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驚
一
李中堂的回憶,是從1891年的一個夏天開始的。
在那天,他終於忍不住發起了牢騷。站在他一旁聽他牢騷的,是他的下屬,就是直隸按察使周馥。那時候,李鴻章還是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
周馥還記得,當自己進門的時候,中堂正在自顧自地吸煙,過了好一會兒,才終於意識到他的存在。中堂大人沉著臉,吞雲吐霧了一陣,才長歎一聲,喪氣地說:
“當初多虧有那醇王的支持,我北洋水師才有了如今這長足的發展。這一轉眼,醇王也走了一年多了。三年以前,醇王為表一片赤心,提議為太後修繕頤和園,以供她老人家歸政之後,能有個頤養天年的去處,還令我各地籌得巨款數百萬兩,本金注入銀行,以利息支付頤和園修繕之用。醇王曾對我說,等修好了園子,朝廷必將全力支持我北洋水師。而今,這園子修好了,可醇王卻早早地去了。”
李鴻章瞟了周馥一眼,又緩緩地抽了口煙。他的歎息聲穿透了煙霧。
“可歎那醇王走後,朝廷之中,就再也沒有支持咱們的人了。如今,我北洋水師正式成軍不過三年,越來越多的難題卻接踵而至。當年我正籌辦水師的時候,咱們的朝廷裏,那些個老頑固就對我嗤之以鼻,認為這水師花費過多,卻沒什麽實際用途。如今我水師威震中外,有著“東亞第一”的美譽,卻又有人說,這是我李鴻章一人之水師,非我大清國之水師。總之,這也不對,那也不對,玉山啊,我真怕這為朝廷鎮宅的利器就這麽難以為繼咯!”
周馥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
“聽中堂這麽一說,難道我北洋水師遇上麻煩了?”
李中堂咳嗽了兩聲,看著他點了點頭。周馥帶著滿臉疑惑,傾著腦袋追問道:
“中堂前幾天不是才得到皇上的褒獎嗎?卑職記得,皇上曾經稱讚您盡心盡責、漸臻周密。還說北洋水師的技藝均屬純熟。這可都是皇上說的呀!”
“玉山呀!你有所不知。”李鴻章清了清嗓子,將煙嘴拿離嘴巴,“北洋水師乃國之利器,皇上自是有所耳聞的。可是皇上尚且年輕,很多事,還是喜歡聽一聽朝臣的意見,但我怕這朝中人多口雜,難免會有人混淆視聽。來!你看看這個。”
說著,他將一封書信擺放在周馥麵前。
周馥接過信,還沒來得及閱讀上麵的內容,中堂的聲音便又在耳畔響了起來。
“這是戶部草擬的‘籌餉辦法折’,你看看折子上的內容。折子上說,要讓我北洋兩年之內,停止購買洋槍洋炮,還有船隻和機器。”
周馥愣了一下。他仔細閱讀著折子。工整的字跡中,他看到“海疆無事,國庫空虛”八個字。隨後,李中堂便清了清嗓子,咬著牙抱怨起來:
“好一個海疆無事,”他又一次將煙嘴含在口裏,直起身子,吞雲吐霧,“我北洋水師成軍至今,初露端倪,正欲蓬勃發展。前日接到山東巡撫張曜來電,電報上說,他‘撫東五年,沿海炮台尚未修備’。再看我水師,雖在歐洲購買了‘定遠’‘鎮遠’‘濟遠’等鐵甲艦,乍看上去,頗有規模,但若比照外國海軍,其數量與種類,竟不成一隊。山東沿海炮台,乃我大清第一重門戶,北洋之師,乃我大清鎮國之利器,他倒好,用一句海疆無事,就想搪塞過去。我大清正遭遇著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朝廷如果真不允我購置外國堅船利炮,那無事則已,一旦有事,恐怕又得是滅頂之災啊!”
屋子裏的氣氛忽然變得愈發凝重了。過了好一會兒,周馥才若有所思地說:
“依中堂之見,這封戶部的奏折,會是誰的意思?”
李中堂停住了。半晌過後,他沒好氣地哼哼了一聲,然後露出鄙夷的目光,嘟囔著說:
“除了那個老朽,還有誰能左右得了皇上?”
周馥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問:
“中堂大人說的可是……戶部尚書翁同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