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賢良寺的門又一次關上了。《中俄密約》沒能為李中堂摘掉“賣國賊”的帽子,反倒使中國人失去了更多的主權、更大的尊嚴。1898年3月6日,李鴻章和他曾指責過的另一個老人翁同龢,一道坐在了德國人的談判桌上。隨著兩位頗有書法功底的老人,在條約的落款處,顫抖著簽下了自己的名字,膠州灣南北兩岸的陸地、灣內的各個島嶼,就這樣被無條件地“租借”給了德國,“租借”的時間,是九十九年。
膠州灣沿岸潮平100裏內,成了允許德國軍隊自由通過,卻不允許中國軍隊隨意行走的“中立區”。除此之外,山東省內兩條鐵路線的建築權,鐵路沿線30裏內的礦產開采權,山東各項事務的開辦優先權,也全都一並交給了德國。這就是《膠澳租借條約》。
那是李中堂的又一次賣國。
那也是翁師傅的第一次賣國。
狼的肚子,總算被填飽了。可另一匹狼,卻又在蠢蠢欲動了。德國人對膠州灣的侵占,使得沙皇俄國終於找到了一個機會。他們趁著中德雙方緊張談判的當口,忽然將艦隊轉移到了旅順,又以“幫助清廷,製衡德軍”的借口,迅速登陸。朝中的大臣害怕了,唯有李中堂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
那或許是強顏歡笑,又或許是看到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賢良寺內,年近七十五歲的李中堂,也許在那壓抑的氛圍中,做夢都在期待一個機會,能夠助他摘掉頭頂的罵名。說來也許可笑,也許無奈。在他年少的時候,他的夢想,是挽回整個國家的尊嚴,而今,在這人生的暮色中,那大大的野心,卻隻剩下這麽一個自私的小小的願望。
帶著這份愚蠢的願望,他相信了俄國人。接著,沙俄軍隊**。而他們的目標,卻不是製衡德國。那時的世界,對於中國人而言,從來就沒有什麽救命稻草。兩個列強早已在私下裏達成了協議。據說,沙俄政府甚至向德國這個老對手發去了感謝信,信上說,“正是因為貴國對膠州灣的侵占,才給了我方出兵旅順的借口。”
沒過多久,總理衙門中,出現了俄國公使的身影。前一陣子的友好全都不見了,所謂歐洲人的“契約精神”,也不見了。公使先生揮舞著拳頭,咬牙切齒地威脅說,他們尊貴的尼古拉二世沙皇,想要把旅順口和大連灣一並“租借”了去,除此之外,他們還要在這裏建一條鐵路,直達黃海,若中國人不能在五日之內予以答複,後果是什麽,他就不用細說了。
也許這就是命吧。曾經胸懷天下,而今自身難保。幾天以前,在德國人的談判桌上才賣了國,幾天以後,在俄國人的桌前,李中堂又一次用他顫抖的手,寫下了自己的名字。賣國之後還是賣國,條約之後又是條約。一份《中俄旅大租地條約》後,俄國人又追加了一條續約。“弱小”的中國人又一次退讓了。俄國人的肚子又一次填飽了。
可是這塊“肥肉”的香味,卻又引來了英國人、美國人和一個又一個西方列強的垂涎……他們正在摩拳擦掌,距離行動,不過隻差一個體麵的借口。
年輕的光緒皇帝,是焦躁的。老邁的翁同龢,也是焦躁的。朝裏朝外的人,麵對這西方列強的虎視眈眈,全都陷入了新一輪的焦躁。就在這焦躁的氛圍中,恥辱中的李鴻章,在他頭頂的罵名之下,又一次體會了顏麵掃地的悲哀。曆經二十五年的洋務運動,出訪過這個世界上最為強大的國家,領略過最為堅固的堅船利炮,也感受過人生在世最為冷漠的穀底,他卻依然弄不明白,這個屹立了五千年的民族、輝煌了三千年的文明,今時今日,究竟是哪兒出了問題,又究竟要走向何方……
隻是在恍惚間,他忽然想起一個身影。在他印象中,那是一個口出狂言、思想激進的年輕人。如今,隨著時局的千變萬化、國力的愈加衰微,焦慮的皇上和翁師傅,也都出現了冒險的思想傾向。這個年輕人正是在這樣一種政治氛圍中,迅速地崛起,孕育出整個大清國一場劇烈的喧囂。
這個人,就是康有為。
對於這個年輕人所做的一切,躺椅中,李中堂淡淡地搖了搖頭。見多識廣的他,辦了二十五年洋務的他,遍訪過歐美八國的他,在內心深處,隱隱間,卻生出了幾分憂慮。
就這樣,賢良寺的門,又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