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之學,重功夫不重效驗

寧王叛軍回攻南昌之時,王守仁已經在城裏發出告示,再三申明,叛軍進不能攻克安慶,退不能奪回南昌,已成強弩之末,戰局不要緊了,城外的戰事也與南昌城裏的百姓們無關,可是聽到城外喊殺連天,看著兵士們提著兵刃、騎著快馬在街上奔馳,百姓們心裏到底還是恐慌。直到南昌城裏的守軍在章江上兩戰兩勝,又一次把寧王叛軍打得大敗而逃,南昌城裏的人心才稍稍安定下來。

早先王守仁剿匪成功之餘,在贛州辦起濂溪書院公開講學的時候,著實收了一大批有德有才的弟子,後來王守仁從贛州到臨江,又轉到吉安指揮平叛,這些弟子中幾個有本事、有膽量的就跟著他到了吉安,之後王守仁一戰奪回南昌,這些弟子又跟著他進了南昌城。等到寧王從安慶回撤,眼看叛軍已經敗了勢,王守仁的一顆心放了下來,為了安定城裏的人心,就在南昌府學裏收拾出幾間房子,讓這些學生住了進去,召集南昌城裏的學子聚到這裏,讓陸澄、陳九川、歐陽德、冀元亨等幾個弟子領著他們一起讀書,王守仁自己雖然要應付戰事,忙得腳不沾地,可隻要稍有閑暇,就必定抽一兩個時辰到書院來講論學問,既有安定人心之效,又有講究聖學之功,倒是兩全其美。

現在寧王在章江上兩戰皆敗,大勢已去,官兵掃**叛軍已成摧枯拉朽之勢,南昌城裏人心大定,這些學子也都放了心,知道王守仁事忙,一時顧不到書院的事,陸澄等人就出來招呼學生們自講自論,正在說得熱鬧,房門一開,王守仁穿著一身青布袍子,頭上紮個網巾,腳蹬一雙布鞋,笑容滿麵地走了進來。

見王守仁來了,這些學生們又驚又喜。陸澄忙走上前問:“先生怎麽來了?”

王守仁反問一句:“我怎麽不能來?”

“聽說官軍今天就要殺奔樵舍,殲滅叛軍,活捉寧王,先生不去指揮兵馬,怎麽到書院裏來了?”

聽了這話,王守仁悄悄歎了口氣:“叛軍來襲之時聲勢威猛,我要與他死戰,不得不親自上陣。現在叛軍已經敗退,官軍趕到樵舍無非是去殺人,我不想看這殺人的場麵,所以不去了。”

一旁的歐陽德下意識地說了句:“剿滅叛亂是一場大功勞,先生……”說了半句,忽然覺得不妥,忙停住了。

歐陽德這話沒有說盡,可話裏的意思所有人都聽懂了。

大明朝賞賜最重的就是平叛的軍功,寧王叛亂來勢凶猛,卻被陽明先生一鼓而平,三萬鄉兵殲滅叛軍十萬精銳,真是一場天大的功勞!若換了旁人,今天一定摩拳擦掌上陣擒賊,把一切功勞攬到自己身上,好博一個位列公侯、封妻蔭子的獎賞,像王守仁這樣打惡仗的時候親至前敵冒險,到立大功的時候不肯出征,跑到書院來講論學問的,自古至今尚無此例。

可是仔細想一想,這件事倒也不奇怪。陽明先生是個奉行良知的人,早前良知讓他護著百姓,於是他盡一切力量去殲滅叛軍。現在叛軍已敗,良知卻告訴陽明先生,官軍是百姓,叛軍其實也是百姓,隻因為兩個姓朱的家夥爭奪天下,這些無知百姓就被裹脅而來自相殘殺,每一條人命都死得冤枉,這場血腥的戰爭不是王守仁發動的,在戰爭完全結束之前他也製止不了,可這殘酷的場麵他目不忍睹,耳不忍聞……

這種時候,王守仁要是戎裝佩劍衝到陣前去殺人立功,也未免太無恥了些。

王守仁的心事弟子中隻有一半人明白,那些理解他的,對這位先生更加佩服。不理解的,王守仁也沒必要多做解釋。

既然陽明先生把戰功視如鴻毛,弟子們也就趁這難得的機會好好與先生探討學問吧。於是歐陽德上前問道:“先生平時常對我們說,孔孟儒學最要緊的一句話就是‘克己複禮為仁,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我平時也常留意這句話,後來看了朱熹的注解,卻說這‘克己複禮天下歸仁’是個效驗,這似乎與先生平時所講有抵觸,不知先生怎麽看?”

聽了這話,王守仁連連搖頭:“朱熹的解釋偏了,聖人之學,重功夫不重效驗。”

王守仁這話說得斬釘截鐵,歐陽德忙說:“可否仔細講講?”

王守仁緩緩說道:“什麽是‘功夫’?說的就是一個提煉良知的過程;什麽是‘效驗’?就是不問過程,隻看辦事有什麽成果。朱熹以為‘克己複禮’是個效驗,這叫本末倒置,實是大錯特錯。”略想了想,又說:“我講個故事給你們聽吧:記得小時候在山陰老家有兩間打鐵的鋪子,鐵匠師傅都是好把式,打出來的鐵器很受鄉民喜歡,其中賣得最多的是鋤頭,兩家的賣價一樣,都是一隻二十文。後來東邊這家鐵鋪的主人想多做些生意,就降了價,每隻鋤頭僅賣十四文,西家卻不降價,大概過了不到兩年吧,這兩間鐵鋪倒掉了一間,你們覺得是東家的倒了,還是西家的倒了?”

陽明先生這個故事看似簡單得很,別的學生還沒說話,弟子蕭惠在旁插嘴道:“當然是西邊這家倒了。”

王守仁搖了搖頭:“不對,是東邊這家倒了。”

聽了這話蕭惠不以為然,忙問:“東邊的鐵鋪子降了價,鋤頭應該好賣,怎麽反而倒掉了?”

王守仁看了蕭惠一眼:“東家、西家原本是一樣的手藝,一樣的材料,一樣的功夫,所以也賣一樣的價錢,現在東家為了多賣幾把鋤頭,把價格降了,可他們到底也要賺錢,怎麽賺?隻好省些材料,省些功夫,把六文錢的利省出來,如此一來他家的鋤頭比西家差了不少,刃口不利翻不動土,打得又薄,不到一年光景就用不成了。鄉下人一開始圖他家東西便宜,都買他的,可拿回去一用,不好使,壞得快!鄉民算了一筆賬,覺得買這不好使的鋤頭多花力氣,耽誤工夫,反而吃了虧,心裏很不痛快。結果一年不到,附近的人都知道東家鐵鋪打的鐵器摻假,互相告誡,誰也不買他的東西,這間鋪子怎麽不垮呢?”

被先生這麽一說,蕭惠頓時無話可回了。

王守仁抬頭把弟子們都看了一遍,見他們一個個認真傾聽,這才緩緩說道:“同是打鐵的鋪子,同樣的手藝,同樣的材料,西家緊守著一個‘功夫’,雖然做出來的不是什麽精巧之物,卻兢兢業業隻管把自家產品做到極致,這樣的生意做得長久,做得穩當,這叫什麽?這叫‘匠心獨運’,就像我以前說的‘提煉純金’,雖然這粒‘認認真真打鐵器’的真金隻有一兩重,幾錢重,卻純而又純,隻要一輩子這麽堅持下去,這位打鐵師傅也能成一個‘打鐵的聖賢’。可東家為了眼下多賺幾個錢,偷了工,省了料,賣的東西雖然便宜,別人用了覺得上了當,卻要罵他。就為了多賺幾個錢,為了這麽一點點‘效驗’,這個手藝人竟把良知昧了,就像我說過的‘銅鐵鉛錫紛然雜陳,到後來不複有金矣’。這樣一個良心被蒙蔽了的人,雖然有手藝,卻做不成事,今天在這裏開鋪子是這樣,搬到別處去,隻怕也是這樣;打鐵的時候他是這樣,做別的買賣也是一樣,除非他良知發動,自我反省,否則,真不知如何了局。”

王守仁幾句話說得眾弟子都沉思起來。

眼看是個好機會,王守仁就把話引到深處去了:“儒學講究的是個克己功夫,天下無論士農工商,人人都要在這上頭用功。做手藝的要把手藝做到極致,做買賣的要把誠信做到極致,那些做官的人尤其要把良知做到極致。一個心裏隻有良知的官員,隻知道做這個‘克己功夫’,上任伊始就在想:‘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事,隻知道要誠心實意替老百姓辦實事。’這樣的人才能真正做個好官。那些不重功夫隻重‘效驗’的貨色不是這樣,讓他們去做知縣,還沒上任就想著做些什麽露臉的事兒,博一個政績,好升知府,到了任上就胡亂操辦,做了一堆沒用的事,不問百姓是否受益,隻求上頭看了喜歡。這樣的人,給他個知縣,他想升知府,於是搞一個假政績;真的升了知府,他又想升按察,這就又搞個更大的‘政績’出來;給他升了按察司,他又想做布政,於是加倍耍手段逢迎上司,坑害百姓。這種人官做得越大,心裏的良知越少,人也越發邪惡,辦的壞事越多,到最後真就變成一個禽獸不如的東西了!這就是隻重效驗不重功夫造成的惡果。”

王守仁把話說到這裏,眾弟子們皆有感觸。歐陽德在旁邊問道:“既然聖學重功夫不重效驗,為什麽朱熹又專門做一個效驗之說呢?”

王守仁略想了想:“朱子提出這個‘效驗’之說,大概是補他自己學說上的漏洞吧。因為朱熹以為聖人之學‘知先行後’,重‘知’而輕‘行’,如此一來,以此學說為基礎的讀書人就容易犯‘關起門來讀死書’的毛病,讀書人讀成死書,坐困鬥室,一生盡毀,這可不是朱熹想看到的結果。所以他專門強調一個‘效驗’說,讓讀書人除了做那個‘眾物之表裏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的書呆子學問之外,還記得要走上社會努力一番,成功成名,追求一個‘效驗’。說穿了,這是朱熹發現‘先知後行’有病,就給自己開了這麽個‘效驗說’的方子罷了。可病對身體不好,藥這東西對身體也不好,先給自己弄出一個‘病’來,再吃些藥來‘治病’,結果是病沒治好,藥毒倒進了身體,又引出別的病根子來了!”

王守仁這麽一說,弟子們都笑了。

王守仁自己卻沒有笑,而是鄭重其事地說道:“其實聖人之學最重視‘良知功夫’,從來不重視‘效驗’。孔夫子周遊列國之時何等艱難,別人笑他糊塗,罵他是‘喪家犬’,孔子說什麽?隻說了句‘道之不行,已知之矣!’意思是說:這套道理或許在當今天下行不通,我已經知道了,可這道理是對的,是救天下百姓的大道理,我自當奉行到底,絕不半途而廢!諸位想想,這‘道之不行,已知之矣’是功夫還是效驗?”

其實‘道之不行,已知之矣’這句話從頭到尾已經否定了“效驗”二字,隻剩了一個“功夫”在裏頭,否則明知“不行”還要繼續做下去,孔聖人豈不成了瘋子?陽明先生隨便舉一個例,就是根本不可辯駁的,學生們聽了個個點頭稱是。

說到此處,陽明先生也有些興奮起來,提高了聲音:“孔子說‘重功夫不重效驗’的話又豈止這一處?所謂‘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怎麽個任重?‘仁以為已任,不亦重乎?’怎麽個道遠?‘死而後已,不亦遠乎?’為了一個‘仁’——在孔子就是追求一個‘克己複禮,天下歸仁’,一直追求到死那天才罷,不是到這時候就不做了,而是因為人已經死了,實在沒有辦法再做下去了,這才罷手!這是功夫還是‘效驗’?顯然是個功夫!再有,‘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拿自己的生命來維護一個‘仁’的理念,這是個功夫還是個效驗?若依‘效驗論’來說,那天下讀書人都應該是‘用無恥以求官’才對吧?天下的買賣人都應該是‘用奸詐以求財’才對吧?‘成仁’這兩個字豈不是不提也罷?什麽是‘仁’,良知之誠愛惻怛處就是仁!這種地方要是出了錯,世人都隻重‘效驗’不重‘功夫’了,好吧,那良知咱們也都拋棄了吧……這還得了嗎?”

王守仁把學問講到這個地步,學子們對於“重功夫不重效驗”再無疑問,歐陽德想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問道:“我記得《論語》裏有一句‘古之學者為已,今之學者為人。’以前看了這話不太能理解,今天聽先生講學,隱約覺得孔子這句話似乎與‘重功夫不重效驗’的說法有關聯,先生以為如何?”

王守仁點點頭:“你這話問得好。孔子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和‘重功夫不重效驗’其實是一個意思。孔夫子認為早前的學子們做學問是為了提煉良知,下一番‘克己’功夫,可孔子生在春秋末年,天下大亂,物欲紛紛,讀書人做學問全是為了求‘效驗’,是要炫耀自己的學問給別人看,用學問做敲門磚去博功名富貴,於是士人學子爭先恐後奔走於諸侯之間,賣弄學識,搖唇鼓舌,為求富貴不惜代價,所謂‘學會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出賣的既是學問,更是良知,結果天下越來越亂,百姓越來越苦,就連那些出賣自己的士人也大多不得好死。孔子正是有感於時事,才說出這樣的話來。可惜孔夫子想勸天下人,天下人卻不聽勸,孔子也沒辦法,歎息而已!”

歐陽德聽得連連點頭,半晌卻又問:“孔子如此哀歎,似乎對‘今之學者為人’之弊深有體察,難道說孔子門下弟子中也有這種不成器的貨色嗎?”

歐陽德這話實在有趣,王守仁笑著問:“你覺得呢?”

歐陽德正色說道:“我覺得孔子時代人心淳樸,還不致利欲熏心到如此地步。且孔子一生教育弟子三千,賢者隻有七十二人,想來這七十二賢者總不至於如此吧?”

王守仁冷笑一聲:“你這話就錯了!天下人的私欲之深,古今都是一樣。孔子隻看到他那個時代的學子是些‘學而為人’的貨色,故此發出感慨,我們這些人隻看到我們身邊的學子利欲熏心,倒以為孔子時代的人就不是這樣,這叫什麽?這叫一廂情願。你剛才說孔門弟子皆是大賢,不至於此?那你知道子思諷子貢的故事嗎?”

確實,古書中曾經記載了這麽一個故事:子思、子貢同為孔子門生,子貢做了大官,家資極富,子思安貧樂道,窮困潦倒。一次子貢來拜訪子思,見其家破敗不堪,子思衣衫襤褸,扶荊杖而出,就笑話了子思幾句,不料子思反唇相譏,說道:“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學以為人,教以為己,仁義之慝,輿馬之飾,憲不忍為也。”一番話說得子貢無言以對。後人雖然不知道子貢為官時做了些什麽事,可子思如此譏諷,似乎空穴來風,未必無音。

這些古聖先賢的典故歐陽德當然知道,低頭想了想,喃喃道:“子思之言雖然偏激,但子貢追隨孔子多年,一起遭絕糧之厄,又為孔子守墓六年,如此大賢,想來也不會做什麽不良之事吧?”

儒生們一輩子讀聖賢書,把孔孟當成聖人來崇拜,對於孔子身邊的弟子們也敬佩有加,不敢存一絲懷疑。現在王守仁說出一個典故來,歐陽德也知道,可他心裏成見太深,沒法輕易改變,仍然固執己見。

王守仁也不和學生們爭論,淡淡一笑:“論語》裏還有個故事:孔子有一個弟子名叫冉求,曾任孔子家宰,又有一個弟子名叫公西赤,也在魯國為官。後來公西赤出使齊國,冉求來見孔子,說公西赤遠行,老母無人看顧,想送一批糧食,孔子說可以送一釜,冉求以為太少,孔子又加一庾,以為不少了吧?想不到冉求一次送給公西赤家小米五秉!孔子所說的一釜不過六鬥四升,一庾不過兩鬥四升,而五秉之粟卻是整整八百鬥,超過了幾十番!孔子知道後責備冉求,說了句:‘君子周貧不濟富。’你想想,孔子這麽說,是因為他心疼這些小米嗎?顯然不是,孔子是看不慣他這些當官的弟子互相拉攏結納的歪風。”掃了眾弟子一眼,又說:“孔門弟子又如何,當了官之後照樣互相拉攏。再看看今天的官場,認座師,攀同鄉,拉幫結派互相勾連,比孔子時代更加汙濁十倍了,這都是‘效驗’之說害人。”

《論語》是一本明明白白的著作,隻是後人的心智都被曆朝文人所做的各種“注解”約束,很多事明擺著,卻讀不透。現在王守仁這麽一解,學生們都覺得很新奇,歐陽德笑著說:“先生說的這些事,我們平時雖也讀到,卻未留意。”

讀聖賢書卻未“留意”,這是天下儒生大毛病。今天既然講到此處,不妨多說些話,讓這些“不留意”的學生聽聽吧。

“孔門弟子顏回死於魯哀公十四年,死時一貧如洗。可顏回死後,其父顏無繇忽然來找孔子,希望孔子賣掉馬車給顏回置辦一隻槨。孔子說:‘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鯉也死,有棺而無槨。吾不徒行以為之槨。以吾從大夫之後,不可徒行也。’一口回絕了,這些事你們都讀到過吧?對此是怎麽看的?”

《論語》裏的故事所有儒生耳熟能詳,歐陽德忙說:“這是顏無繇心疼愛子,想替顏回厚葬,孔子卻以為厚葬之風實為不妥,想以安葬其子孔鯉的規格薄葬顏回。可惜顏無繇愛子心切,不聽孔子之勸,還是厚葬了顏回,孔子因此不滿,大哭曰:‘回也視予猶父也,予不得視猶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

歐陽德話還沒說完,王守仁已經擺手止住了他:“你這就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顏無繇是個窮苦的人,為何會生出厚葬顏回之心?縱然有此心,孔子不支持,顏無繇又從何處得到財物厚葬顏回?孔子大哭之時,為何說‘非我也,夫二三子也’。這替顏回操辦葬禮的‘二三子’難道僅是顏無繇一個人嗎?”

被王守仁一連幾問,歐陽德頓時啞口無言。王守仁笑道:“顏無繇欲厚葬顏回,這裏麵大有文章,如此窮苦之人忽然想厚葬其子,必是有人在背後給他出了主意,又拿出錢來支持他;當時孔子在魯國做上大夫,年俸六萬鬥,顏無繇為何不來借錢借物,偏要借孔子的馬車為顏回置槨?分明有人在後頭給他出主意,借孔子的馬車給弟子做槨,以彰顯孔子的‘仁愛’;後來孔子不肯厚葬顏回,可顏回仍然被厚葬了,這又是孔門弟子中一幫做官的人在後麵耍弄手段,借這場喪事拉幫結黨,互相算計。孔子所說的‘二三子’究竟指哪幾個弟子,後人不得而知,但我們以今人之眼看古人之事,難道還猜不出事情的本末緣由嗎?”

王守仁講學實在與眾不同,一部《論語》在他講來,竟成了一個清晰的典故。歐陽德深思良久,緩緩問道:“我幾歲大的時候就聽先生講《論語》,可他講的都是一句一句的幹條子,每講一句就加一個注解,一部書背誦下來,記在心裏的全是聖人語錄。可到了先生這裏,《論語》竟變成了上下銜接的典故事件,這讓學生著實驚訝……”

歐陽德所說的,其實是天下所有讀書人的弊病。

中國曆史上有兩部大著作非同小可,一部是《道德經》,一部就是《論語》。可這兩部著作都被後人徹底誤讀了,以至於其中的精髓之處,世人完全無法理解。

現在歐陽德問起此事,王守仁也是搖頭歎氣:“世人都讀不懂《論語》,就因為他們不知道《論語》的內容處處都是連貫的!都是銜接的!孔子在什麽地方,因為什麽事,對什麽人,說什麽話,為什麽這樣說?都有其原因,有其道理!比如,孔子說:‘父在觀其誌,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這話是對誰說的?是對魯國的三桓世卿們說的,與老百姓有關係嗎?關係不大。因為隻有諸侯貴族們才會繼承父親的家業,而父親在時,這家業當然輪不到他來做主,這時年輕的貴族隻能立個誌向,等父親去世了,他繼承家業了,這時才看他的行動。至於‘三年無改於父之道’是說諸侯貴族繼承家業之後,短時間之內不要隨便撤換父親留下的老臣子,以免惹出內亂來,這話是單對諸侯們說的。普通老百姓家徒四壁,何來‘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呢?父親又有什麽‘道’竟是兒子三年不可以改的呢?普通人要是照這句話去做,那真叫莫名其妙。所以讀《論語》要先知道事件,知道孔子這話是對弟子說的,還是對貴族說的,這貴族是個好人,還是個惡人?孔子說這句是勸告還是諷刺?這些都要弄明白!否則,我們把孔子對貴族的勸告、諷刺都套用到老百姓身上去了,而且胡解歪解,就像俗話說的狗戴嚼子——胡勒!豈不是把天下的百姓們都給害了嗎?”

王守仁這些話,在座的學生們聞所未聞。可細一想,又覺得有理。歐陽德問道:“先生平時常說‘克己複禮’是先克君王,後克大臣,再克官吏,又克儒生,最後才輪到克百姓,現在聽先生說《論語》的事,我才明白了,原來一部《論語》隻有兩個內容,一半是孔子勸諫君王貴族,讓他們不要作惡,一半是孔子教育弟子儒生,讓他們明白道理。果然是克君王、克諸侯、克大夫、克儒生,偏偏沒有隻言片語要‘克’百姓。但如此一來,《論語》這部書不就與普通百姓無關了嗎?”

王守仁擺擺手:“你這話對了一半,另一半就偏激了。‘克己功夫’百姓也要做,所以《論語》裏的內容和百姓也有關係。但《論語》這部書和‘克己複禮’一樣,首先針對君王貴族,其次是講給儒生聽的。君王大臣們先把《論語》讀透,依著孔子的教誨做好克己功夫,儒生們也要把《論語》讀熟,把自己的克己功夫做到家,這才輪到百姓們讀《論語》,做這個‘克己’功夫。如果君王大臣不肯克己,那《論語》這部書,百姓不讀也罷!”

既然話說到此處,不妨把它說透。於是王守仁又高聲道:“論語》是如此,老子的《道德經》更是如此,老子是何人?他是周天子身邊的貴族,整部《道德經》一字一句都是老子與周天子之間的對話,周天子問一句,老子答一句,問的答的,皆是治國之道!所以老子說的‘雌伏’、‘善下’、‘不敢進寸而退尺’都是說給天子聽的,說給諸侯貴族們聽的!是這些人必須雌伏,這些人應該善下,這些人不能進寸,務必退尺!老百姓不但不能這樣,反而要守雄,要上進,要與天子爭這尺寸之利!天子守中,官退民進,才是《道德》。”

王守仁一番話說得幾十個儒生個個心頭火熱,汗透重衣。好半晌,歐陽德喃喃說道:“陽明先生真是大宗師……”

王守仁正和弟子們講論學問,一個軍校氣喘籲籲地跑了進來:“都堂,我軍在樵舍大敗叛軍,已經生擒逆首,贛州指揮使餘大人請都堂到江邊觀陣閱兵。”

雖然早知道此戰必勝,聽說擒了寧王,王守仁還是精神一振,也不換官服,就穿著一身布衣登車出了南昌城,一直來到江邊。隻見江岸邊到處都是船隻,打了勝仗的鄉兵已經上岸,吉安知府伍文定看見王守仁,急忙飛跑過來:“都堂,今早我軍在樵舍圍攻叛軍,大獲全勝,叛軍被斬獲萬餘,俘獲兩萬餘人,附逆的原江西都指揮使葛江、水賊淩十一以及寧王謀士李士實、劉養正、劉吉、屠欽、王綸、熊瓊、盧珩、羅璜、丁饋、王春、吳十三、秦榮、劉勳、何鏜、王信、吳國七、火信等人被俘,寧王妃眼看事敗,投水而死,寧王跳下小船向江邊逃命,也被鄉兵追上當場擒獲!現在叛軍已被全殲,都堂立下了蓋世奇功,真是可喜可賀!”

伍文定神采飛揚,激昂慷慨,可王守仁聽了這些戰報卻毫不起勁。

所謂叛軍,其實都是被寧王裹脅的老百姓,在南昌城外前後幾戰,寧王手下死了幾萬人,各府縣參戰的鄉兵傷亡也不小。死了這麽多人為什麽?就為了兩個姓朱的爭奪天下。現在寧王敗北,被俘的人不論是官是兵,個個都要殺頭,王守仁眼睜睜地看著,卻已經救不了他們了。

爭天下的隻是一兩個瘋子,可戰場上廝殺的全是老百姓,這些百姓為什麽?他們圖的是什麽?恐怕連他們自己都說不清。

就在王守仁發愣的時候,一條官船駛到岸邊,贛州指揮使餘恩跳上岸來,在他身後,幾個官兵從船艙裏押出一個人來,正是造反的寧王朱宸濠。

此時的朱宸濠被五花大綁,滿臉都是黑灰,身上的衣服也被燒成了碎片,打著一雙赤腳,兩腿都是臭泥,身上早沒了藩王的尊貴氣焰,可這個天潢貴胄卻依然囂張得很,看見王守仁就笑著說:“王大人,你好大的本事!”

麵對這個邪惡的藩王,王守仁一句話也沒說,甚至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哪知朱宸濠當著眾人的麵高聲笑道:“這天下是我朱家的天下,本王起兵靖逆,也是我家的私事,何勞你在此操心?”

聽了這邪氣衝天的鬼話,王守仁厭惡地扭過臉去,一聲也沒言語。

這些卑鄙的權貴簡直連畜生都不如,王守仁也不屑於跟這些畜生說話。

王守仁在江西平定寧王叛亂,用計用兵,連戰連捷,從六月十四日寧王造反到七月二十六日被俘,前後總共四十一天,不能不說,這是一個奇跡。

在這場平叛之戰中,王守仁的奇謀妙計無懈可擊。毫無疑問,王守仁是一位非常出色的指揮者。但要說他是“大明王朝最了不起的超級軍事家”就太過了。

因為在南昌城下殲滅寧王叛軍,於王守仁而言隻是一場微不足道的功勞。就在擒獲朱宸濠的同時,一個王守仁平生從未遇到過的可怕勁敵才剛剛帶著幾萬大軍撲向江南。此人的行為之邪祟、心思之險惡遠勝朱宸濠十倍,他所率領的精銳大軍其破壞性也比寧王叛軍強過十倍。王守仁即將麵對的是常人連做夢也不敢想象的苦鬥,和真正刀頭舔血、九死一生的危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