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日本這個小島,總是充滿了自我矛盾。
他們從唐太宗在位的公元630年開始,派出大批遣唐使,學習中國文化,成為中國的學生。卻又在唐高宗在位的660年,突然出現在朝鮮半島的戰場上。朝鮮半島當時並立著三個相互對峙的國家。那時候唐高宗正在派兵懲罰其中的百濟國,理由是他們阻撓了新羅向大唐的朝貢。百濟幾近滅國。
就在這時,日本人來了。他們是來幫百濟的。隻不過,在那個時候,弱小的日本絕非大唐的對手。他們戰敗了。朝鮮半島全境從此為大唐所控製。日本退了出去。從此以後,他們愈加謙虛地做起了學生。
就這樣,又過去了八百年,又是朝鮮半島,又是日本人。日本人經曆了一場內亂,最後,一個叫作豐臣秀吉的人物站了出來,統一了國家。
可是,沒過多久,國內的武士就以分封不均鬧起了情緒。情緒越鬧越大,但日本島還是那麽小。思來想去,豐臣秀吉認為,隻有一個辦法可以改變現狀,那就是侵略!
他製定了兩個目標:一個是征服朝鮮;一個是以朝鮮為跳板,進而征服中國。
那時是中國的明朝。突然自大起來的學生,在他們選定的第一塊版圖上,與他們昔日的老師進行了兩番交手。最後,日本又一次戰敗了。學生依然還是學生,老師依然還是老師。
豐臣秀吉親手製訂的征服計劃,最終也不過一紙空談。他在連第一個目標都還沒有達成的時候,就匪夷所思地病逝了。
這個自我矛盾的民族在過去的一段歲月中,始終處在“幕府統治”的機製下。幕府,其實就是軍政府。軍政府控製了國家,淩駕於天皇之上,頗有一種“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態勢。
這看上去本該是一種特殊時期的特殊製度,但在這個小島上,如此這番“特殊”,卻在六百八十多年的日子裏占據了大多數時光。
豐臣秀吉死後,一個叫作德川家康的人物走上了曆史的前台。他在江戶重新組建了幕府機構,後人稱之為“江戶幕府”。江戶,就是後來的東京。
從此以後,這個處在自我矛盾中的小島,便迎來了曆史的又一個階段。
時光飛逝。彈指間,江戶幕府已經在這個小島上,統治了兩百五十多年。
這一年是公元1853年,距離中國的鴉片戰爭,已過去了整整十三年。這一年,四艘黑船忽然出現在日本的海岸線上,船上裝了六十三門大炮,在日本人的注視下,大搖大擺開入了港口。幕府的官員被眼前的龐然大物嚇了一跳。
隨後,一個高鼻梁的外國人走了下來。日本官員目瞪口呆地接見了他。來人說,他叫佩裏,來自美國。他贈送給對方一台火車機車模型和一部電報機,進而闡明,他此番前來,目的隻有一個,他認為,兩國急需彼此建交、通商。
幕府慌了。在日本昔日的貿易往來中,隻有中國人和一部分遠道而來的荷蘭人被準許與之通商。打開國門,在江戶幕府看來,無疑是危險的。但停靠在港口的美艦幾十門大炮,卻使他們別無選擇。
一年以後,幕府打開了國門。但很快,這消息傳到了沙俄,於是俄國人的軍艦也來了。消息又傳到英國,接著,英國人的軍艦也來了。就這樣,在日本這個小島上,幕府政權便被擠壓在了列強的夾縫中。統治者害怕了。
祖法被打破,日本人失去了尊嚴,幕府的聲望遭到了質疑。洋人進入日本,堅船利炮時常停靠於海港,幕府的統治愈加戰戰兢兢。
在憂慮中,他們認識到,自己的統治正在江河日下,眼下唯一的出路,隻剩改革。於是,保守的幕府學起了西方。他們鑄造大炮,購買軍艦,設立海軍學校,創辦講武所,想以加強國防力量,填補內心的恐懼。
1856年,英法聯軍打入了北京。一千多年以來,中國一直是日本人深表敬佩的老師。當老師慘敗的消息傳到日本時,幕府官員愈加陷入了驚慌。
於是,他們愈加討好起洋人來。他們追加了通商口岸的數量,更大地滿足了列強的胃口。他們破天荒地允許美國人在內地居住,且信仰自由,更破天荒地允許其享有治外法權。這意思是說,美國人在日本犯罪,必須交由美國人自己的法院進行審理,日本人無權過問。
對日本人而言,列強帶去了無盡的屈辱。但在這屈辱中,卻又激發了另一種活力。新型的商業模式和生產技術,在多個地區落地生根。幾年過去了,日本人的家庭手工業蓬勃發展起來。為了提高效率,手工作坊中,出現了西方化的“雇傭工人製度”。商品經濟在這與外族的一買一賣之間,竟空前繁榮起來。千百年來,靠地吃飯、靠天吃飯的自然經濟體係,在這日益增長的生產力麵前,逐漸走向了衰弱。商人逐漸成為社會生產的主角。
在社會的變革前,幕府統治者早已盡其所能地做出了讓步。但此時此刻,他們已無從讓步。商人階級的發揮達到了一個全新的高度。這時,他們需要更大的買賣自由,需要更強的自主性,還需要統治者放棄其對某些貨物的官方壟斷權,從而將經濟的發展,徹底交由市場主導。可是,一個封建階級的統治者,如若再讓一步,它的實際統治權,又將表現在哪裏呢?
於是,在崛起的商人階級,就是藩地諸侯、武士及新型商人的聯手下,在外來屈辱和個人訴求的共同作用下,一場“尊王攘夷”的運動開始了。
這運動的口號,是要重新推起手無實權的天皇,在他的帶領下,重塑日本國民的自信。事實上,所有這些人,在曆經六百多年的幕府統治、兩百五十多年的江戶時代後,麵對眼前的新時代,他們心裏的目標格外清晰。他們想要變天了。
“尊王攘夷”,在亂哄哄的時代裏,迅速發展成了一場“倒幕運動”。宮廷內鬥與戰爭接踵而至,混亂中,幕府統治遭到了空前的瓦解。在他們苟延殘喘的最後一段時光中,1867年,一位年輕的皇子繼承了皇位,一年以後,整個國家在他的號令聲中,向江戶時代發起了最後的衝鋒。
最終,天皇取得了勝利。鋪天蓋地的萬歲聲充斥在這個小島上。他們仿佛在迷茫中看到了曙光。萬歲聲中,可以聽到新天皇響亮的稱號,那就是明治天皇。
在這個充滿自我矛盾的小島上,人們將權力重新交給了古老的統治者。古老的統治者,利用這權力,為他的國民,勾勒出一張從未有過的嶄新藍圖。
1868年,就是中國第一次鴉片戰爭後的第二十八年、第二次鴉片戰爭後的第八年,曆史上兩番交手、兩次敗下陣來的學生,在天皇的號令下,開展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改革運動。
他們撤銷了全國所有藩、道之間的關卡,解除了地主階級對諸多商品獨享的買賣特權,放開了一切有利於商品經濟發展的自由。除此之外,還極大地減少了農民階級的負擔。
又過了兩年,他們建立了工部省,以此來獎勵工業的中心機構。接著,他們在中央政府的號召下,建造了國營模範工廠,招聘西方技術人員。
一時之間,炮兵工廠、煉鋼廠、造船廠如雨後春筍般湧現出來。他們的財政極為困難,收入與支出幾乎持平。但他們不惜冒險,大舉外債,也要將西洋的技術充分引入國內,逐步建立屬於自己的工業生產鏈。
就這樣,他們著手建立了自己的纖維工業、化學工業,甚至製造業。在全民生產、全國向西學的大浪潮中,時間走到了1872年。
這一年,是同治十一年。在中國的天津,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大臣李鴻章,正為他的所見所聞痛發著感慨。他終於領教了電、織布機、火車、輪船,還有種種那些西洋發明的厲害。直至十年之後,開山礦務局才在他的倡議之下,得到了一輛用馬拉著跑的火車。
可這一切,此時都還沒有發生,時間依然還停留在1872年。這一年,在明治天皇對變革的號召下,在這個做了上千年學生、兩番慘敗給老師的日本島上,他們依靠舉借外債,依靠著洋鬼子的幫忙,邊學邊做,自主修建了第一條鐵路,有了第一列屬於自己的火車。
窗外的蛐蛐依然熱鬧地叫著,屋子裏的氣氛卻更加凝重了。李鴻章向空中狠狠地吐了口煙霧。煙霧中,眼前的一切,都愈加變得迷茫。
“倭寇的伎倆,玉山有所不知,早在前明時,這日本人自知不是他老師的對手,故而把目標轉向了向我朝貢的琉球王國。琉球乃一彈丸之地,自然不是他的對手,但又不願得罪我泱泱中華,最後隻好夾在兩強之間,成了個‘兩屬之地’。”李中堂狠狠地咳嗽了一聲,“這一轉眼就過去了幾百年了,到我同治十一年時,倭人居然私自削之為藩。從此步步為營,算是又打上了我大清的主意。”
李鴻章又清了清嗓子,長長地歎了口氣,皺著眉頭繼續說,語氣比先前更加重了,“後來,後來,咳咳咳……”隨後,他的咳嗽,又打斷了他的話。
“中堂大人所指,可是——”周馥想了想,接過話頭,壓低聲音繼續問,“同治十三年倭寇入犯我台灣?”
同治十三年,是1874年。李鴻章直起身子,點了點頭。那一年,一位琉球船員在台灣遇害,日本政府抓住此事大做文章,一番叫囂過後,竟以三千士兵侵入台灣,聲稱要懲罰罪犯。
他想起,那一年,消息傳來,清廷上下一片嘩然。一千多年過去了,學生卻依然做著掀翻老師的夢。李鴻章那時緊急調撥淮軍六千七百人、大炮二十門,除此之外,兩艘國產軍艦也同時駛入海岸。
雙方進行了幾輪交戰,最終清軍以絕對優勢,震懾了來犯的學生。但所有人都看到了,就在這短暫的交火中,在這三千來犯者麵前,大清的軍隊,事實上是不堪一擊的。
戰爭最終在英、法、美的調停下,以和平談判解決。而此時此刻的中國,卻早已是積貧積弱,再也強硬不起來了。在談判桌上,清廷與日本簽訂了《中日北京專條》,中方確認了台灣罪犯殺害琉球船員的事件。但在文件中,琉球王國卻被明文規定為“日本屬國”。而且,清廷以賠款50萬兩白銀的代價,才將日本軍隊從台灣島請了出去。
日本以這樣一場戰爭,強勢地竊取了中國的屬國琉球,幾百年來偷雞摸狗,逼迫其朝貢的強盜行徑,於是變成了光明正大的“合法行為”。就這樣,七年以後,“琉球”兩個字不見了。它從此成了由大日本帝國直接管理的“衝繩縣”……
“老師仍把自己當作老師,可這學生,怕是早就不再是你的學生了。日本上至天皇,下至百姓,全國上下積極學習西洋之法,尋找強國之路,如今這學生,卻早已走在了我們的前頭。”李鴻章搖著頭,緩緩地說,“他們興辦實業,大煉鋼鐵,為了追上西方列強,甚至不惜改良人種以求進化。玉山啊!幾百年來,這學生始終都在覬覦你我腳下這塊土地,如今他們一天比一天更強。麵對這樣的對手,你說說看,我大清還有什麽鎮宅之寶嗎?”
周馥思索了一陣,用低沉的聲音回答說:
“依卑職所見,還是那四個字。”
李中堂劃了根火柴,點燃了煙絲,又開始了吞雲吐霧。煙霧中,他點了點頭,表示讚同。而後,隨著一陣咳嗽,他接過話頭,用手指了指對方,淡淡地說:
“北洋水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