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次抗旨

下定了冒死阻止皇帝南下的決心後,王守仁片刻也不敢耽誤,把南昌的公務交給伍文定暫管,點起一支軍馬,備下一批官船,帶上自己的學生冀元亨和贛州府的幕僚雷濟,把寧王和幾十名最要緊的欽犯都押在船上,於九月十一日出了南昌沿江而下,準備先到浙江杭州,然後走京杭運河把這批犯人一直送到京師。

可惜王守仁還是低估了錦衣衛特務的本事。

錦衣衛既是皇帝身邊的親信侍衛,又是直接受命於皇帝的特務,平時皇帝待在京城,錦衣衛的眼線還到不了江西,可現在正德皇帝禦駕親征,按慣例,錦衣衛特務已經趕在皇帝前麵下了江南,一部分沿著皇帝行進的路線安排警衛,另一部分則按照錦衣衛指揮使的命令分成兩路,一路先到南京,一路進了南昌。

就在王守仁押解寧王離開南昌的時候,錦衣衛的先行官也到了南昌,這些特務並不公開活動,而是暗中查訪,本想看看南昌城裏是否太平,還有沒有反賊餘黨,哪知餘黨沒查到,卻意外地發現王守仁押著寧王出了城。特務們急忙騎上快馬飛馳而回,把這個消息報告給錦衣衛指揮使江彬。

聽說南贛巡撫王守仁竟公然違旨,已經押解寧王離開了南昌,江彬一下子被弄糊塗了。在他想來,皇帝是天下人的主子,官員們巴結還來不及,哪裏有人會公然抗旨?琢磨半天不得要領,隻能先把此事上報皇帝。

聽說王守仁竟敢抗旨,正德皇帝頓時大怒:“一個小小的三品副都禦史(王守仁平定南贛匪患後由僉都禦史升為副都禦史——著者注)竟敢不遵旨意,活得不耐煩了嗎?錦衣衛將此人拿下,押到濟南來。至於那些反賊也由錦衣衛送回南昌看押,等朕到了南昌再親自審問。”

一聽這話,正德皇帝身邊的人除了江彬之外,個個覺得不妥。監軍太監張永忙說:“王守仁是平叛的功臣,皇上如果公然抓捕此人,官民百姓必然不解,群情嘩然,隻怕不妥。至於王守仁抗旨一事,老奴覺得會不會是因為皇上以‘威武大將軍’名義發下鈞帖,王守仁未能理解其意,又或者有什麽誤會?總之此事不宜操之過急,抓捕王守仁更要慎之又慎。”

正德皇帝驕橫暴躁,蠻不講理,可在禦駕親征這件事上他的心畢竟是虛的。現在被張永一勸,也覺得王守仁恐怕動不得。就問張永:“你說怎麽辦?”

張永還沒說話,一旁的禦馬監掌印太監張忠已經說道:“皇上以‘威武大將軍’名義發下的鈞帖,外臣豈能不明其意?王守仁分明是在裝糊塗!”說到這裏看了張永一眼,又轉了個腔調:“奴才以為張公公的話在理,王守仁有大功於朝廷,公然抓捕未免駭人聽聞,皇上再下鈞帖,又怕他像上次一樣公然搪塞,不如讓老奴以禦馬監的名義寫個公文,派專人親自送到王守仁手裏,讓他明白事關重大,自然就不敢執拗了。”

張忠這個主意既順應了朱厚照的霸道,又迎合了張永的意見,所有人都沒有異議。於是在朱厚照的授意下,張忠以禦馬監掌印太監的身份寫了一份公文,交給自己手下的掌司太監吳經,讓他帶一隊錦衣衛騎快馬去攔截王守仁,務必在寧王被送出江西之前把公文遞到王守仁手裏。

就在錦衣衛特務來回奔竄傳遞消息的時候,王守仁領著押解寧王的船隊已經出了南昌府,穿過撫州府、饒州府進了廣信府,再向北出玉山就要進入浙江省了。哪知船隊剛到碼頭上停靠,王守仁還沒上岸,已經有幾匹馬飛馳而來,馬上的人紅盔紅甲,腰間佩著繡春刀,確是幾名錦衣衛。在碼頭上下了馬,當先一員總旗走到官船邊問道:“請問哪位是王都堂?”

錦衣衛是皇帝身邊的親隨,現在江西地麵上忽然出現了錦衣衛,王守仁立刻明白事情要糟!強打精神走到船頭答道:“我是南贛巡撫王守仁。”

那錦衣衛衝王守仁一拱手:“都堂好,禦馬監掌司吳公公在此,想與都堂見一麵,請都堂借一步說話。”

聽說禦馬監的掌司太監在此,王守仁心裏一驚,知道壞事了。

禦馬監是內廷二十四衙門之一,直接掌握著勇士營、四衛營數萬禁軍精銳,同時,禦馬監的掌印太監還奉皇帝之命幹預軍製,凡與軍事相關的事物,禦馬監都有權插手,其權柄僅次於掌管政務、與閣臣平起平坐的司禮監掌印太監,是太監之中的第二號實權人物。另外,為了加強對官員百姓的控製,在明朝成化年間設立了西廠,由禦馬監掌印太監控製,與東廠、錦衣衛齊名。後來一度被裁撤。到正德年間,正德皇帝發動政變罷黜閣老之後覺得心虛,於是重新設立西廠,仍由禦馬監掌印太監掌管。正德五年,朱厚照卸磨殺驢收拾了劉瑾之後,又一次裁撤了西廠。但西廠屬下的特務並沒有被撤銷,名義上並入了東廠,其實仍然由禦馬監掌印太監控製。

就是這麽一個權勢熏天的禦馬監,外掌禁軍精銳,內有特務之權,其掌印太監張忠又是正德皇帝身邊頭號權閹,威勢已經壓過了資格更老的大太監張永、馬永成、穀大用等人。現在張忠奉了正德皇帝的命令,派自己的副手禦馬監掌司太監吳經親自趕到廣信來攔截王守仁的船隊,隨行而來的既有皇帝身邊的禁衛軍,又有西廠指揮的特務。有這麽一群人攔住水路,這支押解寧王去杭州的船隊是無論如何也過不去了。

王守仁是個聰明人,一看眼前這個陣勢就知道廣信這個關卡自己很難闖過去。當下也不硬來,急忙上岸來見吳經,客客氣氣地問:“公公叫下官來有什麽事?”

王守仁畢竟是位封疆大吏,而且平叛建功,非同小可,加上態度又恭敬,說話又客氣,吳經也不好意思太囂張了,笑著問:“江西叛亂初平,人心不穩,王大人眼下代掌江西一省,職責重大,怎麽不在南昌處理政務,卻帶著人馬跑到廣信府來了?”

王守仁忙說:“公公說得對,江西叛亂剛平人心不穩,我想寧王是叛亂的罪魁禍首,此人留在南昌總是一條禍根,所以想把寧王押解到北京去向陛下獻俘,不想走到廣信就被公公攔住,不知有何指教?”

聽王守仁這麽說,吳經一愣,忙問:“難道王大人在南昌時沒有收到威武大將軍的鈞帖嗎?”

王守仁一臉茫然:“什麽鈞帖?下官並未見到。”

王守仁這是在裝糊塗。但他心裏有兩個主意,一來正德皇帝下的不是聖旨,而是一道莫名其妙的公文,用的又是個假名,王守仁完全可以不承認;二來,就因為這道“鈞帖”不倫不類,傳遞的途徑也不正規,王守仁就算硬說自己沒收到“鈞帖”,諒眼前這個太監也不能把他怎麽樣。

果然,吳經雖然是個有權有勢的特務頭子,在這件事上卻不敢深究。也不敢追問王守仁到底是真的沒收到鈞帖,還是在這裏裝傻。因為皇帝用假名字、假身份發布如此重要的公文,這裏麵擔的責任太大,如果王守仁果真沒收到鈞帖,吳經擅自把此事捅出來,等於自找倒黴;就算王守仁真是在裝糊塗,吳經在這件事上追問不休,鬧到最後,王守仁大可以把糊塗裝到底,而“威武大將軍朱壽”幾個字牽扯出來的麻煩,還得吳經這個太監去擔。

另一方麵,在吳經想來,皇帝的命令大臣們無論如何不敢違抗,何況王守仁剛立大功,正是邀功請賞風光無限的好時候,他為什麽要逆龍鱗,給自己惹這殺身之禍?所以吳經覺得王守仁很可能真沒收到那道鈞帖。

再說,現在吳經已經親自到了廣信府,帶著錦衣衛把王守仁堵在了江邊上,諒此人不敢再耍花招。既然如此,前麵那道鈞帖幹脆不再提及,隻說:“我這裏有一道公文,請王大人過目。”說著從懷裏取出一個火漆封袋遞了過來。王守仁忙拆開信封來看,隻見上麵寫著:“王守仁係江西撫按守臣,當此新亂之餘,正宜留心撫綏地方,聽候勘明解京,良由不知前因,固執一見,輒要自行獲解,私請回師。再照妃媵,係宗藩眷屬,外官押解,恐有妨礙,設或越分擅為,咎歸何人?職等體念民力,不堪供給軍餉,責令將官將所領官兵分布各府駐紮聽掣,當職止帶合用參隨,執打旗號等項人員,徑越江西,公同巡撫等官,查驗巢穴,及遍給告示,曉論理撫安地方,一麵具請定示另行。本司各該官吏,照依劄付內事理,即使遵照鈞帖內事理,備行巡撫都禦史王守仁等,將已獲賊犯留彼,聽候明旨,欽遵施行。”落款是“欽差提督軍務禦馬監掌印太監張”。

吳經交給王守仁的這道公文,比早先那道鈞帖看起來更不靠譜了。

從名義上看,這道公文是禦馬監掌印太監張忠親自下發的,可公文裏卻毫不客氣地責備王守仁“固執一見,輒要自行獲解,私請回師”。後麵又有“備行巡撫都禦史王守仁等,將已獲賊犯留彼,聽候明旨,欽遵施行”這樣的話,用的完全是正德皇帝的口吻,這道奇怪的公文究竟是正德皇帝寫的,還是太監張忠寫的呢?

如果公文出自太監張忠之手,那麽這個禦馬監掌印太監有權幹涉軍務,卻無權幹涉地方政務,他沒有資格對身為巡撫的王守仁下這樣不著邊際的命令。如果說公文是出自正德皇帝之手,身為皇帝,遇事不發聖旨,而是以太監的名義發布公文,實在不合規矩。

其實這道公文出自太監張忠之手,代表的卻是正德皇帝的意思,這是明擺著的。隻不過正德皇帝心裏有鬼,不敢發下聖旨,隻能用這樣的方式暗示王守仁,讓他“聽話”,把寧王留在南昌,等皇帝到江西之後再親自處置寧王。現在就看王守仁肯不肯聽這個話了。

隻一眨眼的工夫,王守仁已經拿定了主意,衝著吳經賠笑道:“哎呀!多虧這道公文送來得及時,不然下官真就把事辦錯了,這可真是天大的罪過!有公文就好了,多謝多謝。”邊說邊衝著吳經連連拱手致謝。

見王守仁這麽好說話兒,吳經的一顆心也放回肚子裏了。於是笑著問:“既然王大人明白了,下一步打算怎麽辦呢?”

王守仁忙說:“這還用說?明天一早我就把寧王押回南昌去!”

見王守仁辦事這麽爽快,吳經大喜:“王大人果然識時務,你這次平叛立了大功,等皇上一到南昌,必封你個伯爵!世襲罔替,子孫享受不盡。”

王守仁趕緊打躬作揖,連聲說:“承公公吉言。”兩人又閑聊了幾句,盡歡而散。吳經帶著錦衣衛在碼頭上找了個住處,王守仁回到官船上,吩咐準備晚飯,吃完飯早早歇息,明天一早就回南昌。

這個黃昏,岸上水上兩支人馬相安無事,直到二更已過,王守仁悄悄把自己的學生冀元亨找了過來。

到這時冀元亨還沒弄明白王守仁的意思,隻知道王守仁聽了太監的話,不敢把寧王押解到北京去了,對此挺不樂意,臉色也不太好看,隻問:“先生打算明早就回南昌嗎?”

王守仁搖了搖頭:“江南數省這幾年不是旱就是澇,百姓們日子本來就苦,尤其江西剛遭兵禍,更是民不聊生,這時候皇帝大張旗鼓帶著幾萬軍馬下江南,百姓們的日子就更難過了。所以無論如何我也要把寧王押解到北京去,絕了皇上南下的念頭。”

早先王守仁向太監妥協,冀元亨覺得難以理解,現在王守仁把心裏的主意直說出來,冀元亨卻又擔心起來:“可皇上前後下了兩道文書,又命管事太監帶著禁軍來攔截先生,若先生不管不顧一心北上獻俘,會不會惹麻煩呢?”

在這上頭王守仁早想明白了:“隻要能救百姓,丟官罷職也值得,就算掉腦袋我也認了。我已經把岸上的錦衣衛穩住了,今夜就悄悄開船,等他們發現,船隊早就進了浙江,這些人休想追上。你現在就上岸,帶著我寫的公文到北京的兵部衙門走一趟。”從桌上拿起一道文書,“今天那個太監拿出來的是禦馬監掌印太監寫的公文,可這個禦馬監掌印太監並未奉旨到江西公幹,他的公文怎麽會突然出現在廣信府?而且公文上說的‘把寧王押回南昌’也不合常理,我給兵部寫了一道谘文,請他們查一查咱們在廣信府接到的公文到底是何人所發,是真是假?驗明文書的真偽之後,讓兵部衙門發一道回文給我。”

聽了這話冀元亨更糊塗了:“難道大人懷疑今天接的公文不是禦馬監掌印太監所發?”

王守仁淡淡一笑:“我倒不懷疑這個。而且我也知道,這公文根本就是皇上的意思。可我現在急著要把寧王押解進京,到兵部去驗明公文真偽,隻是為了拖時間。隻要把這事拖上一兩個月,我就可以押解寧王沿運河北上京師,到那時皇上也就不會南下了。”

當天夜裏,冀元亨懷揣著王守仁寫給兵部的谘文悄悄上岸。

三更時分,岸上駐紮的禁軍早已睡下,王守仁下令解纜,幾十條官船無聲無息地駛離廣信碼頭,潛入黑沉沉的夜色中去了。

這一夜,王守仁領著船隊揚帆疾行,順風順水,到天光放亮的時候,船隊已經出了江西,駛入浙江境內。

直到第二天早晨吳經這夥人從夢中醒來,才發現停在碼頭上的官船已經沒了蹤影。一開始吳經還以為王守仁心裏害怕,所以天沒亮就帶著船隊駛回南昌了,為了保險起見,派錦衣衛沿江查問,哪知到中午錦衣衛回報,並沒有人見到官船返回南昌。

到這時吳經才明白了王守仁的真實意圖,又驚又氣,立刻帶著錦衣衛沿江追趕,可此時王守仁已經領著船隊出了玉山,駛入長江,吳經帶著人追到玉山,隻見眼前水天一色,江流浩**,押解寧王的一隊官船早就不見蹤影了。

沒辦法,吳經隻好寫了一封密信,命錦衣衛發出六百裏急報,把江西發生的事告知尚在山東境內的正德皇帝。

如果說南贛巡撫王守仁第一次公然違旨是因為沒領會皇帝的意圖,鬧了什麽誤會,還算情有可原。但這一次皇帝派禦馬監掌司太監親去傳令,當著王守仁的麵把話全說透了,王守仁卻又一次抗旨不遵,竟把掌司太監和錦衣衛扔在江邊,仍然帶領官船北上,這不是抗旨又是什麽?正德皇帝本來就是個驕縱暴烈的君主,自登基以來屢次打擊朝臣,從來不曾手軟過。現在南贛巡撫王守仁一連兩次抗旨,硬要把寧王押解進京,壞皇帝的好事,正德皇帝大怒,立刻就要命錦衣衛特務去捉拿王守仁,禦馬監掌印太監張忠和提督軍務太監張永急忙攔住了他。

王守仁屢次違抗聖意不假。可是皇帝給王守仁發下的兩道公文卻都不合手續,第一道公文用了個根本就不存在的“威武大將軍朱壽”的名字,第二道公文則是以禦馬監掌印太監的名義發出的,若仔細查起來,第一道鈞帖皇帝自己根本不敢認賬,第二份公文出自禦馬監之手,對地方文官沒有約束力,也不算數。所以王守仁雖然違抗聖意,卻並未“抗旨”,皇帝要把王守仁這個大功臣抓起來治罪,對外麵沒法交代。

“名不正,言不順。言不順,事不成。”孔夫子這句話是個至理名言。

正德本來是位君臨天下的大皇帝,可他偏偏不願意認真當他的皇帝,天天隻想著玩“過家家”,自己給自己取了個假名,編了個假官職,這件事隻有正德皇帝自己覺得有趣,天下人卻都當他是個瘋子。就連正德身邊這幾個寵臣也知道皇帝這個搞法兒愚蠢得很,隻是平時不敢勸他。可真正到了要緊的時候,這些人倒比正德皇帝明白事理,知道不勸不行了,趕緊出來說話,無意之中等於保住了王守仁。

可正德皇帝畢竟發了脾氣,對王守仁這個膽大妄為的官員,不治治他也不行。再說,此時正德皇帝已經帶著他的幾萬大軍開進至山東濟寧,正沿運河南下,不日就到杭州了,如果王守仁在這個時候押解寧王沿運河北上,一旦到了濟寧,當麵把叛賊交給皇帝處置,正德皇帝的麵子就真是丟盡了。

無論如何不能讓王守仁的船隊出江南!

於是正德皇帝命令監軍太監張永領著兩千兵馬即日南下,搶先趕到杭州,守住運河入口,就地阻截王守仁的船隊,命王守仁立刻將寧王押回南昌。如果王守仁仍然違抗聖意,張永就可以立刻把王守仁抓起來!

奉了皇帝之命,監軍太監張永立刻帶著兩千精兵沿運河火速南下,搶在王守仁之前到了杭州,把大軍屯在錢塘江口,專等南贛巡撫的船隊來到杭州。

就在張永率軍趕到杭州的第二天,王守仁也押解著寧王經衢州府出草萍驛駛進了錢塘江。本以為京杭運河就在眼前,船隊一進運河,就等於離開了江南,正德皇帝禦駕親征的腳步最遠也就止步於山東了。哪想到船隊剛進錢塘江,就看到岸上連營數裏,帳篷一座挨著一座,頂盔貫甲的京營士卒立在江岸上,遠遠看見船隊就叫喊起來,接著幾條快船駛到麵前,一員將領登上官船,也不多說話,隻是告訴王守仁,船隊立刻靠岸,不得再前進一步。

想不到正德皇帝執迷不悟,竟派出大軍攔截船隊,南贛巡撫王守仁頓時氣得火冒三丈。

其實王守仁屢次違抗聖意,不顧一切要把寧王押解進京,一方麵是為百姓考慮,不讓荒**奢侈的皇帝和凶強霸道的京軍到江南為患;另一方麵,王守仁這麽做也是想要點醒正德皇帝心底的良知,讓他知道自己犯的錯,然後好生改錯。

自從登上皇位的那天開始,驕橫任性的正德皇帝已經犯下了數不清的大錯,破壞開中鹽法,派太監到地方搜刮錢財,以至掠奪民田,擴建皇莊,擅增捐稅,驅逐閣老,迫害大臣,玩忽職守,無所不為,孝宗弘治皇帝苦心治理十八年留下的“弘治中興”的政局被正德皇帝毀壞殆盡,天下百姓民怨沸騰,前有寧夏的安化王朱寘鐇造反,後有寧王朱宸濠起事,整個大明王朝如同毀了梁柱的大廈,風雨飄搖,已經出現了傾覆的跡象!可正德皇帝絲毫不肯醒悟,仍然任性胡為,縱情享樂,荒廢政事,像發了瘋一樣胡鬧。

大明朝是朱家的天下,這個朝廷亡了並不可惜,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真要是社稷傾頹,大亂一起,百姓們怎麽辦?

王守仁是個讀聖賢書的儒生,讀的是“克己複禮”,追求的是“良知”二字,現在正德皇帝私欲如沸,天下秩序已經動亂,王守仁不惜性命拚死抗諫,不讓正德皇帝下江南,就是要用自己的一片良知“克”住正德皇帝的任性,用一腔熱血來警告正德皇帝,人的瘋狂必須有個底線,不要等到眾叛親離,被天下百姓視為寇仇的時候才知道後悔!

人心裏的良知是一麵明鏡,可惜,正德皇帝心裏這麵鏡子已經被汙垢遮掩,又因為他是皇帝,沒人敢去“擦”他心底這麵明鏡,結果朱厚照心裏的良知被埋沒得極深,王守仁的良苦用心根本救不了正德皇帝,反而惹怒了這個暴君,竟派軍隊攔截官船,很明顯,如果王守仁一意孤行仍然要違抗聖命,皇權暴力的雷霆就將把這位南贛巡撫擊成粉末。

然而正德皇帝忘了,孔夫子早就說過:“誌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這位南贛巡撫的名字又恰好叫“守仁”。對王守仁而言,今天就到了殺身成仁的時候了。於是換上正三品的大紅官袍,棄船登岸,直奔杭州織造衙門而來。

王守仁上岸來找人論理的時候,監軍太監張永正躲在杭州織造衙門的後花園裏發愣。

張永已經得報,王守仁的船隊到了錢塘江,被京軍扣住了。其後王守仁換上紗帽紅袍,沒帶一個隨從,孤身一人直奔織造衙門而來,也已經有錦衣衛飛馬通知了張永。眼看這位副都禦史分明擺出了一副拚命的架勢,正德皇帝駕下最得寵的大太監張永一時竟不知如何應付,急忙躲進後花園,告訴手下,攔住王守仁,別讓他進來。

片刻工夫,王守仁已經到了織造府外,立刻求見張永。守門的禁軍依著張永吩咐,隻說張永不在,不讓王守仁進門。此時的王守仁已經下了拚命的決心,不管不顧,抬腳就往大門裏闖,守門的軍士趕緊上前攔著,可人到急處卻能激發出非同尋常的氣力,一向骨瘦如柴弱不禁風的王守仁發起急來竟像一頭猛虎,咬著牙硬往前闖,五六個壯漢硬是拽不住他,糾纏推搡之間已被王守仁闖入二門,不顧禁軍的拉扯,脹紅著臉衝堂上大吼:“我是江西巡撫官員,帶著欽命要犯到杭州,特來與張公公商議國家大事,你們為何不讓我進去!”

想不到王守仁竟闖進府來,就在堂下吵嚷,張永知道躲不過了,隻好從後頭走出來止住眾人,把王守仁請進屋裏坐下,直截了當地問:“王大人身擔重任,為什麽不在南昌留守,卻跑到杭州來了?”

張永這話是明知故問,可王守仁知道張永是皇帝身邊的寵幸,眼下雖有拚命的決心,卻還沒到不顧性命的時候,就把心氣兒放平穩,鄭重其事地對張永說:“公公也知道,江西叛亂剛剛平定,潛逃的亡命之徒不在少數,目前南昌城裏防衛又薄弱,寧王押在南昌並不安全,隻有獻俘京師才是萬全之策,所以我押解寧王沿水路北上,是要往京城去的。”

張永根本不聽這些,隻問:“王大人接到威武大將軍的鈞帖了嗎?”

這時候王守仁也不必隱瞞:“接到了。”

“既然接了鈞帖,為何不依令行事?”張永翻起眼睛瞟了王守仁一眼,“難道王大人是故意抗命不遵嗎?”

大堂上就坐著兩個人,老太監又說這話,等於把“鈞帖”的出處挑明了。王守仁知道今天這事靠智謀是過不了關的,隻能說硬話,講道理,至於自己進了這個織造衙門還能不能走得出去,他都已經不敢多想了:“我在南昌已接了鈞帖,也隱約明白其中所指。但依我想來,江西叛亂已經平定,就算剩下幾個小賊,官府自能緝拿,皇上不必專門派京軍來征剿,而且寧王造反之時勾結了無數江洋大盜,這些人心懷異誌潛入江湖,欲行不軌。此時皇上禦駕親征直奔江南,這些亡命徒知道了消息,恐怕會對皇上不利。所以我覺得既然江南沒有大事,皇上還是不要禦駕親征為好。至於寧王這些人,或獻俘於京師,或在山東交由禁軍看押,都依皇上的主意就是了。”

王守仁這些話表麵溫和,其實說得很硬,一開始就指出皇帝把平叛當借口帶著人馬下江南根本沒有道理,接著又明確提出要把寧王這幫人送到北方,最好是在京城獻俘,如果皇帝不肯,那就直送山東,總之,寧王不能留在南昌,皇帝也最好別來江南。

正德皇帝的脾氣天下人都知道,可王守仁這個小小的副都禦史就是敢逆龍鱗。

既然話已說到這個地步,王守仁也就什麽都不怕了,抬起頭來直盯著張永的眼睛,等他回話。好半天,張永才緩緩說道:“皇上要下江南,這事老奴不敢問,似乎也輪不到王大人來管。可我也知道皇上身邊有一幫小人圍著,這次王大人江西平叛立了大功,這幫小人對平叛之功垂涎三尺,天天想著要分大人的功勞,這裏頭的事你都明白嗎?”

張永說前半句話的時候王守仁心裏已經冒起火來,哪知老太監把話鋒一轉,卻說出一句誰也想不到的話來。

到目前為止,王守仁隻想到皇帝帶著兵馬下江南,老百姓要受害,所以皇帝不能下江南。可他卻沒想過,皇帝身邊的寵幸們竟在暗中覬覦他的戰功。

寧王叛亂的時候天下都沒有準備,這場叛亂從頭到尾是王守仁一個人主持平定的,寧王被擒的時候,正德皇帝還在京城跟內閣扯皮,大軍未出都門。所以江西平叛的整件事與遠在京城的正德皇帝、江彬、許泰、張忠等人毫無瓜葛,這些人就算再厚顏無恥,總不能跨越直隸、山東、浙江、江西四省來搶王守仁的戰功吧?所以若不是張永提點,王守仁一輩子也想不到,正德皇帝硬要帶著大軍到江南來,竟是這位皇帝和手下的寵臣想從平定叛亂的大功裏分一杯羹……

可張永把話一說,王守仁回頭一想,也愣住了。

張永是正德皇帝身邊資格最老的親信太監。早年正德皇帝做太子的時候張永就陪伴在他身邊。後來正德皇帝登基,專寵劉瑾、張永、穀大用、馬永成、邱聚、魏彬、高鳳、羅翔這八個太監,時人稱為“八虎”,其中張永的地位僅次於劉瑾,而在其他“六虎”之上。但張永的出身卻與劉瑾不同,幼年時在宮裏專門受過文字方麵的訓練,也讀過聖賢書,懂得成仁取義的道理。隻是他一個閹奴追隨在皇帝身邊做走狗,這些道理不但不能用,平時連想也不敢想,漸漸也就忘在腦後了。

後來正德皇帝借太監之手驅逐閣老,清理朝廷,張永也和劉瑾一樣提著腦袋替皇帝賣命,惡狠狠地打殺朝臣,從不手軟。再後來皇帝坐穩了龍椅,用不著這幫太監了,想卸磨殺驢,張永看出了皇帝的心思,就站出來故意和劉瑾作對,結果這一寶押對了,皇帝借著張永的手捉了劉瑾,把個劉太監千刀萬剮。可張永立功之後卻沒得賞賜,反而被皇帝找機會狠狠整治了一頓,總算張永這個老奴才會做人,皇帝對他也念舊,漸漸地又把他視為心腹。

這時候正德皇帝身邊已經有了錢寧、江彬、許泰這幫新寵,太監之中,張忠、張銳等人爬了上來,以前的“八虎”隻剩張永、魏彬兩人還在皇帝麵前得寵。這十幾年,張永白天黑夜追隨在正德皇帝身邊,把這個皇帝的所有私心邪欲和醜惡行徑都看在眼裏,眼看著忠臣義士慘遭迫害,卑鄙小人飛黃騰達,大明王朝江河日下,張永心裏越來越苦悶,不知不覺間,他心裏那久被蒙蔽的良知開始慢慢蘇醒了。

最近幾年正德皇帝被江彬等人勾引,一次次跑到宣府去玩樂,扔下朝政不問,因為大臣們阻止他下江南,正德皇帝惱羞成怒,殘酷迫害大臣,打死多少人,又貶謫了多少人,這些事張永實在看不下去了,現在王守仁屢抗聖命,非要把寧王送到北京,借此阻止皇帝下江南,這顆救民護民的心張永是明白的,眼看王守仁又要遭到迫害,張永心裏實在不忍,所以關鍵時刻說了句實話,點了王守仁一下子。

王守仁是個聰明人,被張永一提點,頓時悟出這件事的關竅所在。

到這時張永才把心裏的話說了出來:“皇上身邊的小人竟會動這些鬼心眼兒,王大人也想不到吧?可他們的邪惡心思與我無關。我這次跟著皇上出來,不是要和王大人爭功,隻是因為這幫小人圍在皇帝左右,讓人放心不下,不得不從旁護持。我在宮裏這麽多年了,知道皇上的脾氣,要是順著他的意思,事情還好辦,若逆了他的意,反而把事情弄壞了。王大人覺得是不是這個理兒?”

到這時,王守仁已經隱約感覺出張永似乎與正德身邊那幫人不同,隻是一時不敢相信,也不知該說什麽好。

張永又說:“王大人為皇上的安危考慮,不想讓皇上到江南來,這番心意我都明白。可皇上要下江南,王大人攔不住!現在你把寧王這些人從南昌送到杭州,已經觸怒了一些人,都在皇上身邊說你的壞話,眼前的情況你也看到了,想進京獻俘絕無可能,如果王大人不顧一切,非要惹皇上生氣,弄到最後什麽事都辦不成,隻能是你一個人受苦而已。”又深深地看了王守仁一眼,緩緩說道:“若依著我的意思,寧王既已押到杭州,就不必送回南昌了。王大人就把這些反賊交給我,由我把他們獻給皇上。不知王大人信得過我嗎?”

王守仁是第一次和張永打交道,對這個老太監其實並不信任。可張永說的話句句在理,而且張永又是第一個說出“寧王不必送回南昌”的人,單就這一句話,張永就替王守仁擔了一半的責任,也冒了一半的風險,於情於理,王守仁實在沒辦法不信任張永。

為了把寧王這個瘟神送出江西,王守仁已經連續兩次違抗聖命,能把寧王送到杭州,靠的是王守仁不怕死的勇敢和隨機應變的智謀。可杭州這裏駐紮著一支兩千人的京軍,運河入口已被封鎖,勇敢和機智在此處都不管用了。就算王守仁敢拚一死,畢竟鬥不過皇權,結果正如張永所言,什麽事也辦不成,隻能自己受苦。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不信任張永,又能怎麽辦?

想到這兒,王守仁忍不住歎了口氣,起身對張永行了一禮:“多謝公公的好意,那我就把這些反賊留在杭州,任由公公處置吧。”陪著張永到錢塘江邊的碼頭上,命人把寧王和手下的幾十個重要反賊押上岸來,當麵驗明正身,交給張永手下的禁衛軍看押。

犯人交接的事忙活了大半天,到天快黑了才處理完。王守仁回到船上,吩咐在錢塘江裏停泊一夜,準備第二天就返回南昌。哪知這些日子舟車勞頓,又著急上火,累著了,現在心裏一鬆快,頓時躺倒在**起不來了,從人趕緊請來郎中調治。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王守仁本就體弱,這一次病得連床也起不來,隻好先在杭州城外找了個安靜地方養病,暫時不能回南昌了。

在與寧王叛軍對陣的四十多天裏,王守仁算無不中,計無不遂,最後平賊滅叛大獲全勝。可是在這場阻止皇帝下江南的戰鬥中,王守仁雖然勇敢到極點,聰明到極點,到底還是敗下陣來了。雖然他連續幾次違抗聖命,不顧一切地想要進京獻俘,最終還是沒能闖過杭州這一關,也未能阻止正德皇帝下江南。

後來王守仁曾對學生們慨歎:“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詹師富、謝誌珊、池仲容、朱宸濠都不過是山中之賊,而與正德皇帝搏鬥時那種糾結、苦痛、焦慮與恐懼,才是王守仁的“心中之賊”。所以說,王守仁並不是一位“超級軍事家”,他這一生立德、立言、立功,立的是良知之德,知行合一之言,克製皇權私欲之功,與“克製皇權”相比,平賊滅寇隻是雕蟲小技而已。我們讀王守仁讀到這裏,竟連這一點都看不透,那就真是“夏蟲不足語冰”了。

在這場阻擊皇權的搏鬥中,王守仁最終還是失敗了。但若換個角度來看這件事,我們又不得不說,王守仁其實勝利了,因為他在很大程度上實現了孔子那個“克己複禮”的儒家最高理想。

“克己”,不僅僅是“克製我們自己”,更是全天下人都來強迫皇帝“克己”,皇帝克己了,大臣克己了,官員克己了,儒生克己了,才輪到百姓們克己。

“複禮”,不是要恢複周朝那套古老的分封製法規,而是要以“克己”為前提,達成一種最完美的社會秩序。

現在王守仁依著自己心裏的良知盡一切力量阻止皇帝下江南來禍害百姓,就是在逼著正德皇帝做這個“克己”功夫,雖然最終沒有完全成功,畢竟王守仁已經把寧王送出了江西省,斷了皇帝到江西來“禦駕親征”的借口。後來正德皇帝下江南的時候,在揚州強搶民女,在南京城裏胡作非為,禍害百姓長達兩年之久!可原本“禦駕親征”的目的地南昌城,正德皇帝卻無緣踏足,已經注定要遭大劫的江西百姓們,也因為王守仁的執著“克”住了皇帝,僥幸躲過了這場災難。

孔子說:“克己複禮為仁,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這句話是整個儒家學說的核心理論。其意思非常直白,而且顯然是完全正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