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變
三十一
在紫禁城外東南角上,有一座法華寺。寺廟所坐落的地方,正是八旗軍正藍旗的教場,此處人煙稀少,風景雅致。進了山門,就看到寺廟中設有東、西兩處配殿,正麵還設有一座三層大殿。夜幕降臨時,皎潔的月光灑落在地上,宛如白紗,正是一處幽靜之所在。在1898年9月14日的時候,已身為直隸按察使的天津小站新式陸軍統帥袁世凱進京了。那時,他所寄住的地方,正是這座法華寺。
他是奉旨進京的。他曾一連兩天受到召見,去與皇上奏對。在他不長的官宦生涯中,他還沒有太多覲見皇上的機會。他也並不清楚,皇上這樣匆忙地將他召進宮去,又究竟所為何事。
皇上是在頤和園的玉瀾堂召見他的。頤和園很大,他兩次穿行於戒備森嚴的長廊,又兩次在一盞昏黃的枯燈下,三叩九拜,隱約間看到眼前那位麵容清秀、身材纖細的皇上。而後,幾句對白、幾番寒暄。當他退出廳堂,退出長廊,最後又退回到這幽靜法華寺的時候,日落日出,一轉眼,已是他進京後的9月18日。
兩次覲見之後,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他被加了官。皇上給了他一個侍郎候補的位子,於是,他先前的正三品,這下就變成了從二品。但這還不算結束。17日,皇上在又一次召見他的時候,卻又要求他,自此可與直隸總督榮祿各行其是,這話裏的意思,從此以後,他將直接聽命於中央,也就是主要聽命於皇上一人了。
對於走仕途的人來說,這樣一躍而起,又如此受到皇上的信任,實在可以說是一件大好事。可在這個不同尋常的季節,伴著北京城的官宦間一陣風言風語的謠傳,袁世凱卻又隱隱感到,這其中似乎暗含著一層獨特的深意。
寺院中的香火,淡雅、清澈,著實顯得誘人。袁世凱坐在一把躺椅中,借助這誘人的香氣,陷入疑惑之中。
幾天以前,慈禧太後曾接到了一封密奏。上奏的人,是一個叫作楊崇伊的禦史。密奏內容不長,說的是皇上從先前的恥辱和失敗中,痛定思痛,想要力挽狂瀾,從而著手進行的一場變法運動。看上去更像是一份匯報,加起來,不過寥寥數語。當那一向鎮定自若的太後讀過了這幾行文字,竟突然一拍桌子,破口大罵了起來。這把圍繞在她身旁的太監給都嚇壞了。於是一時間,議論聲四起。有人說,大太監李蓮英當時清晰地聽到,太後在罵聲中喊出了“逆子”兩個字;也有人分析說,究其原因,好像那份折子裏,用不無憂慮的口吻,提到了一個日本人的名字。
而那個名字,叫伊藤博文。
就在袁世凱兩次從皇上麵前退下的時候,官宦之間,還有一番議論,也傳入了他的耳朵。
聽說,一個月後,按照先前的議定,皇上要和太後在天津舉行一場閱兵式。三個多月前,慈禧太後把她的親信榮祿,從兵部尚書的位子上,調整成了直隸總督,天津的大小軍隊,都一並由他節製。而在這場閱兵式上,正是這位榮祿,將協助著太後“幹一件大事”。
太後的胳膊比皇上的大腿還要粗。這個“大事”會是什麽?為人臣子,袁世凱實在不敢深想。可他身為新式陸軍統帥,卻又必然是這場閱兵式中一位重要的將領。這麽想來,皇上對他突然的兩次召見和一番叮囑,看上去,絕不是那麽簡單。
他就這樣思謀著,焚香漸漸燒盡了,天色漸漸暗淡了。在逐漸轉涼的氣溫中,他又那麽饒有興致地琢磨了一陣,眉宇間,顯現出幾道細細的皺紋。
就在這時,有位僧侶叫醒了他。他抬頭望去,天色早已是漆黑一片。夜幕中,單薄的月牙孤獨地掛在半空,四麵的繁星,圍繞在它四周,簇擁著它,環繞著它,卻也仿佛隻能無奈地觀望著它。
“大人,您有訪客。”僧侶對袁世凱說。
袁世凱愣了下神,強壓著臉上的疑惑,緩緩地問:
“是誰?”
“說是康有為的學生,叫譚嗣同。”
“譚嗣同?”
一陣寒風襲來,皎潔的月光下,聽到這個名字,他連忙坐了起來。這是他不曾預料過的訪客。此刻,當他聽到來人的名字時,他忽然想起那禦史楊崇伊在寫給太後的密奏中所提到的事:
“變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