊上來說:“老奴覺得皇上不必親自下旨,幹脆就以‘威武大將軍’的身份給王守仁下一道鈞帖就行了。”

所謂“鈞帖”,其實是對級別很高的文武官員所發公文的一種尊稱。

“威武大將軍鎮國公朱壽”就是正德皇帝朱厚照本人,當然是天下級別最高的官員了,以“大將軍朱壽”名義發出的公文,也就被統稱為“鈞帖”了。

對這幫寵臣正德皇帝一向言聽計從,立刻寫了一道公文,派人六百裏加急送往南昌。

正德皇帝以“威武大將軍”名義發下的文書送到南昌的時候已是九月中旬,從叛亂平定到現在過了兩個月,這段時間王守仁一直待在南昌城裏處置公務,把寧王押解到北京去獻俘的事,他還沒顧得上考慮。

江西原本算是個魚米之鄉,可這些年天時不利,連年遭旱,正德十四年也是個大旱的年景,直到三月,連一份透雨也沒下過。之後寧王造反,以南昌府為中心,半個江西打成了一鍋粥,前後死了幾萬人,南昌破城的時候,寧王身邊那些人絕望之下又在王府裏放火,結果一場大火把半個南昌城都燒毀了。現在戰亂初平,回頭一看,光是南昌城裏就有十幾萬饑民嗷嗷待哺,整個南昌府以及周邊罹了兵劫的府縣都算起來,難民足有幾十萬,個個都伸出手來向官府討飯吃。偏偏南昌及下轄各府縣原有的官員大半已經從了賊,現在死的死了,不死的也都關進了大獄,連個辦事的人都找不到,南贛巡撫王守仁和吉安知府伍文定兩個人隻好硬著頭皮管起事來,每天勞碌奔波,到半夜才睡,早上一睜眼,頭一件事就是給幾十萬人找飯吃。為了救濟災民,王守仁把周邊府縣的糧庫都搬空了,凡是能征糧的地方都征過了,能借糧的地方都借過了,可還是不夠。

大旱之年,兵劫之後,想為饑民找食?怎麽湊都湊不夠。

眼看南贛巡撫王守仁快被南昌城裏的饑民們逼死了,九月初,忽然有一個錦衣衛千戶飛馬馳入南昌城,遞交給王守仁一份鈞帖。打開一看,隻見上麵寫著:“宸濠等不得押解入京,暫寄南昌待命。此敕。”抬頭寫的是“欽差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後軍都督府太師鎮國公朱”。

看了這份莫名其妙的鈞帖,王守仁犯了半天糊塗,才明白這位“威武大將軍鎮國公朱”就是當今皇帝朱厚照。也就是說,這道以將軍名義發下來的公文,其實等同於一道聖旨。

可正德皇帝為什麽專門發布旨意,命令把寧王押在南京,不要獻俘京師呢?再說,皇帝說的話就是聖旨,為什麽不以聖旨的形式下發,而是以“大將軍公文”的形式發布呢?

王守仁雖然聰明,可正德皇帝辦事邪得出奇,王守仁一時猜不出他的意圖。隻是覺得其中必有隱情,就想辦法從來送公文的錦衣衛千戶嘴裏套問,半天才明白,原來皇帝此時已親領大軍到了山東,即將沿運河進入江南,禦駕親征。

到這時王守仁才明白正德皇帝的意思:他這是要帶著大軍到江西來“禦駕親征”,鬧騰一頓之後再親自押解寧王回京,讓天下人以為平叛大功是皇帝立下的,寧王是皇帝捉住的,而皇帝自己也借機到南昌、南京、杭州這些好地方玩一趟,過過癮。

正德皇帝“禦駕親征”的這份荒唐王守仁沒工夫理會,皇帝要搶平叛的功勞,王守仁也可以把功勞送給他。但正德皇帝打算帶著幾萬大軍開進江西,到南昌來“平叛”,王守仁卻實在不能接受。

江西已經毀了,南昌的老百姓都快餓死了!這種時候,稍有人性的皇帝應該趕緊撥下錢糧救災才對,正德皇帝居然挑這麽個時候跑到南昌來平叛,爭功,玩樂?這個姓朱的是不是瘋了!

可皇帝就是皇帝,整個天下都是他一個人的,王守仁再氣憤又能把皇帝怎麽樣?手捧著鈞帖發了半天愣,忽然想到:對呀!皇帝要來南昌,是因為寧王這些反賊被關押在南昌,隻要王守仁趕緊把這些反賊押送進京,向皇帝獻俘,反賊們不在南昌了,皇帝自然也就不來南昌了。

打定了這個主意,王守仁忙把伍文定找來商量。

聽了王守仁的想法,伍文定大吃一驚:“聖旨命咱們把寧王押在南昌,都堂卻要把寧王送往京城,這不是違旨了嗎?”

王守仁冷笑一聲:“你說的‘聖旨’在何處,本院並沒見過。”

伍文定指著桌上的鈞帖:“那不就是?”

王守仁搖了搖頭:“伍大人看清楚,那不是聖旨,而是威武大將軍所下的公文。依本朝舊例,文武官員之間不能互相管轄。這位‘威武大將軍’顯然是位武官,我這個南贛巡撫是文官,自然不必奉‘威武大將軍’的鈞帖行事。”

王守仁這話分明是在抬杠,因為所有人都明白,那道“鈞帖”就是聖旨。可伍文定再把事情往深處想了想,頓時明白了王守仁的意思:“都堂這是有意而為?”

從南贛剿匪到南昌平叛,王守仁與伍文定一起共過患難,信得過他,也就把心裏話直說出來了:“孟子說過:‘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現在江西省內幾十萬饑民快餓死了,皇帝卻帶著大軍到南昌來,這一下要多餓死幾萬人!江西叛亂本已平定,那些以前從賊的人好歹逃過性命,也知道害怕了,都回家去當老百姓了,可京軍一到,必然把地方上重新梳理一遍,凡是跟叛軍有一點瓜葛的都活不了,又要殺多少人?這種時候,你說是江西百姓的命要緊,還是‘威武大將軍’的一張公文要緊?”

伍文定也是個讀聖賢書的儒生,“民為貴,君為輕”他也知道。聽了王守仁這話,伍文定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