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說到變,自1840年以來,中國一直都發生著變化。兩次鴉片戰爭,中國人對世界的認知被徹底打破了。洋鬼子霸占中國領土,侵占中國主權,不但在逼迫著中國人跟他們搞“五口通商”,還蠻橫地一路北上,搶劫紫禁城,火燒圓明園……這,就是變。一場從“天朝上國”,墜落成人間煉獄的變,一場見所未見的劇變,一場由世界格局的大變化所帶來的被動的變。從此以後,中國人從三千年的榮耀中醒來。在與西方世界越發緊密的聯係中,越發了解到了自身的弱小,從而在這場競爭中,陷入了一段段苦不堪言的屈辱之中。
於是,就在這份弱小和屈辱中,橫在中國人麵前的首要問題,就隻剩下一個,那就是如何自強。
清政府裏一些開明的官員,在與洋人的頻繁接觸中意識到,中國落後的鳥槍和長弓,敵不過西方人先進的洋槍和洋炮。想要與之匹敵,在這被動的世界格局的變化中,中國人不得不自我改造,向外學習,以敵人之所有,補自身之所無。於是,就在這批開明官員的倡導下,從19世紀60年代開始,以“自救”為宗旨的洋務運動,就這樣自上而下地,全麵展開了。
這就是變。一場主動地變。
聲勢浩大的洋務運動,一變就是三十年。在這三十年的轟轟烈烈中,時任直隸總督、北洋通商大臣的李鴻章,花了整整二十五年,通過重金購置,以及一定程度上的自我仿製,建造了號稱“東亞第一,世界前十”的強大海軍部隊——北洋水師。從此,將這場運動推向了它的巔峰。
隻可惜,就在北洋水師正式成軍後的第六年,甲午戰爭爆發了。強大的艦隊在做了一千年學生的日本麵前,竟於一夜之間全軍覆沒,沉入汪洋,化作一塊塊令人無限唏噓的碎片,以及李鴻章頭頂上,那一陣陣永不消散的罵名。
洋務運動隨著北洋水師的失敗而失敗了。當年倡導這一運動的活躍分子、朝廷權力機構中的核心成員、鹹豐皇帝的親弟弟恭親王奕?,麵對如此這般敗局,也逐漸沉默了下去。
李鴻章也沉默了。就連那隻手遮天的慈禧皇太後,也默不作聲地躲在了幕後。年輕的光緒皇帝獨自一人被推到了前台,麵對眼前這個老舊的爛攤子,他無所適從。在曆史的長河中,麵對這前所未有的境況,沒有人知道未來的路該怎樣走。迷茫中,整個國家都陷入了冷冷的沉默。
但,就是在這迷茫、這束手無策、這冷冷的沉默中,堅韌的中國人,依然在苦苦地探究著。就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就在這自卑、絕望、老舊的曆史洪流中,一個年輕人,一個更新的思想,被緩緩地孕育出來,那就是康有為,和他的“維新變法”。
1897年年底,通過帝師翁同龢,光緒皇帝已經得到了他的三本書《俄彼德變政記》《日本變政考》和《波蘭分滅記》。書中所言,與過去三十年洋務運動相同的是,它依舊在探討著“變”的問題。可通讀全書,皇上又看到了更加深刻的內容和更加繁雜的體係。
他意識到,這看似相同的“變”,本質上,卻又相去甚遠,因為過去的變,變得都隻是洋務。可是,書中所言,有果必有因,如若洋務是果,則政務就是因,本是相輔相成。但曆經漫長的歲月,耗費了巨額的財富,中國人依然隻認得前者,卻忽略了後者。而康有為所提出的“變”,變得正是這國家老舊落伍的封建製度。
翻閱這兩本厚重的著作,在這曆史的迷霧中,年輕的光緒皇帝仿佛想起他年僅四歲就被抱進宮中的情景,從此以後,他便身處在這紫禁城內的陰影下。他或者任人擺布,或者受人操控,在文武百官長長的隊列前,他端坐龍椅,聆聽著天南海北的進言,卻又局限在那狹小的視野,用近乎無知的目光,審視著外麵的世界。
不知不覺間,二十三年過去了。此時的皇上,已經二十七歲了。那是人在一生中最好的年華。在這大好的季節,讀罷眼前的著作,他不禁自言自語地感慨一聲:
“朕終於睜開了眼,看到了世界。”
1897年年底,當他合上書的時候,他提出了一個願望。
“朕想見一見康有為。”
曆史的車輪滾滾向前,多少曾經的趕車人,就在時代變遷中,一夜之間滾落在地,變成了前進道路上一塊障礙。1898年5月29日,老邁的恭親王奕?病逝了。朝廷為這個昔日牽頭興辦洋務的老臣,辦了場風風光光的葬禮。四海之內的“洋務派”大臣,也紛紛表達了自己的哀悼。他當年的英明被重新回憶,他過去的功績得到了一片讚頌。可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就是這個受到眾人推崇的“英明”人士,在他人生中所做的最後一件大事,竟是搬出了祖宗的家法,以“品級過低”為由,言辭激烈地阻止了皇上與康有為的會麵。
但在這無情的歲月中,沒有人能夠抗拒生命的流逝。葬禮過後,塵歸塵,土歸土,攔在眼前的恭親王終於還是無力地鬆開了那隻拖拽著時代車輪的手,從此化作腳下的一片泥濘。
就在這洋務運動的牽頭者、鹹豐皇帝的親弟弟、朝中的重臣過世後的第十八天,焦急等待了太久太久的康有為,終於受到了皇上的召見。他拍拍衣袖,抬首望天。可他看到的,卻是夜幕下,一團揮之不去的黑暗。