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阻廢後終遭貶官

在宋仁宗15歲時,章獻太後為他選了幾個大臣的後代進宮為妃,其中就有已故中書令郭崇的孫女郭氏和已故驍騎衛上將軍張美的曾孫女張氏。宋仁宗第一次看見貌美的張氏時就非常喜歡,想要立她為後。可是章獻太後卻中意郭氏,就自作主張地命郭氏為才人,並要求皇帝冊封她為後。宋仁宗百般不願,但不敢違抗章獻太後的命令,不得已隻好立郭氏為後。但是卻十分疏遠郭氏,不願意理會她。

郭皇後刁蠻任性,本性善妒,又有章獻太後撐腰,她整日在後宮作威作福,不允許後宮的其他女子接近宋仁宗,弄得宋仁宗連後宮都不想去了。太後死後,她依然舊習不改,仍沿用太後時的規矩壟斷後宮。宋仁宗親政後力圖要擺脫太後的控製,於是更討厭郭皇後了。當時最受仁宗寵愛的兩個美人是尚氏和楊氏。尚美人的父親封官受賜,恩寵傾動京城,引起郭皇後的嫉恨,幾番與尚氏發生衝突,尚氏自然也少不了在宋仁宗麵前詆毀她。一次,尚氏當著仁宗的麵譏諷郭皇後,郭皇後怒不可遏,上前要抽尚氏耳光,宋仁宗跑過來製止,偏巧這一巴掌落在宋仁宗的身上。宋仁宗怒氣衝天,他本來就厭惡郭皇後,現在立刻就產生了廢後的念頭。

直言敢諫的範仲淹

廢後畢竟不是一件小事,宋仁宗便去尋求宰相呂夷簡的支持,這恰好是呂夷簡最想看到的事情。為什麽呂夷簡如此仇恨郭皇後呢?

原來,章獻太後崩後,宋仁宗親政,他就開始把朝廷的大臣進行大換班,換掉受太後重用的官員。呂夷簡早已料想到必會有大調動,但他一點都不擔心自己會被降職或者外調。他認為自己的能力在朝中無人能及,對以往的功勞也很自信。他還用非常懇切的語氣,上諫了八件事,要皇帝“正朝綱、塞邪徑、禁賄賂、辨奸佞、絕女謁、疏近習、罷力役、節冗費”,即要匡正朝綱,製止官員的不良行為,禁止貪贓枉法,遠離奸佞之臣,不要沉迷於美色,疏遠弄臣,不要奢靡耗費國力,節約國庫開支。讓他更自信的是,宋仁宗曾與他商量過人事替換問題,商量的結果,是把太後重用的張耆、夏竦等人全部予以罷斥。

皇帝回後宮時,把這件事向郭皇後提起。郭皇後聽了,就很不客氣地說:“難道就隻有呂夷簡一人不附和太後嗎?我看他才是善於見風使舵的人!”

宋仁宗聽她這麽一說,也覺得有道理。在太後垂簾期間,呂夷簡非但從未被罷斥,而且取代王曾為首相。他若不是辦事討得太後的歡心,怎麽能升官呢?於是決定將呂夷簡一並罷斥。

當宣布降職外調的名單時,呂夷簡神色自若,毫不緊張,沒想到第一個念出的竟是“呂夷簡,罷為武勝節度使,同平章事,判澶州”。呂夷簡聽後震驚不已,他萬沒想到會有自己。但以他的政治敏感,他馬上想到,必定有人在宋仁宗耳邊說了什麽。於是退朝後,他立刻拜托平日與自己私交甚篤的太監副都知閻文應代為探察。

過了一段時間之後,閻文應終於查出來,並向呂夷簡報告。呂夷簡這才明白,原來是郭皇後在搗鬼。因此,他在心裏恨透了郭皇後。

半年後,就是範仲淹以八事上疏後三個月,朝廷又發布一項人事命令。即貶首相張士遜到河南府(洛陽)任職,複用呂夷簡為宰相。自從發生蝗旱災以來,首相張士遜一直無所建樹,因此宋仁宗就想起來被罷斥在外的呂夷簡。正好張士遜又因犯事被彈劾,於是宋仁宗就乘機把呂夷簡調了回來。呂夷簡本人也沒有對這次的外調有過大的壓力,因為他知道自己還是會被起用。由於張士遜的無能,使得這一天提早到來了。

在宋仁宗向呂夷簡露出廢後之意前,他已從閻文應那裏得知了事情的始末,心中自是興奮不已。但是廢後畢竟是國家大事,要有說服天下的理由,而且最好是能夠造成“眾人皆曰廢”的聲勢,那麽宋仁宗才能更加認可他的能力。

這時恰好一個人幫他解決了這個難題,這人就是範諷。之前彈劾張士遜,勸宋仁宗複用呂夷簡的正是他。

範諷,齊州(山東曆城縣)人。他很有才能,但不是正直之士。他為了升官不擇手段,不顧名聲禮法,作風偏激。他一再與呂夷簡勾結,目的是希望呂夷簡得勢後援引自己入“二府”,但呂夷簡對這種人避之唯恐不及。認為這種人隻能在必要的時候加以利用,若是援引上來與自己同列,將來一定會成為大的禍患。所以,後來非但沒有提拔他,反而在利用之後就把他排擠出去。

針對廢後的理由,範諷給呂夷簡獻出一個他自認為是天衣無縫的說詞:“當今皇後,冊立以來已經九年,一直沒有生子,義當廢!”呂夷簡聽到後滿心歡喜,兩人立即商討廢後的步驟。

宋仁宗還在為廢後的決定猶豫不決時,這個消息就已經傳遍朝野。範仲淹這時已回到京師,他明知發生這件事的主要原因是天子本來就不喜歡郭後。若提出異議,必會忤逆天子心意,但他知道郭皇後並無大過,沒有理由廢去,這樣做會使天下人對皇帝有異議。於是他以諫官的身份極陳其不可,並請皇帝趁早把這件事情擱置不議,免得外麵鬧得滿城風雨。

範仲淹的上疏並沒有得到宋仁宗的回應。這時,又有傳言,說皇上和宰相已經商議過決定把皇後廢除,並移居道觀,正式詔書即將宣告天下。

當時的觀點認為,皇後乃是母儀天下之人,除非確實犯了無可饒恕的大過,否則不宜輕易廢之。郭皇後顯然還沒有犯這麽大的過錯,若遽言廢後,至為不當。再者,即使皇後確實當廢,也應告之於皇室祖宗,並示之於天下,豈可由兩府大臣私自商議?

呂夷簡早就料到廢後的消息一出,必定會引來軒然大波,尤其來自職司言責的諫官、禦史之壓力,必會直接猛撲而來。所以,他事先就下令有關單位,不得受理台諫奏疏的呈轉。

範仲淹聽到郭皇後將被打入道觀的消息,立刻上疏諫止。然而因為呂夷簡有安排,奏疏在中途被截,無法送達皇帝麵前。不久,詔書公布於天下,詔稱:“皇後以無子,願入道,特封為淨妃、玉京衝妙仙師,賜名清悟,別居長寧宮。” 降皇後為淨妃,而且不許大臣再勸諫。無奈之下,範仲淹就與禦史中丞孔道輔,率同知諫院孫祖德、侍禦史蔣堂、郭勸、楊偕、馬絳、殿中侍禦史段少連、左正言宋郊、右正言劉渙等人,拜伏在垂拱殿門,勸諫宋仁宗不可廢皇後,請宋仁宗接納他們的諫言。可是守殿門的人早已接到命令,緊閉大門,不肯為他們通報。

禦史中丞孔道輔情急之下,手撫大門銅環大叫:“皇後被廢,奈何不聽台諫入言?”不久,內中傳出詔令,要他們有話到中書省去說,不必打擾皇帝。於是,一群人怒氣衝衝地來到中書省辦公的地方,紛紛指責呂夷簡等人。

“人臣對於皇帝及皇後,猶如人子之事父母。父母不和的時候,為人子的本來就應當予以諫止,怎麽可以反而順著父親的意思,把母親給拋棄了呢?”眾人越講越激動,每個人都爭著發言,簡直分不清到底誰在講些什麽。呂夷簡製止住前來勸諫的人,輕描淡寫地說,廢後這種事情,哪朝哪代沒有發生過,你們何必大驚小怪,把小事當成大事。

範仲淹和孔道輔對這番說詞感到非常不滿,就挺身而出說:“為人臣者,應當引導國君成為堯舜才對,豈可援引漢、唐時代的失德之舉,讓國君效法?您不過是引漢武帝廢掉無法生育的陳後之前例,以勸說皇上,但這個前例分明是漢武帝失德,有什麽值得效法?” 呂夷簡被他們這麽一說,半天答不出話來。

那些附和呂夷簡的執政大臣,還編造一些理由,搪塞範仲淹等人。有的說,因為皇後有嫉妒之行,所以才被打入道觀,繼而降為妃。有的則說,因為有打傷皇帝的前事,擔心皇後不利於皇上,所以必須把她置於別館,與皇上遠離些。按照前一種說法,皇後稱不上有大過,而後一種說法,則已經到了荒誕的地步。呂夷簡等人根本無法列出一個令天下人心服的理由,隻能閃爍其詞,自欺欺人,怎麽可能不被理直氣壯的範仲淹、孔道輔說得啞口無言呢。最後,呂夷簡隻好使出緩兵之計,讓他們找皇上據理力爭去吧,這才使範仲淹等人退去。他們商議,將在明日上朝的時候請留百官,與宰相在禦前辯論,以達到諫止的目的。

精明的呂夷簡,自然早已料到他們會來這一招,就先下手為強,來個釜底抽薪。他立即上奏皇帝,指責範仲淹等台諫官的“伏合請對”,絕非太平美事,隻會擾亂視聽,因此提議將這些人逐出京師。

第二天一大早,範仲淹等人剛到達待漏院,就有詔命宣布,調範仲淹擔任睦州(浙江建德縣)縣令,孔道輔擔任泰州縣官,孫祖德等人各罰銅20斤。範仲淹、孔道輔由朝中剛剛回到家,皇帝的敕書馬上就送達,命他們立即起程,不得對外透露,秘密前去上任。

跟隨範仲淹、孔道輔伏合請對的馬絳、楊偕,看到他們被用這種方式逐出京城,也相繼請求一起貶降,以示同生死、共榮辱,結果都沒有回音。朝廷處理這件事的真相很快傳遍天下,天下人都同情範仲淹等人因忠心而被貶的遭遇。

富弼這時也因父喪已過,回到京師了。他一聽聞這件事情,就很不滿地上疏指責皇帝處置不當。他說:“皇後自居中宮以來,未曾聽說有過失,卻遭到廢斥,實在難為輿論所容。大宋自太祖、太宗、真宗以來,從來沒有發生這種事情,現在發生了,就是皇帝沒能遵守祖宗之訓。治家尚且如此不以道,更何況治天下!”同時,他特別為範仲淹叫屈。他指出,範仲淹是諫官,遇不合理的事則極諫是他的責任,天子怎麽能加以罪責?再說,即使是所諫不當,也應當容忍,以示鼓勵諫諍才是。何況範仲淹所諫者,正是天下人所共有的心聲。

他指出宋仁宗犯有二大過:一是廢無罪之後;二是逐忠臣。而此二大過,都不是太平之世所應該發生的。今廢後既行,已成定案,無法予以改變。逐忠臣之過,卻是可以補救的。他建議皇帝,火速將範仲淹追回,恢複其諫官之職,這樣可使二過減其一。

他又向宋仁宗說,四年前範仲淹秉忠直不撓的精神,上疏皇帝,請皇帝勿率百官向太後上壽,是大正君臣之分的諍諫。後來太後崩逝,宋仁宗親政,也因為範仲淹這次的表現而加以擢用,命為諫官。範仲淹既居諫官之列,又聽說宋仁宗屢次宣諭,事無大小,既有過錯諫官務必直諫無隱。現在,範仲淹遵照皇帝的要求,有過就諫,卻諫來一身禍,難道不是應陛下的要求而招致今天的災禍嗎?富弼憤憤不已。

富弼接著又說,皇上今天以勸諫得當而獎賞上諫之人,明天又因為勸諫內容不合自己的心意而降禍於那人,不知從今以後,將如何指揮臣屬?可以想見,就算陛下每天宣諭,要求諫官務必如何如何,諫臣們恐怕也都以範仲淹為戒,必不再相信皇帝求諫的誠意,從而閉口不言。諫臣不諫,絕非朝廷之福,是顯而易見的。再者,當前的一般官吏,大都抱著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心理,隻要依賴定期升遷的人事製度,就可坐等顯要之位。而範仲淹不惜性命為天子論事,敢做敢當,反而被遠徙外郡。這種結果,無異鼓勵天下官吏,隻求得過且過,不為難為之事。他擔心,一旦天子有難為之事時,不知有誰能夠效力?

他語重心長地說,與其如此不公,不如將諫官廢掉算了!假使不廢,就應該將默默不諫者予以貶黜,而像範仲淹那樣直言無隱者則予以任用。

富弼的這份為營救範仲淹而寫的奏疏呈上後,也像其他人的奏疏一樣,如石沉大海毫無消息。

1034年,範仲淹到達睦州任所。到任後,循例呈上“謝上表”。表中,範仲淹仍不忘為反對廢後極力辯護。他表明自己並不是不知道違逆天子意旨的後果。他之所以“理或當言,死無所避”,是因為從曆史上可以知道,凡廢後之朝都沒有因而得福的。例如漢武帝廢陳後、漢宣帝時的殺許後、漢成帝廢許後、魏文帝殺甄後及唐高宗的廢王皇後、立武昭儀等等,是皆“寵衰則易搖,寵深則易立,後來之禍,一一不善”。他又為自己敢於勸諫作辯護,他說,勸諫皇上不合理的作為,是臣子應該做的事情。隻有勸阻不合理的事情發生,國家才能太平興盛。而且有缺點就去補救,也沒有什麽不對的地方。

睦州州治在今浙江建德縣,建德縣之北有桐廬縣。宋朝習慣在州名下係郡名,睦州即為睦州桐廬郡。範仲淹在睦州時舊疾複發,因為他一向身體瘦弱,而且常年過著清苦的生活,經常生病,還很難治愈,他正好可以在這休養身體。

除了處理日常的政務外,範仲淹的生活十分瀟灑。他曾寫信給晏殊,訴說他謫守睦州的生活情形,他對當地的風景名勝極為推崇,說自己常以文琴會友,相互唱和,並且與林僧、野客來往,“大得隱者之樂”。在這期間,他作有《瀟灑桐廬郡十絕》:

瀟灑桐廬郡, 烏龍山靄中。

使君無一事, 心共白雲空。

瀟灑桐廬郡, 開軒即解顏。

勞生一何幸, 日日麵青山。

瀟灑桐廬郡, 全家長道情。

不聞歌舞事, 繞舍石泉聲。

瀟灑桐廬郡, 公餘午睡濃。

人生安樂處, 誰複問千鍾。

瀟灑桐廬郡, 家家竹隱泉。

令人思杜牧, 無處不潺。

瀟灑桐廬郡, 春山半是茶。

新雷還好事, 驚起雨前芽。

瀟灑桐廬郡, 千家起畫樓。

相呼采蓮去, 笑上木蘭舟。

瀟灑桐廬郡, 清潭百丈中。

釣翁應有道, 所得是嘉魚。

瀟灑桐廬郡, 身閑性亦靈。

降真香一炷, 欲惠悟黃庭。

瀟灑桐廬郡, 嚴陵舊釣台。

江山如不勝, 光武肯教來。

範仲淹後來在詩中提到的“嚴陵釣台”處建立嚴先生祠,以紀念這位東漢的隱士,並找到他的後代子孫,負責奉祀之事。

祠堂建成,範仲淹作了《桐廬郡嚴先生祠堂記》,對嚴光及漢光武帝都非常稱讚。他寫道:“蓋先生之心,出乎日月之上;光武之器,包乎天地之外。微先生,不能成光武之大;微光武,豈能遂先生之高哉!”

這詩中記載的嚴光與漢光武帝的故事,為後世所津津樂道。這個故事是這樣的:

光武帝和嚴光是相交甚好的同學。光武帝即位後,第一次親自登門拜訪這位有名的隱士時,嚴光仍躺在**不起來,漢光武帝走到他床邊,摸摸他的肚子說:“咄咄子陵,不肯出來幫我治理天下是嗎?” 光武帝一點都不在意這時是否要顯出皇帝的威嚴來。

後來,光武帝引他入宮論道憶舊。兩人談得興起時,嚴光不把光武帝當皇帝,光武帝也不顧自己皇帝的身份,兩人索性一起躺在**。嚴光還把腳放在光武帝肚上,就像當年的好同學、好朋友一般。

第二天,觀察星象的大臣緊張兮兮地奏道:“有客星犯帝座甚急。”

光武帝笑著說:“沒什麽,隻是朕與老朋友嚴光共臥而已。”

範仲淹在《嚴先生祠堂記》中對光武帝度量的推崇,可以想見範仲淹當時的心境。他是多麽希望宋仁宗也能有這種大度量。在這篇文章的結尾,他寫到“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從另一方麵來說,範仲淹也十分向往嚴光的隱逸生活。

在睦州任職期間,範仲淹還留下不少著名的詩篇,如《赴桐廬郡淮上遇風三首》:

聖宋非強楚,清淮異汨羅。

平生仗忠信,盡室任風波。

舟楫顛危甚,蛟黿出沒多。

斜陽幸無事,沽酒聽漁歌。

妻子休相咎,勞生險自多。

商人豈有罪,同我在風波。

一棹危於葉,傍觀亦損神。

他時在平地,無忽險中人。

其間,少不了也有一些表明心誌之作,例如在往睦州去的途中所作的詩:

重父必重母,正邦先正家。

一心回主意,十口向天涯。

銅虎恩猶厚,鱸魚味複佳。

聖明何以報,歿齒願無邪。

可以看出,範仲淹雖遭貶謫,仍心懷天下,處處想著為國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