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南贛剿匪

一敗再敗

人的時運有時候真不好說。王守仁二十七歲考中進士,三十五歲被貶為驛丞,其間混跡官場數年,最多隻做到六品主事。可自從正德五年被重新起用以來,他從七品縣令升六品主事,又升五品郎中,之後升任太仆寺少卿,在滁州養馬才半年,又升了南京鴻臚寺卿,已經是位正四品官員了。

鴻臚寺是個負責朝會、接待外賓、主持各項典禮的差事,凡有國家大典、祭祀、宴饗、經筵、冊封、進曆、進春、傳製、奏捷等各項雜事都歸鴻臚寺官員操辦。但皇帝遠在北京,這些大典事宜當然也在北京操辦,南京這邊則輕閑得多。於是王守仁到南京後繼續廣收弟子一心講學。

可當官的人就要處置公務,事多煩瑣,對講學影響不小,王守仁反複掂量,覺得自己這個官也做得差不多了,還是講學要緊,就準備辭職回鄉專心講學。也就在這個時候,忽然怪事臨頭,正德十一年九月十四日,吏部發來公文,正式任命王陽明為都察院僉都禦史,巡撫南贛九府。

都察院是大明朝廷裏一個要害部門,設有左右都禦史、左右副都禦史、左右僉都禦史,下麵還有十三道監察禦史,是天子的耳目風紀之臣,朝廷裏的事都能管,什麽人都可以參,權力很大。南贛巡撫則是個統領軍政的地方實權要職,“凡政令之布、賞罰之施,皆在此。諸帥出兵、受律、獻馘,亦在此。郡縣百司政有弛張,亦必至此白之,而後敢罷行焉”。封疆大吏,非同小可。

忽然得到這樣的重用,王守仁一開始莫名其妙,繼而意興闌珊,並不奉命,而是上奏請求致仕退休。哪知正德皇帝卻於十月二十四日發下聖旨,命王守仁立刻到南贛上任,“一應地方賊情、軍馬、錢糧事宜,小則徑自區畫,大則奏請定奪”。格外放權,對他表現出極大的信任。

正德皇帝信任王守仁,可王守仁心裏根本不信正德皇帝,仍然請求退休。想不到正德皇帝對王守仁盯得很緊,又在十一月十四日下了聖旨:“既地方有事,王守仁著上緊去,不許辭避遲誤。欽此。”同時兵部也來了谘文,說有個都禦史文森因為延遲赴任已經被皇帝革職,希望王守仁趕緊赴任,不要因為耽誤公事而獲罪。

到這時,王守仁漸漸明白了這件事的真相。

南贛是個非常特殊的地區,南贛巡撫治下包括江西南安、贛州,福建汀州、漳州,廣東南雄、韶州、惠州、潮州,湖廣郴州九個府,這南贛九府分屬四省,所轄之地山高林密盜賊橫生,這些積年巨寇結寨於絕險之地,聚集亡命之徒,本就極難剿除。加上正德皇帝登基以來胡作非為,倒行逆施,到正德十一年,天下流民已有六百萬!也就是說大明朝每十個百姓中就有一個是無家無業的流浪漢,這些人無以為生,隻得落草為寇,真是官逼民反,僅南贛地區的山賊就不下十萬人!剿不勝剿。

眼看官軍進剿已經不是辦法,朝廷隻得剿撫兼施,以撫為主。既然以撫為主,當然需要得力的文官去辦理。可正德皇帝昏庸得很,隻知道重用奸佞,正直官員多遭排斥,正德一朝無人可用。時任兵部尚書王瓊千挑萬選,選中了在南京擔任閑職的王守仁。因為王守仁所講的“良知之學”天下聞名,能講如此學問的必是正人君子,而且王守仁學問上如此通達,“知行合一”之教如此精辟,讓他去保境安民,應該不差。至於打仗的事王守仁這個文官未必精通,但在王瓊想來,進剿有官軍,打仗有將領,加上兵部的支持,王守仁在南贛能做出一番成績來。

另外還有一個原因,世鎮江西南昌府的寧王朱宸濠這些年來很不老實,在當地暗中招兵買馬,似乎有謀反之意。可正德皇帝對寧王的陰謀毫無察覺,朝廷重臣又多數受了寧王的賄賂,在皇帝耳邊替寧王說好話,加上寧王反相未露,王瓊拿他無可奈何,就想派一個得力官員到江西去,掌握四省九府兵馬,坐鎮贛江上遊,監視下遊的南昌,寧王若有異動,即可就地翦除。能夠擔當如此重任、不被寧王賄賂腐蝕的官員,非王守仁莫屬。

在兵部尚書王瓊看來,南贛巡撫的人選是品行第一,打仗的本事倒在其次,而大明朝品行第一的官員就是王守仁,所以無論如何要把巡撫之位交給王守仁去坐。而當王守仁明白其中關竅之後,也知道事關重大,推卸不得。於是正德十二月初二朝廷又發下聖旨:“王守仁不準休致。南贛地方見今多事,著上緊前去,用心巡撫,欽此。”接旨以後,王守仁第二天就匆匆上路,正德十三年正月十六到了江西贛州,立刻開府辦公。

王守仁趕到贛州的時候,江西按察司分巡嶺北道兵備指揮副使楊璋,江西都指揮僉事許清,贛州衛都指揮餘恩,南贛守備郟文,贛州知府邢珣,南安知府季敩,汀州知府唐淳都已在府前迎候。王守仁和他們見了禮,一起到正堂坐下,立刻問:“南贛一帶匪情如何?”

江西都指揮僉事許清說:“南贛九府之內原有幾股大賊,福建漳州府象湖山一帶有詹師富,箭灌有溫火燒,江西南安府境內橫水大寨裏有個賊首謝誌珊,此人在山賊裏出了名的講義氣,周邊的賊眾都公推他為總首領。橫水附近還有一處絕險之地名叫桶岡,山上盤踞著一夥山賊,首領名叫藍天鳳,以凶殘嗜殺聞名三省。然而最厲害的一股山賊卻是廣東惠州府浰頭一帶的賊首池仲容、池仲安、池仲寧兄弟。以池仲容為首領,凶惡敢戰,進則與謝誌珊、詹師富互相策應,退則盤踞要衝,官兵多不敢與之交鋒。”

許清所說的這幾股山賊王守仁已經從兵部行文中有所了解:“你先說說這個詹師富吧。”

許清想了想:“詹師富本是福建漳州蘆溪鎮連新村人,據說當土匪之前是當地的一個巧手篾匠,別人都叫他‘詹師傅’,至於真實姓名卻不得而知。此人平時以天險象湖山、可塘洞為巢穴,主要在漳州的蘆溪、大傘、蓮花石一帶出沒,官兵若剿,就退入天險死守不出,官軍一退,就領著人從山裏出來沿官道劫掠;另有箭灌的賊首溫火燒與詹師富勾結,互為倚仗,如同一條長蛇,詹師富是頭,溫火燒是尾,擊首則尾應,擊尾則首應,很不好對付。最近一兩年詹師富手下這股山賊竟從蘆溪一直開進到長富村一帶,距離漳州府城僅有幾十裏,扼製官道,沿路搶劫百姓商旅,殺人甚多,氣焰囂張,福建官軍拿他們沒有辦法。”

詹師富的囂張王守仁事先已經知道,也下了決心,南贛剿匪就從這路山賊剿起。

早前王守仁對於剿賊已經有了大致的方略,到了贛州以後又找了熟悉當地情況的官員仔細詢問,回來後對著地圖製定了詳細方略,決定以福建官軍為主力,廣東官軍為策應,對盤踞在長富村的詹師富立刻展開征剿。

當天,王守仁寫了一道公文,命令福建都指揮副使胡璉領兵出漳州,以福建右參政艾洪領兵攻新洋,指揮使唐澤領兵攻大肆,都指揮僉事李胤領兵攻五雷,指揮使徐麒領兵攻闊竹洋,南靖縣令施祥領兵攻大峰,上述五路官軍務必於正月十八日趕到長富村,在同一時間對山賊發起攻擊。與此同時,王守仁又調廣東都指揮副使顧應祥星夜趕到蓮花石一帶,迅速奪占蘆溪、大傘兩處重要隘口,等山賊被福建官軍擊敗,從長富村退卻的時候,廣東官軍就從背後圍攻上來,將詹師富所部圍困在蓮花石一帶,務求一舉殲滅這股匪徒。

為了打好這一仗,王守仁也親率江西官軍星夜趕赴漳州,就地督戰。

長富村一戰是王守仁擔任南贛巡撫後打的第一仗,必須打好。而從當前的形勢來看,王守仁秘密調動三省官軍,七路進剿,兩麵夾攻,加之詹師富驕橫已極,對官軍的動向毫無察覺,這一仗想不打贏都難了。

正德十二年正月十八,也就是王守仁趕到南贛開府辦公僅兩天之後,福建、廣東、江西三省官軍已經各自就位,王守仁也悄無聲息地進了漳州城。當天夜裏,福建官軍率先進兵,一鼓作氣衝入長富村,對詹師富展開了突襲。

漳州離長富村不過幾十裏,前線開戰不久,王守仁就接到戰報,山賊遭遇突襲之後已經大敗,徑直往蓮花石方向退去,福建官兵正痛加追剿,眼看情況不錯,王守仁這裏總算鬆了口氣。哪知天色微明的時候,江西指揮副使楊璋從外頭跑了進來:“都堂,詹師富所部已經突破大傘逃回象湖山去了!”

一聽這話,王守仁氣得跳了起來:“怎麽搞的!”

“聽說是廣東官兵畏敵,不敢與山賊死戰,結果福建官兵在大傘一帶吃了虧。”

其實指揮江西官軍的楊璋並未親臨前敵,蓮花石那邊到底出了什麽事他也不太清楚。王守仁隻能在府裏坐等,片刻工夫,福建、廣東兩軍各有軍報送到,王守仁把兩份軍報仔細看了一遍,雖然前線兩軍互相爭吵,都有推卸責任之嫌,可戰場上的情況還是大致看得出來。

原來詹師富這股山賊突遭打擊,雖然亂了陣腳,卻並未潰散,而是抱成一團迅速向蓮花石方向退卻,先衝蘆溪,沒能突破,就回身不顧性命地猛攻大傘,在大傘布防的廣東指揮僉事王春不能抵擋,率軍先退,山賊一下子衝出包圍圈,正好與剛趕到的福建官兵遭遇,雙方一場混戰,指揮覃恒、漳浦縣丞紀墉當場戰死,福建官兵被山賊擊敗,廣東兵又不敢上前,兩支官軍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詹師富逃回了象湖山。

早在接任南贛巡撫以前王守仁就知道南贛九府所轄各路兵馬都不怎麽可靠。其中江西官軍最弱,廣東兵略好些,福建兵又強於廣東兵。現在王守仁調動三省官兵圍剿詹師富,一仗打下來,三省官兵全現了原形。江西兵根本上不得戰場,廣東兵怯敵退縮,又與福建兵互相指責,鬧得不可開交,王守仁隻是個南贛巡撫,仔細算起來,他所提調的三省兵馬哪一支也不是他的手下,現在官軍吃了敗仗,胡璉、顧應祥兩人當著王守仁的麵吵翻了天,王守仁也說不出誰對誰錯,無法責問這兩個隻會動嘴不會動手的將軍,隻好和了一把稀泥,認為福建、廣東兩路官軍都盡了力,這一仗已經斬殺山賊四百多人,算是打贏了。

有這句話,胡璉和顧應祥總算不再爭吵了。可是問起攻破象湖山的方略,這兩個人又扯起皮來,都說象湖山是一處天險,單憑官軍現有的兵力恐怕難以攻克,請王守仁想辦法借調湖廣官軍助戰,如果有可能,最好從湖廣調一支土兵來,這樣才好打勝仗。

湖廣土兵是指湘西一帶的土司兵,這是一支受朝廷調度的雇傭兵,擅長在山地作戰,凶猛頑強,出了名的能打。可土兵的軍紀也是出了名的敗壞,縱兵擾民,搶掠百姓,甚至殺人劫財無所不為,這樣的兵馬王守仁是不想用的。這一點胡璉和顧應祥其實也知道,他們請求王守仁借調湖廣兵馬,其實是想拖延進攻象湖山的時間,最好是拖得王守仁不想打了,收兵回營,大家清靜。

這兩個指揮使的心思王守仁都明白,心裏十分惱火,可拿這兩個人沒有辦法。憋著一肚子氣回到贛州,坐定之後又想了好久,忽然心中一動,有了個主意,立刻發下公文,隻說象湖山難以攻打,準備征調土兵助戰,在土兵趕到之前,各省兵馬全部回營待命。

一聽這話,楊璋、胡璉、顧應祥全都長出了一口氣,如釋重負,立刻帶著兵馬回去休息去了。

其實王守仁忽然停止剿匪,一半是因為他初到南贛,不熟悉當地的匪情,對軍隊又掌握不住,有些力不從心。更主要的卻是想裝出一副無能的樣子給象湖山的詹師富看,讓這股山賊放鬆警惕,等待合適的機會再次進剿。哪知機會沒等來,卻等來了一場嚇人的意外。

就在王守仁領著江西官軍從象湖山撤回贛州後,二月初七,指揮使楊璋一臉驚恐地跑了進來:“都堂,有一路山賊忽然出現在信豐縣城外四十裏處,好像要攻打縣城!”

王守仁大吃一驚:“又是詹師富?”

“不是,攻打信豐的是廣東浰頭山賊池仲容。”

聽說廣東山賊衝進了江西,王守仁更覺得驚訝,急忙走到地圖前來看,越看越覺得這裏麵有文章。池仲容這股山賊並非無故襲擾,他們這次長途奔襲顯然是有的放矢。

信豐縣距離贛州府一百五十裏,其間有信豐江相連,距離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如果江西官軍分兵來救信豐,對象湖山一帶的圍剿立刻瓦解,如果不救信豐,仍然圍攻象湖山,小小的信豐縣城很可能被山賊攻克,如此,王守仁這個新上任的南贛巡撫罪過就大了。這麽看來,池仲容這個三省山賊總首領竟是用了圍魏救趙之計,要逼著攻打象湖山的官軍回撤。

當然,池仲容也是棋差一著,沒想到圍攻詹師富的三省官軍都是沒膽的廢物,麵對象湖山天險居然不敢進戰,互相推諉,弄得這一仗沒有打成。如今江西官軍已經撤回贛州,正好沿江而下去救信豐。

雖然信豐的局勢沒有想像中那麽危險,可王守仁已經看出來,這個浰頭山賊池仲容真是有勇有謀的家夥。單說他為了救一個詹師富,竟從廣東惠州府出來,悄無聲息地橫穿廣東江西兩省邊界,從江西全南、龍南、定南、安遠四縣之間穿過,一直突進到贛州府,到了信豐城外才忽然跳出來,大張旗鼓地圍攻縣城,如此精密的部署,淩厲的穿插,真不是普通山賊能使出的手段。

這種時候王守仁也沒工夫多想,立刻命楊璋帶著贛州衛的官軍去解信豐之圍,又命附近的南安府、龍安縣派兵馬援救信豐。

楊璋領命而去,足足過了六天才送來捷報,說池仲容已經被擊潰,率部逃回廣東去了。不久,龍安縣、南安府的戰報也送來了。王守仁把這三份戰報放在一起仔細看了幾遍,很快就發現其中有鬼。

原來池仲容這股山賊殺到信豐之後,大張旗鼓擺出攻城的架勢來,其實並未攻城,而是以逸待勞,準備與趕來增援的官軍交戰。附近的龍南縣令盧鳳畏懼山賊不敢發兵,倒是南安縣的鄉兵最先趕到信豐,與池仲容所部一場惡戰,卻不敵山賊的勇猛,打了個敗仗,指揮鄉兵的南安府經曆王祚也被池仲容捉去了。

這時候楊璋領著贛州衛官軍趕到,眼看池仲容凶猛異常,楊璋不敢與他正麵交戰,居然湊出一筆錢來悄悄賄賂池仲容,請他退兵。這時池仲容也知道象湖山早已解圍,自己的目的達到了,就收了楊璋的賄賂,把捉去的南安縣經曆王祚放了,撤軍而去,楊璋就回過頭來向王守仁報功……

南贛九府統轄的官軍以江西兵最弱,這話一點不假。就靠著這幫腐爛發臭的官軍,王守仁這個文弱書生怎麽去剿滅南贛九府那些凶悍的山賊?

事已至此,王守仁早就沒了退路,隻能咬牙硬扛,一邊仍然待在贛州裝糊塗,沒有任何作為,同時留心觀察,等待機會。很快,一個可以利用的機會就出現在他眼前——朝廷新任命的廣東布政使邵簣赴治所上任,正好經過江西。

一聽這個消息,王守仁立刻意識到機會來了,趕緊命令府裏的幕僚雷濟拿著請帖趕到南昌,隻說廣東兵在圍剿山賊時吃了敗仗,軍心不振,請邵簣來安撫一下剛打了敗仗的廣東官軍。

接了王守仁的請帖,邵簣果然親自趕到南贛給廣東官軍打氣提神,王守仁對這位布政使殷勤接待,留他在贛州住了幾天,這才以“地方不靖,安全要緊”為名,命廣東官軍抽調騎兵一千五百人,精銳步卒四千五百人,專門護衛邵簣到廣東上任。這一隊官軍從贛州出發,經過大帽山一帶匪情猖獗的地區,由江西進入廣東直到程鄉,眼看出了大山,前麵是一片坦途了,王守仁這才和邵簣拱手拜別。

護送布政使上任的事辦妥之後,王守仁並沒有命令官兵立刻返回駐地,而是在當地休整了兩天,第三天夜裏,王守仁把顧應祥找來,告訴他:“本院已經下了決心,再次對象湖山進剿。你部連夜向福建進發,從程鄉北上經蘆溪直取象湖山,務必在明天——正德十二年二月十九日黃昏以前趕到山下,立刻攻打。”

對王守仁的安排顧應祥全無準備,大吃一驚:“都堂怎麽突然要攻打象湖山?”

王守仁淡淡地說:“為了這一戰我已經準備了十多天。不然,你以為廣東布政司為什麽要到贛州來?”

被王守仁一點,顧應祥才明白這場奇襲的原委,可象湖山上的詹師富十分凶狠,顧應祥有些怯戰:“象湖山是一處天險,單憑咱們手裏這六千人馬隻怕拿不下來……”

王守仁擺擺手:“不必擔心,我事先已經把福建、江西所屬各處衛所、千戶所、守備千戶所、守禦千戶所凡能用之兵都調集起來,全算上有兩萬多人,是山賊的幾倍,又占著奇襲之利,料想此戰必勝。”

確實,王守仁這次攻打象湖山是下了極大的決心,不惜一切代價力圖必勝的。

當天夜裏,王守仁率領一千五百名騎兵率往象湖山,顧應祥和四千廣東步卒緊隨在騎兵之後,第二天黃昏已經到了山腳下。這時福建官軍各部已經全部趕到了,江西兵馬也很快到齊。眼看各部官兵依命集結,兩萬餘人四麵八方包圍了象湖山,而山上的詹師富等人竟毫無察覺,王守仁立刻從騎兵中挑選一百五十個矯捷強壯的軍士,帶著繩索火銃沿山間小徑悄悄爬上象湖山,在草叢裏隱蔽下來,廣東官軍數千人口中銜枚,率先沿著山間小路開始攻山。到此時象湖山上的賊人仍然沒有察覺,直到官軍即將登上山頂,守在山路盡頭的山賊這才發現,急忙點起火把上前阻截,哪知還未與登山的官軍交手,忽然有百十名健卒從背後衝出來,一頓砍殺,將把守路口的山賊殺退。

片刻工夫,大隊官軍已經登上了山頂。山賊頓時大敗,詹師富隻得領著手下往可塘洞方向退卻,官兵得了勢,一步不停地攆上來,激戰一天,象湖山的山賊或死或俘,詹師富也死在亂軍之中了。

好歹奪下了象湖山,王守仁心裏有了底,同時腦子裏又生出另一個主意來,把官軍幾位將領都叫過來,對他們說:“象湖山這一仗打得很順手,三省官兵又難得會齊,人多勢眾,我看不如趁此機會一鼓作氣把盤踞箭灌的溫火燒這股山賊也消滅了吧。”

聽說立刻去剿箭灌,幾個將領麵露難色。

來南贛一個多月,王守仁對這些官軍是什麽情況也多少了解了些。看了他們的臉色就知道這些人不想出力,隻能耐著性子對他們解釋:“這次攻破象湖山靠的是突襲之利,如果按平時的辦法正麵攻打,哪有這麽順當?箭灌在象湖山背後,地勢較低,我軍俯高就低,正是以主驅奴,兵力又空前集中,此時不去剿賊,難道以後再去和溫火燒這支山賊硬拚嗎?”

聽了王守仁的話,這幾個將領自己想了想,也確實如此。箭灌早晚要剿,眼下占著天時地利,不立刻進剿,機會一失,將來隻能啃硬骨頭了。

想到這裏,楊璋、顧應祥、胡璉三人再無異議,留下一半兵力在象湖山一帶清剿,餘部立刻攻向箭灌。一萬多官軍從象湖山頂直衝下來,一路下坡越走越快,三天之後已經到了箭灌。果然,溫火燒這路山賊還不知道象湖山已失,毫無防備,官軍突破古村、未窖、禾村、大水山、柘林等處要隘,在山賊反應過來之前已經占領白土村,一擁而過赤口岩,直逼到箭灌大寨之下,立刻開始攻打山寨。前後惡戰十餘場,打破大小山寨幾十座,到三月二十日,終於打破箭灌,生擒賊首溫火燒。

象湖山、箭灌兩處山賊同時被剿滅,王守仁總算鬆了一口氣。回到贛州府稍事休息,手下已經把戰報送了上來。王守仁看了戰報,不由大吃一驚!象湖山一戰,官軍斬殺山賊七千六百餘名,擒獲三千餘人……

可王守仁事先已經得到情報,在這一帶盤踞的山賊總共不過四千來人。

山賊隻有四千,官軍報上來的斬首人數卻是七千六百餘名!就算官軍把所有山賊都殺了,所有首級都砍了,也仍然多出三千六百顆人頭來!

顯然,官軍在前線殺良冒功,砍了無辜百姓的首級冒充山賊,提回來邀功請賞。

自從戰國的商鞅定下“首功之製”以來,按砍回來的人頭計算戰功就成了慣例,直到明朝依然如此。就是這個從先秦傳下來的邪惡軍法,不知害死了多少無辜百姓!作為一介文官,王守仁第一次看到官軍殺良冒功的瘋狂,這位滿心充滿良知的官員被如此暴行驚呆了!

可王守仁明知道官兵做了多麽邪惡的事,卻不能製裁任何人。因為他隻是個南贛巡撫,有權指揮官軍作戰,卻不能節製將領,無權幹涉軍法。隻能在後來所寫的公文裏說了這麽幾句話:“漳寇即平,紀驗斬獲功次七千六百有餘,審知當時倡惡之賊不過四五十人,黨惡之徒不過四千餘眾,其餘多係一時被脅,不覺慘然興哀”。

麵對殘酷的戰爭,王守仁這個南贛巡撫也隻能“慘然興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