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周馥道出“翁同龢”三個字時,李鴻章停了一下,沒好氣地把煙鍋翻轉,在鞋底子上輕輕地敲了兩下,而後又把那玩意兒隨意擺放在一旁。

屋子裏很靜,窗外傳來蛐蛐的叫聲。兩個人各自想著心事,周馥覺得,李中堂也許是因為他所提起的那個人,而陷入了沉思,進而泛起更多更多的心事。

於是,兩個人就這樣一言不發,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直到最後,李中堂終於重新端起了煙槍,重新點燃了煙絲,又重新把煙嘴送入了口中,貪婪地吸吮了幾下,沉沉地說:

“我倒是越來越擔心咱們東邊兒那個鄰居了。”

周馥愣了一下。

“中堂大人所指,可是咱們的‘老朋友’日本?”

李鴻章冷冷地點了點頭。周馥不知該怎樣回應。中堂大人似乎也並不急於要他回應什麽。兩個人就這樣把講了一半的話停住了。然後,他們再次陷入了沉默。

窗外的蛐蛐還在熱鬧地叫著,反襯著屋子裏凝重的氣氛。在這凝重的氣氛下,李鴻章想著心事,長長地歎了口氣。周馥注視著他,也陷入沉思。

中國人在兩次鴉片戰爭中,認識到了洋槍洋炮的厲害。後來朝廷勾結著洋人,又花了幾年時間,這才徹底剿滅了太平天國。

戰爭雖是結束了,可留給整個國家的,是無盡的創傷與驚恐。放眼望去,滿目瘡痍。望著所有那些化作灰燼的財富與尊嚴,中國人開始了思考。

這究竟是為什麽?這個國家、這個民族,究竟為何會在此時此地,遭遇如此這般創傷?在往後漫長的歲月裏,它成了有識之士們不斷探究的課題。於是,在這沿用了幾千年的社會製度中,有人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有一派學者開始領悟到,西洋之長,“一在戰艦,二在火器,三在養兵、練兵之法。”在此基礎上,他們進而提出,欲振興中華,當“師夷長技以製夷”。這派學說中的代表人物叫作魏源。他的觀點與他的一位友人如出一轍。這位友人,就是林則徐。

親眼見識過洋人的厲害,兩位友人認為,眼下之計,清廷當暫作妥協。表麵上滿足洋鬼子們的需求,等到盡數掌握“夷人之技”,壯大自我,而後再尋求反擊。第一次鴉片戰爭後的1845年,道光皇帝重新啟用了林則徐。從此之後,“師夷長技”的思潮,便逐漸在朝廷內部生長起來。

那幾乎是這個民族自有史以來,第一次開始承認自身的落後。中國人對外忍氣吞聲,笑臉相陪;對內卻眉頭緊鎖,尋求出路。到了1861年,“師夷長技”的思想,在朝廷中已經蓬勃發展,而最先想要把這個思想付諸實踐的人物,正是鹹豐皇帝的親弟弟,就是恭親王奕?。

這個人在朝中影響力頗大。隨著他的號召,這思想竟由內而外,逐漸演變成了一場由官方牽頭的運動。清廷開始認識到學習和引進西方先進裝備的急切性和重要性,在這場運動中,“師夷長技”看上去終於要落實了。

這場運動,叫作“洋務運動”。

中國的洋務運動,就是在這樣一片廢墟之上開始的。周馥想起,李中堂大概是在同治九年,逐步成為這場運動的核心人物。那一年是1870年,他四十八歲。

沒有一個中國老百姓,能夠看得慣那高鼻梁、藍眼睛的外國洋鬼子,在自己祖祖輩輩生活的土地上作威作福的模樣。手持利器的洋人們以先進技術、信仰上帝和政治模式為指標,以此斷定這延續了幾千年的中華民族,在他們麵前,根本算不上一個“文明”的國度。

可是這“不文明”國度的人,也永遠都不會明白,人類的“文明”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熱衷於壓迫、熱衷於搶劫了的?

人們的臉上充滿了憤怒。

多年以前,法國傳教士在洋槍洋炮的指引下,在天津要了塊地,修了一座“望海樓天主堂”。天津這塊土地,是在隋朝修建京杭大運河以後,開始逐步崛起的。

那時候,大運河的南北兩段,與其海河相互交錯,交匯成一個四通八達的“三岔河口”,曆經唐、宋、金、元四朝的修築。到了明朝,因明成祖朱棣渡河南下成功爭奪帝位,從而以天子之尊,為其定名“天津”。而此時此刻,那望海樓天主堂,卻正修建在這三岔河口的交匯點上。

李鴻章還記得,他生平第一次走上洋人的談判桌,是因一場詭異的案件。那一年,天津城內發生了多起兒童失蹤案。一時之間,人心惶惶。焦慮的情緒一夜遍布全城。

可是,當焦慮隨著時間的流逝,最終轉化為絕望的時候,一個多月過去了,百姓之間,又忽然生出一個謠言。有人說,他在望海樓天主堂親眼所見,是外國修女綁架了失蹤的孩童,用來作為某種西洋的藥材。

正逢盛夏之日,教堂中疫病流行,育嬰堂裏的孩子身體虛弱,一個一個在與疾病的抗爭中失去了生命。就在教堂將他們安葬的時候,在眾目睽睽之下,那坊間的謠言與這眼前的現實,卻似乎融為了一體。

於是,壓抑著怒火的百姓終於爆發了。態度傲慢的法國領事衝著人群指手畫腳,但隨後,人們衝了上去,用拳頭和磚塊,狠狠地砸死了他。群眾的腳步踏碎了教堂,他們瘋狂了。他們喊著報仇的口號,見人便殺。

在這場**中,10名修女、2名神父、2名法國僑民、3名俄國僑民,甚至包括30多名中國信徒全都一並遭到了群眾的處決。隨後,也不知是誰喊了聲什麽,沒過多久,他們點燃了火把。又沒過多久,望海樓便被包裹在熊熊的火焰之中了。

接到消息後,法國人生氣了。不出所料,他們又一次將軍艦停靠在了天津。在洋鬼子的眼裏,他們的炮火,足以壓製中國人的怒火。他們要求清政府嚴懲暴民。

李鴻章想起,一麵是百姓的暴怒,一麵是洋人的威脅,在這內外交困的狀況下,他的老師曾國藩被推向了前台。那時候曾國藩還是直隸總督,一個棘手的問題擺在他麵前。

孤立地看,天津城的兒童失蹤案,與洋人並無關係。可是,圍繞在洋人四麵八方的民怨、人們眼中的怒火,那蓄勢待發的瘋狂,所有這一切,在動**的歲月裏,又怎能被孤立在這教堂之外呢?

曾國藩在談判中徹底失敗了。他承認了調查的結果,又在法國人的要求下,決定處死20名殺人犯,並將另外25人發配邊疆。法國人笑了。對他們而言,或者說,對這起案件而言,如此這般結果,還算是公正的。

可是,若人間真能講得一個公正,這趾高氣揚的洋鬼子是否還記得,當年英法聯軍衝入圓明園,燒了多少傑作,砸了多少珍奇,殺了多少宮女、太監,害了多少人命?若是人間果真能夠講個公正,這筆賬,又該怎麽算呢?

群眾憤怒了。調查結果一經發布,耳畔的謾罵聲,便淹沒了曾國藩。幾天之後,他成了全民聲討的賣國賊。在這炮火與怒火的夾擊中,他終於撐不住了。他再也想不出什麽折中的法子來。他徹徹底底地失敗了。

李鴻章就是在這個時候挺身而出的。他對曾國藩說:“麵對洋人,最好的辦法是用些‘痞子腔’。”

曾國藩那時候隻是苦笑著擺了擺手,質疑地問:“這行得通嗎?”

他卻未置可否,大步走上前去,和洋人周旋起來。他先是盡可能地用經濟賠償替代償命,結果竟將4名死刑犯人降成了緩刑。隨後,明的來不了,他耍起了陰的。對付這幫強大的入侵者,他興許隻能耍點陰的。

他私下裏派人用大牢中的死刑犯,悄悄換掉了暴亂的領袖。洋人分不清中國人的臉孔,於是他就這樣,連蒙帶騙的,騙過了洋人的炮火,熄滅了百姓的怒火。

李鴻章那時不免因此而自大。就這樣,朝廷以其會與洋人打交道,讓他替換了他的老師曾國藩,出任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大臣,成了專門負責與洋人對話的官員。

上任一年以後,他的老師就在“賣國賊”的罵聲中因病逝世了。他那時很難過。每當想起這個老人,他總是會暗自感謝對方的提攜,當年他正是在老師的號召下,率領軍隊,與太平天國展開大戰的。

在攻打上海的時候,曾國藩曾將一支洋槍隊交在他手上。隊伍的首領叫作華爾,是個美國逃犯,對人忠心耿耿,做起事情來一絲不苟。

這支洋槍隊在戰場上連克強敵,大放異彩。從那以後,李鴻章才算是真正見識到了西洋武器的厲害。他揉搓著眼睛,從心事中醒來。一個更加寬廣的世界在他眼前展開了。

他見識了電報。幾年以前,他便第一次見識過這種東西。那時候他曾斷言,此物設施深埋於地下,橫衝直撞,四通八達,地脈既絕。可當他果真領教了信息的暢通,他改變了態度。

在此後的日子裏,他見識了電、織布機、火車、輪船,還有種種那些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新奇事物。不,也許不止是新奇。洋人的工具,可以提高產量,可以朝發夕至,可以將一頭的貨物快速地運到遙遠的另一頭,可以不用人力,便將口信發送到遠方。

眼前的種種,勾引著他的好奇心,卻也催生著他內心的恐慌。自古以來,在任何一本史書中,在任何一個輝煌的年代裏,他都不曾從字裏行間,看到如此神奇的事物。他不由得感歎,世界就在這滾滾的浪潮中,發生著變化,朝著一個所有人都不曾理解的方向發展著、延伸著。

而在這變局中,他的國家落後了。他的民族落後了。

然而,麵對變局,在根深蒂固的“自尊心”作用下,洋務運動卻將朝中的大臣分裂成了兩派。朝廷內部的頑固派依然對這世界的潮流嗤之以鼻。洋務派走在了前頭,卻因頑固派的存在,而邁不開腳步。

1881年,李鴻章認為,隨著西洋采煤技術的引進,開平礦務局的運輸能力已經達到了上限。於是,他上了一封奏折,要在唐山到胥各莊碼頭之間修一條鐵路。他認為一個國家的強大,不得不首先仰仗這源源不斷的資源和財富。可是,他的話,卻沒有人愛聽。

頑固的大臣們認為這百害無一利。百姓們認為這鐵路會破壞了自家的風水。他為此大費周章,好不容易說動了朝廷。終於又用他拿手的“痞子腔”,以修快車馬路為名,瞞天過海,架設了鐵路。

可是,鐵路建成之日,朝廷卻又急忙下旨,禁止他為火車裝上車頭,因為它的轟鳴聲,將破壞大清的龍脈。

也許從那時起,洋務派中就已經有人認識到,這場發自官方的運動,最終也將隻能是一個怪胎:車廂不允許配備火車頭。

一番爭論過後,李鴻章無可奈何地看到,幾節笨重的鐵盒子前麵,居然拴上了馬匹。馬兒奮力地拉著火車,那畫麵,使他想到了自己。

在這時代的交匯點上,走在前麵的李鴻章長長地歎了口氣。他在一封奏折中,坦白地寫下了自己的感悟。平鋪在每個人麵前的,不是簡單的外族入侵,也不是簡單的朝代輪轉,而是一場“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

洋務運動看似風光,可這每一步,又是何等的艱難!當所有這些思緒在他腦中重現時,李中堂皺起了眉頭。煙霧散去,他從思緒中醒來。窗外的蛐蛐還在熱鬧地叫著。他歎了口氣,緩緩地打破了屋子裏的沉默。

“玉山啊,你可知我們的近鄰日本,數百年來,一直都在垂涎於我們腳下這塊土地。”

周馥也從思緒中醒來,猶豫一陣過後,不解地問:

“卑職隻知西方列強如虎如狼。日本那蕞爾小邦,一千年來並非什麽強敵。在洋人眼中,也一直都是個東方弱國,與我一道為洋人所犯。中堂大人,不知您為何如此憂慮?”

李中堂停頓了一陣兒。他又一次將煙嘴送進嘴巴裏。兩個人又這樣相對無言地坐了好長一段時間。

最後,他終於搖了搖頭,用低沉的聲音回答說:

“恐怕如今這個日本,已不再是當初那個貧瘠的蕞爾小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