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戰黃家渡

當王守仁率軍攻克南昌的時候,寧王已經率領六萬精兵圍攻安慶好幾天了。可安慶是長江上拱衛南京的咽喉要塞,城池築得十分險固,城裏駐紮的是一支從邊鎮專門調來的邊軍,戰鬥力遠非江南腹地沒打過仗的駐防軍可比,守將楊銳也是個能打硬仗的將軍,所以寧王雖然圍攻安慶多日,卻尚未得手。就在此時,南昌失守的消息傳到了前線。聽說此事,寧王頓時魂飛魄散。

此時的寧王還有最後一個機會,那就是對南昌失守之事嚴加保密,同時下定決心把自己的巢穴置於不顧,傾盡全力突破安慶,不惜一切代價拿下南京。一旦攻克南京,立刻建都稱帝,發布檄文號召天下人起來反對正德皇帝,同時以南直隸為根據地招兵買馬,向北可以攻入河南、山東,威逼京師,向南可以攻取浙江,向西可以收複南昌,奪回江西。

但寧王有這樣的魄力,有這樣的膽量,有這樣的謀略嗎?

從早前的表現來推斷,王守仁料定寧王沒有這個本事。

在南昌城裏坐等叛軍消息的這段時間,想必是王守仁一輩子最慌張最焦慮的時刻。自從進入南昌以後,他一刻也無法入睡,因為王守仁深知,寧王若肯回師來救南昌,自己才有與叛軍決戰的機會——決戰是否能勝尚未可知;若寧王不肯回師,隻管率軍東進,南贛巡撫王守仁這一個月來的苦心布置就全白廢了,也就是說,這一仗,他打輸了。

值得慶幸的是,王守仁的焦慮隻持續了一天,七月二十一日,他已經得到消息:寧王從安慶撤圍,正率領六萬精銳全力回援南昌。

叛軍回撤了,南京方麵的危機緩解了,可對王陽明來說,他所麵對的戰局卻變得異常危急。

寧王朱宸濠手下有六萬精兵,戰船千艘,兵精器利,訓練有素,戰艦上裝備著當時最先進的西洋火炮。而王守仁部下多是民兵,沒有合適的戰船,更缺少火器,隻能架著打魚的小船用弓箭、火銃和土質的燃燒瓶同寧王拚命。麵對危局,王守仁不但毫不畏懼,反而下決心先發製人,派一哨精兵偷襲寧王艦隊,先給強大的敵人吃個下馬威。

七月二十三日,叛軍前鋒已開進到離南昌七十裏的樵舍,大約第二天就會對南昌發起進攻。得到消息後,王守仁立刻命令伍文定、邢珣、徐璉、戴德孺各帶五百兵由黃家渡口上船,偷襲樵舍。想不到寧王竟做出了完全相同的部署,派了幾千人馬來偷襲南昌,正好在黃家渡登岸,正要出發的鄉兵和剛登岸的叛軍在黑暗中遭遇,一場惡戰,伍文定等人寡不敵眾,隻得退回南昌,寧王部下雖然得勝,可是剛上岸就遭到阻止,一來心裏發虛,二來偷襲密謀已經泄露,再去南昌也沒用了,隻好連夜退回樵舍。

黃家渡這場遭遇戰其實無足輕重,可寧王卻對戰果做出了錯誤的估計,因為叛軍是在登岸後與鄉兵遭遇,於是寧王以為王守仁所部缺乏戰船,不敢在江麵設防與叛軍交鋒,隻能在岸上駐守;而且鄉兵分為四隊,由四位知府分別率領,所以他們實際上是分四次加入戰鬥,這又給寧王一個錯覺,以為鄉兵是遭到攻擊後逐次向黃家渡增兵,最終仍為叛軍所敗。於是更堅定了早先的判斷:王守仁所部因為缺乏戰船和器械,不敢在江麵上與叛軍決戰,而且這些鄉兵在陸地上的戰鬥力也平常。於是下令向黃家渡進發,以淩十一手下的鄱陽湖水寇為先鋒,掃清攔路的戰船,全軍登岸之後立刻進攻南昌。

其實寧王的想法也有道理,比如,王守仁兵力不足,戰船太少,缺乏器械,水戰中處於劣勢。但寧王卻沒想到,王守仁身處逆境之中,卻已看出了寧王的弱點,認為寧王急於奪回南昌,用兵難免浮躁,還沒有登上江岸,眼睛早就盯住了南昌城,對於江麵上的水戰估計不足。而且寧王的叛軍一半是歸降的官軍,一半是山賊水寇,這些人的脾性完全不同,打法也不一樣。官軍戰船巨大,火炮犀利,可是陣法保守,戰鬥力差,行動遲緩。而水賊正與官軍相反,凶悍傲躁,有勇無謀,戰船又小,行動迅速。一個快一個慢,一個傲躁一個保守,官軍與水賊的陣營之間就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漏洞。

於是王守仁緊緊抓住寧王排兵布陣上的漏洞,把手裏所有戰船都布置在黃家渡外圍的蘆葦**裏,又命令一支官軍駕駛少量戰船在渡口附近遊弋,吸引叛軍前鋒的注意。等這些水賊脫離大軍向前猛衝,兩隊之間拉開了距離,鄉兵戰船就從縫隙裏插進去,專門圍攻叛軍大船,貼身近戰,上船縱火,先把寧王的主力擊潰,則其先鋒不戰自敗。

二十四日一早,寧王親率大軍趕到黃家渡,打頭陣的正是淩十一的鄱陽湖水盜。果然像王守仁估計的那樣,水賊凶悍矯捷,卻很魯莽,遠遠見到江麵上那些做誘餌的小船,立刻發起瘋來,一鼓勁地劃槳,拚命追著做誘餌的小船不放,寧王艦隊前鋒和中軍之間頓時出現了一條幾裏寬的缺口。

隨著蘆葦叢中一聲號炮,幾百條小船蜂擁而出,衝進叛軍後隊,在那些笨拙的巨艦之中左穿右插,到處放火,這些叛軍原本是官軍,打仗沒有水賊們凶狠,官船又大又笨,被小船一衝頓時前後不能相顧,鄉兵小船貼得太近,火炮也不能隨意發射,這些叛軍立刻亂了陣腳,為了躲避大船自相碰撞,不少戰船或沉或傷,或燃起大火。寧王毫無戰鬥經驗,眼看這些厲害的小船就在眼前橫衝直撞,箭矢已經射到自己乘坐的帥船上,嚇得手忙腳亂,也未傳令,隻管扔下部屬回身就跑。這一下叛軍大亂,大船小船四處亂鑽亂逃,被斬兩千餘人,落水而死的超過萬人,殘部一路退回了樵舍。

從安慶撤軍的時候寧王就已經亂了陣腳,偷襲南昌又沒撈到便宜,兩場亂仗打下來,寧王朱宸濠心浮氣躁,意氣用事,集中精銳主力來奪黃家渡口,想不到在黃家渡又中了王守仁設下的埋伏,遭遇一場大敗。由於寧王用兵過急,投入戰場的船隻兵力過多,加之戰船龐大,火炮沉重,在南昌守軍的快船麵前束手束腳施展不開,這一場敗仗損失的兵力遠超出了所有人的估計。等叛軍退回樵舍,清點人馬,原來的六萬大軍僅剩四萬八千餘人,僅黃家渡一戰,朱宸濠就損失了一萬多精銳士卒。

這樣的損失對朱宸濠來說是難以承受的,更可怕的是,黃家渡的敗仗徹底摧毀了叛軍的士氣。

朱宸濠在江西省內經營多年,湊集的兵力十萬有餘,可這些人馬的構成卻駁雜得很。其中最能打仗的並不是投到寧王麾下的幾萬官軍,而是淩十一、吳十三、閔廿四手下的一萬多名強盜,以及江西、廣東、福建幾省搜集來的各式各樣的水寇山賊,剪徑強人。那些官兵投靠朱宸濠,是因為江西都司葛江等人被朱宸濠拉攏,士兵被長官們領著莫名其妙地從了賊,而山賊水寇肯提著腦袋給朱宸濠賣命,則是看定了正德皇帝昏庸無道,江山難保,朱宸濠是太祖高皇帝的嫡係子孫,若能跟著他奪了江山,從此光宗耀祖,榮華富貴享受不盡,就算朱宸濠終於不能成事,這些賊寇至少也能跟著他轉戰江南各省,攻城掠地,殺人搶劫,發一筆橫財。

富貴險中求,能當官最好,當不了官,發筆財也行。

可惜,不論以葛江為首的原江西省文武官員,還是以淩十一、吳十三為首的強盜,都沒想到朱宸濠這個糊塗藩王竟然這麽不爭氣!籌備多年,一朝發動,兵精將勇,火器犀利,所攻打的又是經濟繁榮人文薈萃的江南地區,這裏是大明王朝種植糧米、培養文人的大後方,是大明立國百多年來從未發生過大規模動亂因而也就從未認真設防的軟腹部,叛軍麵前沒有一支善戰的部隊,也沒有一個能打仗的對手,南直隸、河南、浙江、京師等地又有無數被寧王收買的官員給叛軍做內應,無數城池門戶洞開,官員們翹首以盼,隻等叛軍殺到就獻城歸順……如此局麵,獲勝本來易如反掌,想不到寧王猶豫逡巡,處處犯錯,先是坐困南昌貽誤戰機,接著大軍東進不能攻克安慶,南昌失守後又慌了手腳,放下幾乎到手的安慶、南京不要,回過頭來又攻南昌!眼看叛軍在江西省內團團打轉,朝廷大軍正從幾個方向趕殺過來,黃家渡一戰,寧王精兵又敗在王守仁的鄉兵義勇手裏,這一仗再打下去隻剩下兩個字,一是敗,二是死。

跟著寧王升官發財,拿性命博個功名富貴,值得!可明知是條死路,還提著腦袋給這糊塗王爺賣命,就不值得了……

這天夜裏,章江岸邊人影幢幢,無數叛軍脫了鎧甲扔了兵刃,跳下戰船悄悄登岸,趁著夜色逃之夭夭。等到寧王發覺,趕緊派人沿江搜查,嚴整軍紀,見了逃跑的人就殺,好歹把這些人控製住,可再一點算人數,寧王帳下隻剩四萬人了。

仗打到這個時候,寧王和他手下的文官武將、強盜頭子們都意識到,眼下他們已經走到了絕境,再打一個敗仗,這支軍隊就會瓦解,而他們這些人一個個抄家滅族,死無葬身之地。唯一的辦法就是再拚一次命,仗著手裏還有幾萬人馬,不顧一切打敗王守仁,奪回南昌城,再以南昌為核心盡快占領江西全省,招兵買馬,準備迎戰朝廷大軍。萬一打敗了朝廷的援軍,那時取南京、奪浙江、進河南、取湖廣,局勢或許尚有可為。

再不拚命的話,大家就得抱成一團兒死了。

困獸猶鬥,如狼似虎。

當天夜裏,朱宸濠下了一道命令:放賞!追隨寧王的四萬將士人人有賞,所有人排著隊來領賞錢。等這些人都拿了賞錢之後,寧王又把幾十萬兩白銀搬了出來,全都堆在船頭上,以百兩紋銀的高價在手下人裏招募死士,轉眼工夫就招來了幾千個亡命之徒,當場把銀子賞給他們,同時許下重利:隻要打敗王守仁,奪回南昌城,另有重賞。

往後退是死路,往前衝有財發!這些不要命的匪徒手裏捧著白花花的銀子,眼珠發亮,滿臉通紅,一個個像豺狼一樣號叫起來。那些本已灰心喪氣的士卒領了賞錢,又被敢死隊的氣勢刺激,也都慢慢緩過勁來,四萬餘人齊聲呐喊,歡呼之聲震撼章江兩岸,就連駐紮在黃家渡的官軍也隱約聽到了叛軍的狂叫。

暗夜裏聽到這狼嚎鬼叫,王守仁和他手下的幾位知府也估計到,寧王這是要拚命了。

從寧王起兵叛亂,王守仁臨危受命以來,與叛軍相比,陽明先生手中掌握的兵力始終處於下風。最危急的時候,麵對十萬叛軍,王守仁這裏隻有幾百人手,現在情況已經好轉了很多,可是相對於四萬多發了狂的山賊水寇,王守仁這邊卻隻有三萬名臨時招募起來的鄉兵義勇。若在一般人看來,平叛之戰時時危險莫測,處處如履薄冰,從頭到尾就像一場孤注一擲的賭局,雖然前麵連贏了幾注,可一個不留神,仍有可能滿盤皆輸。

在這種情況下,很多人都會本能地覺得再冒險實在不值,不如就此保住贏回來的本錢,鞏固早先取得的勝果,穩住局麵,把時間再拖一拖,等朝廷大軍到了,那時殲滅寧王叛軍就容易多了。

南昌城裏的官員中有這樣想法的並不止一兩個,於是臨江知府戴德孺被眾人推舉出來,直接對王守仁說:“王都堂,早先我軍於江麵設伏行的是個險計,這一次叛軍不會再中計了,明天一戰必是一場惡仗,叛軍雖然已遭重創,然而兵力還多,銳氣尚存,戰船火炮也十分犀利,下官以為不宜強行交戰,還是以穩守城池為好,隻要咱們把叛軍拖在南昌城下,待京師、湖廣大軍一到,裏應外合,當可一戰將叛軍盡數殲滅。”

戴德孺這話是替南昌城裏一半以上的官員將領們說的,而且這些話也有道理。可王守仁卻是個與眾不同的人,做事但憑良知,隻為百姓們著想,看事情也就與普通官員不同了。

現在戴德孺請求固守南昌,這確實是一步穩棋,但王守仁心裏卻有一個顧慮:“固守南昌確實穩當,可這麽一來就等於把幾萬叛軍放上了岸,這些人大多是山賊水寇,如狼似虎,一旦上岸,南昌左近縣城村鎮必遭荼毒,百姓們要受苦。而且叛軍圍城,雖然未必攻得下南昌,可這一仗打下來至少是幾個月時間,兵連禍結,成千上萬無辜的人會因此送命,與其看著百姓受難,不如咬咬牙,速戰速決,一戰把叛軍打垮,早點結束這場兵禍。”

“可叛軍兵力甚多……”

王守仁抬手止住戴德孺:“叛軍兵多是實情,而且這幫人已經發了狂,變成了吃人的豺狼,可豺狼就是豺狼,他們打仗為什麽?不過是為了殺人放火,**擄掠;咱們打仗為什麽?為的是保全江西一省以至江南數省,救千萬百姓的命!明天這一仗是硬碰硬,叛軍憑獸性,咱們憑良知,雖然沒有他們船大,沒有他們兵多,卻一定能比他們堅持得更久,隻要咱們堅持得住,叛軍必敗無疑。”

王守仁說的話句句在理,戴德孺心裏卻還有一點不能認同:“都堂是位講學的宗師,良知之學講得最好,我們這些人都是佩服的。可說句不好聽的話,咱們手底下那些鄉兵很多人連字兒都不認識,他們懂得什麽叫‘良知’嗎?”

戴德孺這話雖然說得刻薄了些,也有他的道理。王守仁略想了想才說:“咱們率領的鄉兵義勇都是從百姓中臨時招募的,這些人或許不認得字,也沒讀過聖賢書,可他們心裏照樣有良知,知道好歹,今天這一仗,遠的說,是要救江南數省百姓,近的說,是救江西百姓自己的命,這些鄉勇哪個不是‘江西百姓’?隻有消滅了叛軍,大家才能安居樂業,若是敗了,他們的父老鄉親就要受害,這個道理當兵的總知道吧?再說,這些人上了戰場,還是要靠你們來統率,你們這些知府知縣都是讀過聖賢書的,什麽道理都明白,隻要你們能一心為百姓著想,抱定救民於水火的良知,下定必死的決心,上下一心,堅持到底,這一仗就一定能打贏。”

聽了這些話,戴德孺一時低頭不語。王守仁看了他一眼,又說:“我們這些人讀了一輩子聖賢書,所學的無非是一個‘仁’字,一個‘義’字,何謂‘仁義’?舍身為民就是仁,死而無悔就是義,孟子有言:‘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在這上頭諸位不妨多想想。”

想活命是人的天性,守良知是人的品德,兩者不可兼得之時,寧守良知而舍棄性命!孟子這話說得太對了,一個讀聖賢書的儒生,一個有良知的官員,一生追求的無非是這麽個境界罷了。

王守仁把話說到這裏,幾位知府也沒有別的想法了。吉安知府伍文定第一個說道:“都堂說得對!所謂‘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這才是大道理!我等出來做官,本就是為民請命來了,如今叛軍就在眼前,咱們不為老百姓豁出命去,這聖賢書不就白讀了嗎?”

伍文定的一句話,把所有人的心思都攏到了一塊兒。

眼看自己手下的幾位知府已經下定了決心,王守仁這才手指著地圖布置起來:“諸位,明天這一仗我軍全部出戰,務求必勝,尤其中路一支最為要緊,我想請吉安知府伍大人指揮這路人馬,配上最好的大戰船二十條、中型戰船二百條,挑選精銳士卒,把咱們手裏的所有火銃抬槍都放在你的船上,黃家渡一戰從叛軍手裏奪回來十幾支佛朗機炮,你也都帶上,與叛軍接戰之時務必有進無退,為全軍爭一個決勝的局麵。伍大人能撐得住嗎?”

吉安知府伍文定本就是個有膽氣的人,又被王守仁用良知之言一說,更是把渾身的勇氣都激發了出來。立刻高聲道:“都堂放心,明天下官一定舍死爭先,有進無退!”

王守仁要的就是伍文定這句話:“好,中路就拜托伍大人了,不管如何艱難,但求一場勝仗。”又回頭吩咐另外三位知府:“邢珣、戴德孺、徐璉各領小船兩百條在左右策應,多用火箭火罐焚燒敵船,每一隊都必須盡力向前,絕不能稍稍示弱。一旦叛軍被擊退,大家就一齊向前狠狠追殺,希望一戰把叛軍徹底打垮。”又對餘恩說:“餘將軍和本院一起在後押陣,指揮全局。”

天下人打仗都靠官兵,隻有陽明先生依靠百姓;天下人打仗都講勝負,隻有陽明先生講的是良知。

百姓們是最難喚醒的,對這些人哪,連孔聖人都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可百姓們其實也有良知,明白誰才是真心為他們的利益著想,一旦讓百姓們明白了這些事,他們心裏的良知也是會起而響應的。

陽明先生在南贛九府剿匪的時候,當地百姓就用良知響應了他。現在陽明先生在南昌城下抗擊叛軍,百姓們也被他的良知喚起,有了響應。於是戰場上就出現了有趣的情況,民兵之銳遠勝官軍,儒生之勇遠勝將領。

官軍無用,民兵可用,這些餘恩心裏也明白,所以王守仁把民兵拿出來打硬仗,派幾個知府文官做將軍,卻把餘恩這個指揮使留在後邊押陣,明擺著不用官兵,餘恩卻也說不出什麽來,隻有唯唯聽命。

計劃布置妥當,所有人都依命行事去了,王守仁這才有工夫坐下來喝一口茶,定一定心。

明天這一仗其實難打,麵對已經發了狂的叛軍,伍文定他們能否堅持得住,誰也不敢完全保證,王守仁雖然有勇氣,可是一顆心畢竟懸在半空裏,怎麽也穩不下來。正在深思之時,餘恩飛步走了進來:“都堂,剛接到軍報,寧王把九江、南康兩城兵馬盡數調往前敵,九江、南康兩座城池都空了。”

王守仁一愣:“這消息可靠嗎?”

“絕對可靠。”

王守仁略想了想,不由冷笑起來:“真是有趣,叛軍竟把九江、南康兩地放棄了,他們這是自斷後路,要困死在章江裏?看來寧王已經亂了方寸。”

餘恩皺著眉頭說:“都堂說得對,叛軍已經恐慌至極。可他們把九江、南康兩地兵馬都調上來,明天攻打南昌的隊伍人數更多了……”

餘恩想的隻是眼下,王守仁的眼光卻比他放得遠:“我軍士氣正盛,叛軍卻亂了方寸,兵力雖多又如何?現在的叛軍就像個吹脹了的豬尿脬,看起來龐然大物,其實一刺即破。明日一戰我本來隻有六成信心,可現在,我軍已有八成勝算了。”

聽王守仁這麽說,餘恩好歹鼓起了勇氣。王守仁立刻下令:“調三千官軍分成兩路乘夜奪取九江、南康,切斷叛軍的退路!我看明天是最後一場硬仗,隻要打贏這一仗,這場叛亂也就快平定了。”

確實,眼前這一仗已經是王守仁麵對叛軍的最後一場硬仗了,隻要把這一仗打勝,朱宸濠就無路可走了。

正德十四年七月二十五日黎明,章江上大霧彌漫,黃家渡外的江麵上,數百條大小船隻排成一個密集的方陣,上萬名鄉兵義勇挺起兵刃,準備展開最後的決戰。

吉安知府伍文定穿著鎧甲,手提寶劍站在當先一條大船的甲板上,透過濃濃的霧色中向遠處看去,兩百步開外就什麽也看不見了,側耳細聽,隻有江風隱隱,聽不到別的聲音。就這麽靜立了約有半個時辰,天光已經大亮,霧氣漸漸消退,原本平靜的江水湧起一個個浪頭,拍擊船首嘭嘭作響。

雖然不是個水戰的行家,伍文定心裏也隱約猜到,江水激浪,是有大批船隻正向黃家渡方向駛來。側耳細聽,江風中卻是半點人聲也聽不見。伍文定心裏說不出的緊張,回身問炮手:“咱們的千斤佛朗機能打多遠?”

“總有五六百丈吧。”

“向前放一炮試試!”

頓時,大船上的千斤銅炮轟然一聲打響。隨著炮聲,整條船猛然一振,船上的鄉兵們以前連大炮也沒見過,這下都打了個趔趄,正在驚訝,卻聽得對麵濃霧中有人嗷嗷地喊叫起來,緊接著,江麵上傳來一片狼嚎般的吼叫聲,炮聲隆隆,無數彈丸刮風般打了過來。

原來叛軍的敢死隊已經趁著大霧摸到了伍文定麵前。

這支敢死隊是寧王用幾十萬兩白銀買回來的,率隊的是寧王手下的死士淩十一。淩十一雖然不是將軍,可他長年在鄱陽湖裏領著水賊搶掠打劫,深通水戰之道。為了達成突襲,淩十一下令偃旗息鼓,船上的水賊們每人口中銜著一根蘆管,悄悄逼近黃家渡口。當先的幾十條船上或裝備佛朗機,或配置碗口銃,隻等著對南昌守軍來一個奇襲。不想剛摸到近前,對麵忽然一炮轟來,正好打中一條大船的桅杆,立時折成兩段,倒下來的桅杆把幾個水賊打落江裏,其餘的都驚叫起來,頓時露了形跡。眼看已經接戰,淩十一也不猶豫,當即下令開炮。叛軍船上的大炮火銃一齊打響,倒也聲勢驚人。

自從起兵以來,這還是頭一回,叛軍與官軍迎麵對陣,硬碰硬地展開搏殺。淩十一手下的水賊個個精通水性,凶狠敢死,又有幾十門佛朗機炮一字排開向對麵猛轟,伍文定也下令發炮還擊,可他手裏隻有十幾門銅炮,火力不能與叛軍相比,伍文定隻得催促船隊鼓勇向前,頓時撞進叛軍的戰陣之中。這一下雙方犬牙交錯,叛軍的佛朗機炮不像剛才那麽管用了。可叛軍仍然仗著船大人多狂衝硬打,不時有亡命之徒口銜鋼刀跳過船梆,衝到近前貼身肉搏,伍文定手下的鄉兵義勇毫無懼色,與叛軍麵對麵地血戰在一處,江麵上喊殺如雷,火光衝天,兩支軍馬死死絞在了一處。

惡戰之中,伍文定的戰船始終衝在最前麵,叛軍不時跳梆搶船,就在伍文定身邊與鄉勇廝殺,投來的火罐引燃了船帆,呼啦啦地燒成一片,帶著火的帆布從半空中落下,竟將伍文定身上的戰袍引燃,滾燙灼人,伍文定一張臉被煙火熏得漆黑,胡須都燒著了一半,接著對麵船上一炮打來,正中船首,頓時在甲板上炸出一個大窟窿,伍文定被震得一跤跌倒,手裏的寶劍也不知摔到哪裏去了,立刻又爬起身,從兵士手裏搶過一麵旗幟高高舉起,衝著手下大叫:“衝上去!叛軍已經頂不住了,今日一戰有進無退!”

有伍文定這樣的人在前麵領頭,鄉兵們也都學他的榜樣,一個個舍死忘生,隻管拚命向前衝殺。眼看衝入叛軍陣中越來越深,寧王組織的敢死軍已被伍文定的人馬衝成了兩半,左右不能相顧,邢珣、戴德孺等人的戰船也已深深楔入敵陣,幾乎看不到了。

章江水麵惡戰正酣的時候,王守仁也和指揮使餘恩坐著一條大船在後麵觀陣。眼看兩軍打成了膠著的局勢,勝負難分,餘恩有些擔心,湊過來低聲說:“都堂,咱們的人手不足,伍知府那裏怕是頂不住了,是不是調些人馬上前接應他一下?”

餘恩說是接應伍文定,其實是想請王守仁調戰船上前阻擊叛軍,保住帥船不失。王守仁早看出餘恩的心思,淡淡一笑,嘴裏說:“接應一下也好,我這裏還有一支精兵沒用呢。”

王守仁手中一共隻有三萬多人,現在江上激戰正酣,哪還有多餘兵員可用?可王守仁卻說還有“一支精兵”,餘恩又驚又喜,也顧不得細想,忙說:“都堂快把這支隊伍調上來吧!”

其實王守仁手裏並沒有什麽精兵可用,他所說的“兵馬”隻是為這場決戰安排的一招巧計。這個招術出其不意,非到要緊關頭不能使用,一旦使出必見奇效。

眼看伍文定、戴德孺等人竭盡全力作戰,叛軍的陣形已被衝亂,戰鬥到了最關鍵的時刻,前進一步就是勝利,後退一步就吃敗仗,王守仁覺得時機也到了,於是回頭吩咐手下:“把咱們的‘援兵’調上來吧。”頓時有一個敏捷的水手哧溜地爬上桅杆,解開係在桅頂的繩子,忽然間,一塊巨大的白布從桅頂放了下來,上麵寫著幾個黑字:“寧王已擒,各軍不得縱殺”,每個字都有半人來高,離著老遠就看得清清楚楚。

想不到這一塊白布就是援兵,餘恩一下子傻了眼。見船上的人都在那兒發呆,王守仁笑著說:“你們看什麽,還不照著旗上的字喊叫,有多大勁使多大勁!”

到這時候船上的人才明白過來了,幾十個人一起扯開喉嚨大叫:“寧王已擒,我軍不得縱殺!寧王已擒,我軍不得縱殺……”

到此時,江麵上的惡戰已經持續了兩個時辰,兩軍的戰船互相都深入對方陣中,十幾裏的江麵處處都是戰場。在這亂戰之中,王守仁的帥船上忽然掛起這麽一麵旗子來,又聽得有人大喊“寧王已擒”,附近船上的鄉勇們立刻信以為真,也跟著叫喊起來。一傳十十傳百,也就眨眼工夫,成千上萬的鄉勇官兵一起高聲呐喊起來!衝在前麵的鄉兵正殺紅了眼,聽身後有人大叫“寧王已擒”,頓時以為戰鬥已經勝利,齊聲歡呼,更加不顧一切地向前衝殺,隨後的人馬也都打起了十倍的精神,不顧生死往前猛撞。

這個突如其來的變化實在是太驚人了!不但鄉兵們以為打了勝仗,就連寧王的部下也都以為“寧王已經被擒”!這些叛軍都是給寧王賣命的,主子沒了,他們還賣什麽命?尤其那些懷揣著銀子的敢死隊,早先最不怕死的是他們,現在最不想死的也是他們。

眨眼工夫,剛剛還在拚命死戰的叛軍土崩瓦解,衝得最凶的那支敢死隊率先崩潰,所有人隻想趕緊逃生,有些叛軍等不得戰船靠岸,情急之下一頭紮進江裏,撲騰著向江邊遊去,一上岸,扔下兵刃撒腿就跑。

頃刻間,整個湖麵上全亂了套,寧王部下的戰船一條接一條退出戰場四散而逃,所有兵士再也沒有戰心,能逃的轉身就逃,跑不掉的扔下兵器向官軍投降!真是樹倒猢猻散,任誰也歸攏不住了。

朱宸濠本就是個沒膽色的廢物,眼看這一仗徹底敗了,哪還顧得上別人,立刻下令大船轉舵,率先逃離了戰場。

這天夜裏,朱宸濠的戰船一直退出幾十裏才好容易停了下來。查點兵馬,僅剩三萬左右,手裏的戰船也折損過半,剩下的全都傷痕累累,追隨在寧王身邊的親信們或是驚魂未定,或是喪氣灰心,隻剩下互相指責的能耐,再也沒有打勝仗的本事了。

仗打到這裏,曾經囂張一時的寧王叛軍已經徹底敗了。對王守仁而言,剩下的就是殲滅叛軍,活捉寧王了。

當天晚上,官軍戰船集結起來,準備投入最後的廝殺,統兵官齊集帥船聽調。守仁隨即下令:“二十六日全軍進擊,伍文定、邢珣所部攻左翼,徐璉、戴德孺所部攻右翼,餘恩率官軍攻中路,各軍以舉火為號,一起向前衝殺,務必將叛軍全殲,生擒朱宸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