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意擊敗奸詐

橫水、左溪、桶岡這幾處山寨是南贛九府山賊的核心,各依天險,嘍囉眾多,戰鬥力極強,都是官軍十幾年無法攻克的地方,想不到竟被王守仁領著一群鄉兵用了不到一個月時間就基本肅清了。這場惡戰比早前攻破象湖山的戰鬥要激烈得多,可事後算一算戰果,鄉兵們剿了幾十處山寨,隻斬首山賊三千多人,被俘獲的卻有六七千。

鄉兵果然與官軍不同,他們出來打仗真正是為了保境安民,在戰場上的勇敢頑強已經勝過了官軍,戰勝之後又不像官軍那樣瘋狂殺人,提著人頭去邀功請賞,於是打仗的時候用得上,仗打完了又管得住。從這一戰,王守仁真正嚐到了信任百姓、使用鄉兵的甜頭,在後麵的剿賊、平叛各次戰鬥中,他都敢於放手使用鄉兵,而且每一次都成績斐然。

當橫水、桶岡被攻破,謝誌珊、藍天鳳伏誅之後,南贛九府的大賊隻剩了一路,就是廣東惠州府浰頭山寨裏的池仲容、池仲安、池仲寧三兄弟。

池仲容就出生在惠州府浰頭附近的曲潭村,是當地土生土長的人。這個人雖然做了山賊,卻與普通的賊人不同,小時候家裏頗有田產,人也聰明,書讀得很好,又極有勇力,自幼習武,拳腳槍棒都是一流的。如果家裏不出事,池仲容大概也可以做個舉人,考個進士,憑著一身文武雙全的本事做番事業。可惜家裏卻遭到官府逼害,父親因為租稅之爭被抓進大牢,池仲容一氣之下帶著兩個弟弟池仲安、池仲寧劫了大牢,救出父親,上山落了草。

從那時起,池仲容在浰頭大寨做了十幾年的山大王,招兵買馬,整訓隊伍,給手下人封了都督、元帥的職務,領著他的人馬屢次擊敗官府的進剿,威震廣東、福建、江西三省。

不但勇猛敢戰,池仲容的頭腦也比南贛九府之內的任何一個山賊更聰明,這些年他在廣東、福建、江西到處出沒,勾結串聯,詹師富、溫火燒、謝誌珊、藍天鳳這些大盜巨寇個個與他結交,關鍵時刻都聽他的調遣,池仲容儼然已是各路山賊的總首領了。

就是這麽一個精明無比的池仲容,他的浰頭山寨前後數道壁壘,防衛周密,往西可以進入江西地界,數百裏外就是謝誌珊占據的橫水大寨,往東可進福建地界,百裏之外是詹師富的巢穴象湖山,有這兩路山賊為羽翼,池仲容如魚得水,官軍進剿之時有橫水、象湖山兩處山寨擋著,剿不到他頭上,前頭的仗打急了,池仲容就從旁周旋,出兵協助。上次王守仁在長富村打了詹師富一個冷不防,池仲容得知後立刻派人馬攻打江西信豐,使出圍魏救趙之計逼官軍回師,打得王守仁手忙腳亂,官軍也吃了敗仗,不得不拿出銀子收買這個大賊,由此池仲容更是名聲大震。

正在池仲容得意之時,忽然間,南贛的情況發生了變化,官軍集中兩萬多人一舉襲破了象湖山,接著南贛巡撫王守仁祭出了誠意良知的法寶,真心實意安撫南贛百姓,把那些被逼上山落草的人們稱為“新民”,給他們建村落,劃田地,送耕牛,讓這些人回到家裏種地,人人安居樂業,短短時間內竟招降了南贛境內的好幾萬山賊,麵對這個意想不到的局麵,江西大賊謝誌珊嚇得像隻被趕出洞來的兔子,情急之下竟與池仲容商量,想領著人馬衝出江西,跑到廣東來與池仲容會合。池仲容嘴上勉強答應,心裏卻很清楚,如果謝誌珊連經營了十幾年的橫水山寨都守不住,離開江西逃到廣東,隻會麵臨更加被動的局麵。

何況池仲容以前一直借象湖山、橫水兩隻“翅膀”遮擋官軍,倘若謝誌珊撤出江西,跑到廣東來,廣東、江西、福建三省官軍的注意力全被吸引到浰頭方向,打擊必然接踵而至,而池仲容並不想承受這樣的打擊。

在各路山賊之中,池仲容最為刁滑,算盤最精,搶劫財物時每每多占,與官兵作戰時力求少損,現在南贛九府局勢大變,謝誌珊急著想與池仲容會師,可池仲容心裏卻有自己的打算。正好在這時,王守仁手下的幕僚雷濟拿著那張安撫了無數百姓的“新民告示”到了浰頭山寨,先把告示遞到池仲容眼前,讓他看清楚內容,又把各處山寨裏的人被安撫之後的情況大致給池仲容講了講,最後問他:“王都堂讓我問大頭領的意思:願不願帶著手下人下山做個‘新民’?”

到這時池仲容已經打定主意,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立刻就說:“池某上山落草實屬無奈,可我早年也是個讀書人,明白忠孝節義,對這些年的所作所為早就生了悔意。現在王都堂誠心實意安撫‘新民’,正是天賜良機,我願意率部向王都堂投誠。但投誠之事太大,我手下還有上萬人,總得跟他們商量一下。”

池仲容把話說了一半,忽然又縮了回去,用一個“商量”來搪塞,雷濟心知現在是個好機會,當然不肯放過,立刻追問:“招撫之事不能拖延,否則顯不出大頭領的誠意來。能不能給我一個準確的日期,我好把消息回報給王都堂。”

雷濟把話頭催得很緊,可池仲容尚在猶疑,心思未定,當然說不出個準確的日子來。也知道隻用虛言應付很難過關,隻得說:“這樣吧,為了表示誠意,我先命二弟池仲安帶兩百人下山,協助官軍剿匪。至於山寨裏的人何時下山,容我與手下人商量一下再定。”

池仲容叫自己的親弟弟帶著人到贛州幫助王守仁剿匪,這個誠意果然不小,雷濟知道事情辦到這一步已經很不容易,再催促就沒意思了,於是點頭答應。池仲容馬上把池仲安叫來,命他點起兩百人,跟著雷濟回贛州,幫助王守仁“剿匪”。

池仲容這個三省山賊總首領,就這麽毫不客氣地背叛了自己的兄弟謝誌珊和藍天鳳。而他派自己的弟弟帶著兩百多人下山投誠,也確實贏得了王守仁的信任。至於池仲安這路人馬,他們到贛州的時候,橫水大寨已經被各路鄉兵攻下來了,王守仁正領兵圍攻桶岡,這些人就算想趕到桶岡也來不及了。何況王守仁對池仲安也不能完全信任,隻讓他留在贛州城裏,等自己回來再說。

池仲容的算盤果然打對了。就在他派池仲安到贛州後不久,傳來一個驚人的消息,橫水、左溪都被官軍剿了,那座鐵打的桶岡也在一天之內就被鄉兵突破,謝誌珊被擒,藍天鳳被殺。雖然事先已估計到這個結果,聽了消息池仲容還是大吃一驚,急忙召集人手在浰頭大寨內外加築壁壘,裝備迎戰官軍。

可池仲容沒想到,他在山寨內外加築壁壘對抗官軍的情報,王守仁很快就掌握了。

在浰頭山寨附近的龍川還有盧珂、黃金巢等人建立的另一座山寨。自從“新民告示”發下去之後,無數山寨自行瓦解,盧珂這夥人也受了安撫,下山劃村居住,重新當起了農夫。但盧珂和池仲容素有積怨,現在池仲容在浰頭加固山寨,盧珂就把這個消息報告了王守仁。

自從接受王守仁的安撫以後,池仲容的行為就顯得十分詭異,一方麵他似乎很熱衷於接受招撫,甚至毫不猶豫地把自己親弟弟派下山,幫著官軍去攻打昔日的老兄弟,另一方麵池仲容又急著整修山寨,準備對抗官軍。那他到底是接受安撫,還是準備對抗到底呢?若要對抗,他為什麽派親弟弟下山投誠?若要投誠,加固山寨對抗官軍,其意何在?

經過一番縝密分析,王守仁覺得池仲容這反常的舉動隻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池仲容這個人疑心極重,既有投誠之心,又怕官府不講信用,表麵招撫,暗中進剿,所以有此兩手準備;另一種可能性就比較危險了:池仲容或許暗中與寧王勾結,他是在拖延時間,等待寧王造反,然後起兵響應。

盤踞廣東惠州府的池仲容和住在江西南昌的寧王分隔兩地,看似不可能有什麽勾結。但若以贛州為中心把江西和南贛這塊地區分劃一下再看,則南昌在贛州府以東,池仲容的浰頭山寨在贛州府以南,互相之間就有了牽製作用。而寧王為了準備造反,花大力氣收羅了幾萬山賊水寇,其中最著名的有鄱陽湖盜匪淩十一、閔廿四、吳十三等人,池仲容又是個名震三省的大賊,誰能保證寧王不來拉攏這個山賊?以池仲容的心計,誰又能保證他不受寧王的拉攏?

如果勾結寧王,池仲容無疑走上了一條絕路。

可王守仁不願意把事情往這條絕路上想,他寧願相信池仲容的兩麵派手段隻是因為生性多疑。這種情況下,如果派廣東官軍逼近浰頭山寨,必然增加池仲容的疑慮,弄不好可能壞事。但若不采取任何行動,任由池仲容在那裏搶修山寨,也不是個辦法。王守仁深思良久,終於有了個主意,又把雷濟找來:“你再到浰頭跑一趟,給池仲容送些牛酒,就說池仲安因為協助剿賊立了功,這是官府賞給池仲容的禮物。”

雷濟忙說:“池仲容還未下山歸順,池仲安也沒去桶岡,更沒立功,都堂給他放賞,會不會使這個山賊越發驕橫了?”

王守仁笑著說:“你放心,我的酒肉沒有這麽好吃!現在龍川的盧珂告池仲容暗中加築山寨對抗官軍,我又不便直接查問,但池仲容一邊接受招撫,一邊加築山寨,耍的是個兩麵手段,我也用兩條計策對付他。現在我就命各州縣兵馬分成十哨:第一哨從龍川和平都進入;第二哨從龍川烏虎鎮進入;第三哨從龍川平地水進入;第四哨從龍南高沙保進入;第五哨從龍南南平進入;第六哨從龍南太平保進入;第七哨從龍南冷水徑進入;第八哨從信豐烏徑進入;第九哨從信豐黃田岡進入;第十哨經平和縣直插到浰頭背後,把浰頭山寨團團圍住,讓池仲容吃個下馬威,你再帶著獎賞去見了,進了山寨就四處查看,如果發現池仲容果然在加固壁壘,不要客氣,隻管當麵質問,看他怎麽答複。”

王守仁這個主意是以誠克奸,理直氣壯,雷濟趕緊帶了幾個人趕著牛、馱著酒往浰頭去了。

說實話,池仲容這個滑賊把什麽都想到了,連王守仁派兵馬包圍浰頭山寨也估計到了,卻沒想到王守仁竟然派人到山寨裏給他送牛酒。這一下鬧得十分被動,隻得把雷濟請進山寨。雷濟從山門一直走到聚義廳前,隻見山寨裏到處都在挖土堆塹,加築碉樓,眾山賊忙得不亦樂乎,心裏暗暗冷笑。一見池仲容的麵馬上毫不客氣地問:“大頭領早說要下山投誠,怎麽一兩個月過去了還沒有消息?”

池仲容忙說:“此事太大,我還在與手下商量。”

雷濟立刻又問:“這兩年來,南贛九府無數寨子都接受了安撫,這些山寨的頭目下山之前大多將山寨燒毀,表示永不回頭。可大頭領既已答應投誠,怎麽山寨裏到處都在加築壁壘,這分明是對抗官軍的意思吧?雷某看在眼裏十分詫異,想請大頭領幫忙出個主意,告訴我回贛州之後該怎麽把浰頭山寨裏的情況回複王都堂。”

雷濟這話把池仲容問得好不尷尬,隻得賠著笑說:“先生不要誤會,我加固山寨絕非有意對抗官軍,隻是聽到風聲,說龍川山寨的盧珂知道我要下山投誠,就打算趁這機會來偷襲我的大寨。不瞞先生,我與盧珂一向有仇,對這個人不得不防,請先生在王都堂麵前替我好好解釋一下。”

池仲容的解釋倒叫雷濟一愣:“盧珂?這人我知道,他原本在龍川一帶結寨嘯聚,可早已下山做了‘新民’,劃村而居也有半年了,從不生事,怎麽會來襲擊浰頭山寨?大頭領從哪聽來這些謠言!”

池仲容忙說:“盧珂已經放棄村落逃回山寨,重新占山為王,難道先生竟不知道嗎?”

一聽這話,雷濟徹底糊塗了,一時無話可答,隻能說:“我回去問問再說。”

等雷濟回到贛州,才知道池仲容說的居然是真話,早先已經下山做了“新民”的盧珂忽然帶著原本的部眾離開劃定的村落,橫穿和平、龍川兩縣逃回了早先的山寨。當地官軍百姓都沒想到盧珂會有這樣的舉動,當地一時大亂,百姓們驚恐躲避,官軍也阻止不及,眼瞅著盧珂又做了山大王。這一下當地百姓怨聲載道,官府也大為惱火,認為盧珂死不悔改,立刻上報賊情,請求對龍川山寨大舉進剿。

王守仁在南贛的安撫政策做得十分到位,在被安撫的幾萬“新民”中,反複無常的僅有盧珂這一路。聽到消息王守仁也很憤怒,可很快就平靜下來,越想越覺得事情可疑,這件事很可能是池仲容從中搗鬼,故意用謠言驚嚇盧珂,打亂官軍的部署,借機拖延時間。立刻發下公文,命令廣東官軍暫緩進攻龍川山寨,同時派雷濟去見盧珂,隻問他兩個問題:一、為何無故聚眾結寨?二、願不願意再次下山投誠?

奉了王守仁的命令,雷濟立刻趕到龍川來問盧珂。果然,盧珂立刻告訴雷濟,他在村裏居住時聽到傳聞:官軍準備襲擊村落,殺掉盧珂。

盧珂忽然逃進深山果然是有謠言作怪。雷濟立刻質問盧珂:“自王都堂到南贛,已經先後安撫了幾萬人,現在這些人全都劃定村落安居樂業,官府從未迫害過一個人,為什麽單單要來殺你?現在南贛九府各路山賊都被平定,隻剩下一個池仲容,官兵這次大舉進入廣東也是衝著池仲容來的,這些人馬去浰頭的路上難免從你的村子旁邊經過,可他們並沒動你村裏一草一木,你為什麽聽信謠言自驚自嚇,忽然嘯聚而起上山落草,這不是自尋死路嗎?這個做法也太糊塗了。”緊接著又問盧珂,“官兵剿你的謠言從何而來?”

盧珂並不知道官兵進剿的謠言從何而來,可做過賊的人心裏總是虛的。這個謠言一夜之間就在村裏傳得盡人皆知,盧珂心裏一慌,也沒細想就率眾出走,其實不是生了反心,倒是給嚇跑了。現在雷濟一問,盧珂回頭一想,也明白這是中了池仲容的計,又氣又恨又慚愧,忙對雷濟解釋:“我並無反心,隻是一時糊塗做錯了事,現在我去向王都堂解釋,大人還能原諒我嗎?”

盧珂這一問正中下懷,雷濟立刻從懷裏取出一道蓋了南贛巡撫大印的公文遞過來,上麵寫著:“本撫以王命旗牌調廣東官兵征剿浰頭等處賊眾,經平和縣,並不與爾相犯,爾等緣何輕信恐嚇妄自驚竄?然本撫亦知各民意在避兵,本非叛反出劫,俱令各回原村寨,安居樂業,趁此春時各務農作。如或口是心非,外托‘驚懼’之名,內懷反複之計,自求誅戮,後悔莫及!”

早在派雷濟來龍川之前,王守仁已經料到盧珂鬧事可能是被池仲容騙了,所以早寫了這道公文交給雷濟,讓他問明情況後再拿出來,重新安撫盧珂。看到這份言辭懇切的公文,盧珂感激得不知說什麽好,當即表示:“這就燒了山寨,讓大家回村去住,我跟先生到贛州當麵向王都堂請罪。”

於是盧珂跟著雷濟到贛州,第二次向王守仁投誠。

像盧珂這樣的態度,就是王守仁最希望看到的誠意,於是毫不猶豫地第二次接納了盧珂。

但盧珂的誠懇卻反襯出了池仲容的毫無誠意,因為直到這一刻,池仲容仍然在耍弄兩麵手段,一邊假裝投誠,一邊加固山寨,為了拖延時間,甚至不惜耍弄借刀殺人的毒計!如果在南贛的不是王守仁而是另一個官員,對盧珂的行為不能原諒,立刻發兵進剿,龍川山寨裏要死多少無辜的百姓?

拿別人的性命來給自己拖延時間,單這一條就說明池仲容其實沒有誠意。但王守仁覺得池仲容仍有被挽救的可能,尤其浰頭山寨裏的嘍囉絕大多數人是可以拯救的,隻要池仲容願意下山投誠,就算最終救不了他,王守仁至少還能救其他人。於是做了最後的布置,私下與盧珂商議,定下一個計來:盧珂假裝到贛州來告池仲容的狀,而王守仁假裝不肯受理,把早先已到贛州的池仲安叫上堂來,當著池仲安的麵把盧珂打一頓關進大牢,以此表明官府招撫池仲容的誠意。

明知對方在耍手段,仍然為其著想,用一切辦法促成池仲容下山投誠,這是王守仁最後的、也是最真切的誠意了。

與王守仁定下計劃之後,盧珂先悄悄離開贛州,然後大模大樣地進城來,控告池仲容修築山寨,有對抗官兵的企圖。王守仁立刻把池仲容的弟弟池仲安叫來與盧珂對質,對盧珂說的話假裝不信,叫人當堂打了盧珂幾十板,立刻把他下在獄裏。

演了這場戲之後,王守仁第三次派雷濟到浰頭去見池仲容,促其下山。與此同時,池仲容也接到了池仲安的信,知道盧珂被王守仁下獄,甚至化裝下山潛入贛州城,花錢買通獄卒進了大牢,親眼看見盧珂在這裏坐牢,池仲容終於相信王守仁確有誠意。同時池仲容也知道,這一次無論如何拖不過去了。於是對雷濟笑臉相迎,說了一堆客氣話,到最後,卻又咬著牙賠著笑請求道:“小人已經下定投誠的決心,隻是眼下官軍已經包圍了我的山寨,能否請先生在都堂麵前求個情,先把官軍撤去?”

池仲容這個要求實在是得寸進尺,雷濟一下子急了:“官軍圍了山寨,本意是要剿你,要不是王都堂下了令,隻怕官軍早就殺上山來了,這些你心裏要明白!現在王都堂可憐你的性命,仍然要招撫你,你不知道感激,反要撤走官軍?單這一個念頭就說明你一心找死,誰也救你不得!”

雷濟這話說得十分厲害,池仲容趕緊再三央求道:“小人隻求一個穩妥,絕無他意,請先生幫我這個忙,將來小人一定重謝。”

池仲容的“重謝”雷濟倒不在乎,可池仲容既然提了這個要求,他也不得不轉告,於是回到贛州把這些話對王守仁說了。本以為王守仁也會發脾氣,想不到王守仁聽了這話隻略一沉吟,立刻說:“好,隻要池仲容肯下山,我這就遣散兵馬!”

當天,王守仁真的發下一篇告示:“南贛九府戰亂已平,浰頭‘新民’皆已誠心歸順,地方自此可以無虞,民久勞苦,宜暫休為樂。鄉兵使歸務農,亦不複用。”隻一句話,不但把圍住浰頭的鄉兵遣散,就連南贛各府各縣招募的鄉兵也全都解散,讓這些人回家務農去了。

自從正德當了皇帝,南贛地方官逼民反,十幾年間山賊橫行,各府各縣都大量招募鄉兵,年年和山賊打仗,不知死了多少人!想不到王守仁到南贛才兩年,十餘年的匪患全部平定,征召的鄉兵沒仗可打,全都回鄉務農,太平光景從天而降,局麵好得讓人不可思議。

到這時候,浰頭山寨的池仲容再也坐不住了,隻得於正德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帶著山寨裏四十多個頭目下山向王守仁投誠。

眼看池仲容終於下山投誠,王守仁十分高興,在巡撫大堂親自和他相見,當場賞給他一套新衣新鞋,讓池仲容穿戴起來,給他安排一處院落,讓這些人全都住在一起,公務之餘又陪著池仲容到贛州城裏遊覽觀賞,同時用言語勸他悔改。可接觸了一段時間,王守仁卻覺得情況不對。

從池仲容身上,王守仁實在感覺不到一絲誠意。

經過一番艱難的思索,王守仁終於做出決定:抓捕池仲容,剿滅浰頭山寨。

王守仁最終沒能安撫池仲容,到底在贛州城裏把他抓了,殺了,這麽做給人一種“背信棄義”的感覺,以至於後人對王守仁誅殺池仲容頗有非議,認為這是“不守信用”。王守仁自己在決定擒殺池仲容的時候也反複猶豫,想了很久才動手。甚至在動手之前仍然不忍,又送來一批酒肉,讓池仲容和他那幫手下過了個春節,到正月初二才出手抓人。

王守仁殺池仲容實在是不得已,其原因大概有三點:

第一,池仲容在決定投降之前反複用計,詭詐百出,一直拖延時間,實在毫無誠意,直到他進了贛州府,成了王守仁的座上客,王守仁對這個人仍然無法信任。王守仁平時講的是良知誠意之學,到南贛之後招撫了那麽多人,像盧珂這樣撫而又叛,叛了再撫的,他仍然信得過,偏偏池仲容一個人讓王守仁無法信任,不能不說,這是池仲容咎由自取。

第二,王守仁來南贛剿匪之時,他的任務並不隻是平定當地的匪患,更擔負重任,要監視在南昌城裏的寧王。此時寧王反相漸露,對王守仁而言,來自南昌方麵的威脅日益緊迫,而池仲容投降之前一直在耍弄詭計拖延時間,實在可疑。浰頭山寨正在江西、廣東交界之處,離贛州府僅有兩天路程,假若池仲容這次並非真心歸順,而是打算潛伏下來伺機而動,待寧王造反之時,立刻召集舊部從背後襲擊贛州,策應寧王叛軍,後果就太可怕了。這個問題王守仁不能不考慮。

王守仁抓捕池仲容是正德十四年正月初二,寧王謀反是正德十四年六月十二,前後隻差半年時間。在這上頭,王守仁的擔憂絕不是多餘的。

第三,池仲容是積年慣匪,民憤極大。當聽說官府要招撫這股土匪時,百姓們反應激烈,很多人公然指責王守仁這麽做等於“養寇”。王守仁到南贛的時間不太長,池仲容在當地做過什麽壞事,他這個當巡撫的未必盡知,可百姓們知道得一清二楚,現在群情激憤至此,可知池仲容實在是作惡多端。

招撫之時池仲容奸詐百出,當地百姓對池仲容又切齒痛恨,加上時局險惡不得不防,有此三端,王守仁不得不對池仲容下了死手。

在贛州捉了池仲容之後,王守仁下令廣東官兵立刻對山寨進剿。這時浰頭山寨內群龍無首,已經無法抵擋官軍,一千多死硬的山賊且戰且退,一直逃進九連山裏,終於被官軍所敗,其他人請求投降,王守仁立刻接受了這些人的請求,把這些人當作“新民”安置了。

至此,南贛九府被逼害的百姓得到了安置,凶悍的山賊被剿殺殆盡,在這四省交界的千裏之地社會秩序基本恢複,百姓們又過上了太平日子。南贛巡撫王守仁也得到百姓的擁戴,“班師之時,百姓沿途頂香迎拜,所經州縣隘所各立生祠,遠鄉之民各肖像於祖堂,四時拜祝。”可王守仁卻不在乎這些戰功,反而在給朋友的信裏寫道:“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區區翦除鼠竊,何足為異。若諸賢掃**心腹之寇,以牧廓清平定之功,此誠大丈夫不世之偉績。”

“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這是儒學之中一句至關重要的名言。仔細看看,這句話其實是從“克己複禮”四個字裏推導出來的。

試問,是誰讓山中有了“賊”?是官府,是朝廷,是皇上。正是因為他們有了“心中賊”,才逼出這些“山中賊”。皇帝、大臣、官員們的“心中賊”破了,山中之賊自然易破。

儒家學說講的就是個“克己複禮”,先克皇帝,再克大臣,再克官員,再克儒生,最後克百姓,大家依著順序來,各自把“心中賊”破一破,回頭再看,山中哪裏還有賊呢?

“人人克己,天下無賊”,這是所有中國人世世代代共同的心願。所謂“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能做到這一點,中國才真正進入了盛世。

也就是說,真正的盛世其實是皇帝放棄獨裁、官員不敢弄權、百姓個個上進、人人地位平等、“滿街都是聖人”的和諧社會,與之相比,古代那些被帝王人為定論的什麽“開元盛世”、“康乾盛世”之流全都微不足道,甚而是個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