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喧囂過後,在那個淒涼的夜晚,李鴻章的對麵,坐著一位“老朋友”。

那正是令他終身蒙羞的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此時此刻,這個“老朋友”正在以私人的身份,領略著大清國這個手下敗將的大好河山。

隻是無關勝負,無關生死。血雨腥風之後,兩個談判桌前的對手,曆經十三年的較量,終於以尋常人的心態,掛著僵硬的笑容,彼此聊起了心聲。

十三年就這樣過去了。十三年前,對方還隻是個學生。十三年後,這個學生所為之奮鬥的祖國,卻已一躍而起,跳進了世界強國之列,成了東方一股強勁的力量。十三年可以催人老去,十三年,也可催生出工業的發達、艦炮的強悍,但十三年啊,卻也同樣可能一無所獲,恍惚間,從一個失敗,走向另一個失敗,從一份恥辱,衍生出更大的恥辱。

這些思緒,在過往的日子裏,曾使李鴻章感到無限的壓抑。但在此時此刻,這所有的一切,令他徒增無數的困惑。就在這已然平靜的喧鬧中,戊戌變法失敗了。他曾支持過變法,卻又因這全麵的變革,心生恐懼。地位、利益、權力……他曾因北洋水師的經費問題,而私下裏抱怨、謾罵、指責,把自己失敗的原因,埋怨成他人的“掣肘”。

而今,麵對這戊戌變法的失敗,他忽然覺得,自己和所有那些如自己這般手握既得利益的老人,都仿佛也變成了對方的掣肘。在這場救國運動中,他消極應對,未置一詞。而他的親家楊崇伊,卻又在他的未知可否中,成了一個十足的告密者。

風波過後,慈禧太後將他召進了宮。寒暄之後,卻忽然提起他當年給“強學會”捐款的事兒,咬著牙關說,“有人彈劾你是康黨。”他愣了一下,本想要一口否認,卻又不禁想起,甲午之戰時,正是他的消極避戰,直接葬送了北洋水師反擊的可能。

多少年來,為了他自己,他總是這樣退讓,這樣畏縮。恍惚間,他也不由得反思起來。譚嗣同的大義凜然,伴著那鏗鏘有力的怒吼,依然回**在北京城的上空,久久難以散去。那份對變法的執著,震撼了所有人。那是不計成本的,是真正奮不顧身的崇高信仰。

反觀自己,他長歎一聲。他已垂垂老矣,辦了二十五年的洋務,他所做的這一切,都無法超越他個人的私欲。想到這些,一股莫名的熱情,忽然湧上心頭,他情不自禁地抬起頭來,對太後說:“若變法者皆為康黨,那臣,就是康黨。”

太後把他的話當成了玩笑。因為他不會,也不可能真的成為時代的引領者。

餐桌上,在談論到戊戌變法的失敗時,伊藤博文語帶輕蔑地對他說:

“治理弱國,猶如修繕破爛房子。若好事者手舉重錘大拆大建,房子非但無法修繕,恐怕最終,還會土崩瓦解吧。”

李鴻章點頭表示了讚同。這話,也使他內心的自責,多少平複了下去。但他也許不曾想過,房子的破爛,正是因磚瓦的老化與腐壞,而他本人,早已淪為其中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